管。先生怕我不明白,特地解释说,大人物的小事情就是升官、出国、捞钱,安置子女。大
人物做起这些小事情来卑鄙得很。小人物的大事情是生老病死,看不起病,上不起学,住不
起房,社会没有公义啊。先生又说,大人物可要注意了,小人物的大事情办不好,大人物的
小事情也会出麻烦。一个社会没有正义,必定要出问题,人类几千年历史就是这样走下来
的。听先生这番话,我几无言。昔庄周大小之辩,辩在孰优孰劣,而今先生大小之辩,辩在
黎民苍生啊!先生又讲起国内学术腐败问题,说已成痼疾,从前为士林不耻之事,而今竟成
通则。士无廉耻,国无希望啊!人在海外,对国内学术界的糗事常有所闻。年前回国,朋友
们相聚也谈及此事。我却不甚吃惊,本来自红朝得鹿,谀桀颂纣皆是文章,而今革命怒吼为
市声喧嚣所代,焚琴煮鹤亦成雅玩,此事本一体两面,不足为奇。伤心惟是中华三千年衣冠
文物,旷绝幽奇之事渺不可寻。先生纯然一读书人,痛心疾首也是当然。我们无能挽狂澜于
既倒,只能寄希望于中华文化生命坚韧顽强,破土重生。
先生耳朵有些聋,说话怕我听不清,便声高起来,话筒中竟觉得有些震耳。先生最后感
叹说,过年我就98岁了,还想去法国看你们啊,就是不知航空公司肯不肯卖票给我这
个“98病叟”啊。说到“病叟”两字,先生有点自嘲地大笑起来。在先生的朗声大笑中,
我却不由泪水涌出。怕先生察觉,匆匆挂断电话。
呆呆坐着,许久,许久……。天渐渐暗了,几点细雪飘落,愔愔地洒在青竹赭瓦上。先
生言犹在耳,透骨的悲凉弥漫开来。寂静中,仿佛见到先生,在清河小营哲学班的教室里。
先生刚擦完黑板,回身转向我们,飞舞的粉尘在阳光的裹挟下变得金灿灿的,罩在先生身
上,先生的身影模糊了,像峨嵋金顶上隐现的佛光。而耳边的天音却有着川腔:“巴门尼德
说‘存在是一’”。
后记
今年元月二十八日先生起床穿衣时不慎跌倒。夜间便觉背痛,送医院检查,未见骨折,
返回家中。二月四日,腰部见有小块红肿,又去医院查。医生仍说无大碍。那几日常与邦洛
大姐通话,手边自一月份动手写的《辅成先生》已完成四章。想全文完再呈先生审阅。本来
写先生就感绠短汲深,未成全璧的东西更不愿给先生看。还有一层私意在,盼先生能平安养
好跌伤,成其百岁之寿,这样总能看到我的全文。但雪说,还是尽早把成文的东西呈先生寓
目吧,让他知道你在写他。问邦洛大姐先生可有精力读文?大姐说先生每日仍能读两个多小
时报刊文章。于是传文过去,大姐打印出来送先生过目了。先生一气读完,只说了一
句:“写写也好,让别人也看看”。此是何意?先生知我往来素不过两三子,这“别人”是
谁?莫不是先生想让我将此文公之于众?
二月十八日,再打电话,邦洛说先生正在电话旁边,今日精神不错,可以说几句话。等
了片刻,话筒中传来先生的声音,大不似往日的洪亮,有些气促声微。只说身体不太好,又
问我几时回来。我即告先生今年暑期放假即归探望先生,请他千万珍摄,耐心治疗,等我回
来。先生说声好,便再无声音。这是和先生最后的接谈。放下电话,便告雪定下八月一日返
京机票。
二月底,胡平自美来电,说听到先生病重的消息,心里很着急,问我可有新消息。我告
他前几日还与先生说话,胡平似稍放心,嘱我有消息尽快告他。并说已请嘉映代他去看望先
生。三月八日,胡绩伟先生亲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告之自己大病终愈的经验。先生闻后甚受
鼓舞。三月十一日,嘉映往朗润园看望先生,回来后电话告我先生精神尚可,坐谈近两个小
时,先生还忆及九五年在巴黎的日子。我听后稍安心,三月二十八日,家兄自美回国,与家
姐共往探视先生。因我与家兄长相相像,先生竟以为是我归国,惊问“你几时回来的”。家
兄竟一时未敢道明真相,许久后才说我不是越胜,是越胜的哥哥。先生即送家兄文稿一册,
并坚持要签上名字。但四月一日,病情急转之下,送北医三院诊治,不料一月中竟四次转
院,进进出出,元气大伤。期间因插胃管引起胃出血,又加肺部感染,一度入住重症监护抢
救室。五月二十二日,是嘉映父亲的追思之日,家姐前往途中接邦洛大姐电话,告今晨因医
生反复“洗胃”,造成先生血压陡降,然后上一系列抢救措施。先生始终神智清醒,平静注
视医生们的忙乱。在医生最后挪动头部时,突然闭目辞世。先生平静而绝然地走了,始终保
持着哲人的尊严。
五月二十六日,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先生生平介绍中说“一九八七年因故办理退休”,
此话甚蹊跷。何谓“因故”?因何故?语焉不详。或许那些秘密档案终有大白天下的一日
吧。北大校方无一人出席告别仪式。先生服务北大近六十年,育人无数,而校方竟吝于表达
些微的谢意。蔡先生的学校已然变得如此缺乏起码的礼貌和教养。让我宽慰的是,我们哲学
班的同学来了,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别。虽然离开先生已多年,仍知为先生执弟子礼。先生教
过的孩子,仁义总是在的。
八月返京,往朗润园先生故居,已是人去屋空,只剩先生翻过的那些书卷默默地看着
我。往老山谒先生灵,对先生说,我来晚了,未及送您老人家。我想先生等我,而您终等不
及,先自去了。见先生遗容,雍容大度地微笑着,知先生不怨我。后将《大悲咒》一卷奉于
先生灵前,作永久的祈福。先生一定知道小子的心愿。
此次回京,得空往故园祭扫先慈先严墓。事毕随北陵及姐弟览观五台,寻古刹清凉。山
路蜿蜒二十余里,见岚气出岫,虬松挂崖,青霭苍苍,层层染绿。山中阴晴不定,骤雨突
至,一片迷蒙,忽又骄阳扫雾,满谷黄金。有孤寺高居梁上,隐约疏钟回响。转一急弯,素
石碑楼兀然矗立,乃入清凉界。昔阮嗣宗遇大人先生于苏门山,即此太行余脉。大人先生与
之畅论天地玄黄,大道存废,后长啸而隐。嗣宗归而传之曰:“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
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
清凉寺中庭有巨石如船,名“清凉石”,纵横十余尺,高丈余,重数十吨。石身苔藻斑
驳,遍体纹理飞动,隐然有灵气,似远古高士化身。其沉稳坚厚,古意萧远,寂然独在,不
正如辅成先生吗?先生远行已近百日,谁知其所终极?依先生心性,必会寻此清幽之地以避
嚣尘,托体崇山而岿然静卧。有天风流荡,万籁谐响,巨木俯仰,群鹤环翔,又有幽泉濯
之,云霞蔚之,丰草绣其锦缛,冷梅献其芳馥,伴朝暾夕曛,夜月晓星,闻晨钟暮鼓、梵呗
法音。于千山万壑中得大自在,历万世而不坠,同日月而永光。
呜呼先生!呜呼先生!
二OO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完稿,十月六日改定于奥赛小城。
忆宾雁
宾雁,你已离开我们独自远行。时隔多日,我却依然沉默。不是思念你的哀痛令我不能
开口,而是心里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壅滞在心间,竟不知如何说。去年为你八十华诞,苏
炜来电话邀我写点什么。我答应了,但坐在桌前,却茫然不知如何下笔。近三十年交往的记
忆如一道奔溪,从心间流过,想伸手留住它,却仅在纸上洒下点滴印象,而你这个人竟在这
些杂乱的记忆中消失了。于是明白,你这个人不是轻易能写的。没有普鲁塔克,吉本式的巨
笔,又怎能去描绘那些横空出世的人物。结果竟爽了约。
自去年十一月十二日和你通话后,心中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从话筒中传来你的声音,以
往的浑厚已经变得沙哑,说几句话就要停下来深深喘气。我不敢和你说话,急催你不要讲
话,只听我说。但你执拗地要说。谈起你的病情,一如既往地乐观,甚至谈到出现了腹水
时,也仍安慰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要挂断电话,你突然说“最近不要总打电话
了,有事就通个消息”,之后还不忘问起张雪和盈盈,“噢,别忘了问她们母女好”。放下
电话,我在黑暗中静坐良久。问自己,什么是“有事”?莫不是你内心中已经听到神的召
唤?果然通话不到两周时间,你就再次入院,随后就永远离开了这个让人眷恋又厌恶的人
世。
西塞罗说过“那最具美德和最正直的灵魂可以直达天国”。宾雁,倘有天国在,你的灵
魂必直入天庭。你终于离开行走一生的荆棘之路而得永恒的安息。这便是我们仅存的安慰。
这是怎样的行走啊!虺蛇啮咬,飞沙掩埋,酷日烧灼;在高山荒漠中厉声呼喊而罕闻回
音,却时遭虫豸的冷嘲;你想掘出一眼清泉,来浇灌一个民族饥渴的灵魂,却只见无涯流
沙,干枯冷漠;你在暗夜中寻求光,它却隐匿着,吝于透出一丝微茫。你走在一条西西弗式
的道路上,只有攀登没有到达,只有劳作没有收获。
但你从不动摇。像古往今来一切大智慧的先知,你总在关注那些歌德所称的“公开的秘
密”。在卡莱尔看来,这些“公开的秘密是那种展示给所有的人,却鲜有人能察觉”的“事
物的真实本性 ”。九州之上又有多少这种“公开的秘密”。只因独夫沐猴而冠,便有动用
国家暴力的宗教迫害。只因统治集团需要利益瓜分,便不惜毁家裂土。盛世喧嚣,淹没着苦
难的哀声。政绩建设,上演着弑母的狂欢。权势者的腐败成为时尚标志,宣教者的伪善变作
道德楷模。社会生活被治人者有意引向堕落,智慧的声音挡不住意识形态的蛮横。网络有思
想警察殷勤照料,言论被宣传官员严加管束。没有个人尊严,它遭受着当权者的恣意羞辱。
没有个人权利,它已经被一党全权代表,却不需任何授权。有谁不知这公开的秘密? 只因
日常不得不与之相处便视而不见、见而不怪了。你却被它折磨得寝食难安,仿佛命运托付给
你这个使命,“做一个公开秘密的揭示者”。而这正是先知的使命。每念此,我都被你的大
勇所感动,却在心里悲叹先知的命运。这些勇者很少不是悲剧性的。
如今,你离开我们已过半年。先人所说的“生前身后名”,其实早已于你无碍,只剩下
亲人和朋友的思念真实而久远。宾雁,你上路时正是飞雪漫天,而今已是盛夏,万物欣欣。
清晨,我行走在林中河畔,你的身影会浮现眼前。还是那条你所熟悉的林中路,我们曾在这
条路上漫步倾谈。你在这里时,当是嫩竹初栽,眼下却已亭亭玉立,纤杨细柳亦成浓荫。人
说,枝繁叶茂时最宜回忆,我奢想能记下我们近三十年交往的点滴,将这微薄的记忆之光奉
献给你。或许它能陪伴你的英魂,度过寂寞的时光。为此,我祈求诗人羽翼的庇护:
“我眼前所有的已自遥遥隐遁,
那久已消逝的要为我呈现原型。”——《浮士德》
一、苦寒的拂晓
北风其凉
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
携手同行
——《北风》
一九七八年,我去社科院哲学所《国内哲学动态》编辑部工作。这是一个不公开发行的
小刊物,目的在于更快地收集和反映全国各地的思想理论动态。编辑部主任是从《中国青年
杂志社》调来的任俊明女士。一天,编辑部在开例会,我的座位正对着门口,忽然门轻轻开
了,进来一位身材高大魁伟的男子。他是来找任俊明的,看我们正开会,便轻轻一弯腰,对
任说:“我过会儿再来”,就转身出去了。任女士回头问我:“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刘
宾雁,毛泽东钦定的大右派,刚调到《哲学译丛》编辑部。”熟悉中共建国史的人,对刘宾
雁这个名字恐怕不会不知。七六年“四五”运动期间,我曾和父亲争论过中共统治二十余年
的是非功过,在谈到反右时,我还提起过他。刘宾雁在我心目中是争取新闻自由的先驱,五
七年蒙难,死活不知。今天突然出现在眼前,又和我在一个单位上班,让我惊奇又好奇,很
想找他聊聊,问他几个藏在心中、长久不得解答的问题。
当时我年少气盛,没想过严格说来我们是两代人了。为了找个和他搭话的由头,我特意
去问任女士,他在找什么。任告诉我他在找东欧国家哲学界的动态资料。我便请资料室刘青
华先生帮我收集有关这个主题的目录。青华先生给了我一份东欧国家哲学界的论文目录,我
拿上它去《译丛》办公室找宾雁。看到我手里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