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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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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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她都无法再靠近它。在等待着下巴上的伤口愈合可以去医院拆线的日子里,她竟然疯狂地想念跟阿童木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只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那狂欢般的每分每秒都那么不真实,都好像是假的,是她幻想出来的。

拆线没有想象中的疼,比起缝针的时候要好很多。那天其实是三三的生日,但是她根本不记得之前的生日是怎么过的或者她是不是真的过过生日。上一次有印象的生日是十二岁的本命年生日吧。她的脖子里挂着块外婆送的用红色丝线绑着的玉,后来跟表弟表妹们在弄堂里面追逐打闹的时候摔了一交把那块刚刚挂上去的玉给砸成了两半。没有人知道后来她脖子里面挂着的一直是爸爸到南京出差从雨花台买回来的一块钱抓一大把的鹅卵石。那块碎玉她用手绢包着藏在抽屉里面。她不信邪,不相信自己真的就会倒霉。最后,直到那根红丝线变得很脏,直到爸爸妈妈都忘记了她脖子里面的玉,都没有人知道这狸猫换太子的事情。

“这把刀你放着,当然最好你永远都用不到。”阿童木给三三的生日礼物是把暗红色塑料柄的弹簧小刀,正好可以放进校服口袋里面。

“我不会用到的。”

“你最好这几天都随身带着。我不能每天来找你,但是你自己要小心。回家如果晚了骑车能骑多快就骑多快。”

他们俩都心知肚明,虽然那天他们俩跑得快让留级生没有得逞的机会,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呢。本来三三已经准备好反悔了,她已经反悔再次跟阿童木混在了一起,她已经做好准备逃回去做那个假模假式的被他嘲笑的优等生,并且做最后一次努力换回爸爸的爱和妈妈的信任,可是下巴上伤口缝的线拆掉以后一切就又失去了控制。她身体里那指甲盖大小的骄傲就好像被培养在潮湿地带的蘑菇一样秘密又焦急地滋长着,而现在她抚摩着手里那把小刀,感到那些勇气就好像夏天时急速穿过高楼间隙的云朵般聚集着浓重的水汽覆盖在了她身上。她不会用刀,所幸后来她也并没有真的使用过这把刀。这把刀跟阿童木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水果味橡皮香水圆珠笔和玻璃弹珠放在一起,好像压根就生来不是件凶器而是件玩具。

可是当时那真的是惶惶不安的两个星期。阿童木斜挎的牛仔布包里每天都铁定会塞半块砖头和那根一头磨尖了的水管。他骑车骑得飞快,叫人觉得就算他能够躲得过留级生和他那群混蛋哥们布下的天罗地网,也会被溺死在这熙熙攘攘毫不留情的马路里面。直到有一天,他那根水管终于在颠簸中完全磨破了他的破书包,连同那块砖头一起掉在了空荡荡又没有回声的马路上,而他过分专心地骑车,趁着绿灯灭掉前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背后的衬衫紧紧地贴牢背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只扯开拉链又破了口子的烂书包了。

下午阿童木用自行车荡着逃了两节自修课的三三去苏州河旁边那片刚刚拆去一半脚手架的房子里面。电梯还没有造好,光有笔直可以望到天光的电梯井。三三跟在阿童木的后面沿着那些透着傍晚夕阳光芒的楼道往上爬。外面空气潮湿,那些泡桐花的巨大花朵提前凋谢以后就陆续长出绿色的树叶来,呼吸里带着甜味。这时,刚才还呆坐在里面的蒙着水气的臭烘烘的教室以及总是来不及整理塞满试卷和过期苏打饼干的课桌,还有窗户外面低年级学生尖叫打闹的声音像是变成了另一场梦,就好像她从未真的正而八经地佩带着校徽坐在过他们中间度过了晦涩又惘然的七年,每天沿着同样的马路上学和放学,每个礼拜一举行升旗仪式,初中和高中的毕业典礼都是在美琪大剧院。她在散发着石灰水味的楼道里面爬着,外面的世界就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成群的灰色鸽子在白色的天空里盘旋着。

最后在穿过一扇并没有安装上门的门洞后,三三看到满屋漂浮在水泥天花板上的气球。

气球全部都是淡粉色和淡紫色的。这大概是阿童木竭尽全力所能想到的最梦幻的颜色了。每只气球都是他在前一天晚上坐在这里吹出来的,直到现在他都感到自己的嘴巴里散发着橡胶的气味,咀嚼肌酸痛。他还把一架木头梯子从底楼的建筑垃圾里面翻出来搬上了楼,然后耐心地用强力胶把气球一只只粘在天花板上面。这些事情他做了整个晚上,但是无所谓,这不仅是因为第二天是三三的生日,还因为他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他这些年在少管所里唯一的朋友大头在一个星期前死掉了,他却隔了整整七天才得到这个消息。这七天里,大头家里的人已经潦草地给他办了追悼会,据说什么朋友都没有邀请,因为他的那些朋友实在都是些不体面的烂人。而阿童木呢,他原先是多么地厌恶大头,他曾经想把大头的脑袋揿在小便池里面而且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在信里跟三三说过这些,但是后来他们俩却成了朋友。大头的脑子不太灵光,他是阿童木见过的最坏的人,是彻根彻底的坏。在他呆在少管所里等待成人的那段日子里,他家里从来都没有人来看过他,他们的心已经完全被他砸得粉碎。他极度懒惰,腋窝里永远都散发着一股菜场里烂白菜叶子的气味。在不用劳动和学习的时间里他必定是在睡觉。阿童木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那几年里他们竟然会成为无话不说的人。他依然厌恶大头,如果可以的话他依然想把他揿在小便池里直到他无法呼吸。他的下场早就已经被预料到了。他是被人打死的,像只被轮胎碾过开膛破肚的老鼠般被扔在垃圾桶旁边,只穿着条内裤,肚子上和大腿上全都是紫红色的乌青。可是大头真的死了他却战栗起来,因为他分明知道他跟大头就是同样的人,同样坏到彻根彻底。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自甘堕落的人,他们就是垃圾,他们都把所有亲人的心完全砸碎。他们知道自己都应该死在管教所里面。

阿童木差点就把大头揿死在小便池里,只为了点屁大的事情。直到教导员们踹破厕所的门冲进来把这个已经快要发疯的孩子扯走,他头发上和衣服上全都沾满了稀烂的屎和尿液。他拼命地挣扎踢着地板像个撒泼耍赖的小孩。他表现得前所未有地害怕,不是因为他差点就杀死大头,而是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大头都完全没有挣扎,他就好像一摊烂泥或者一块蛀空的木头一样任由阿童木把他揿倒在小便池里面。这种感觉就是他一心想要去死。他根本觉得死掉或者活着是无所谓的。他连那丁点儿挣扎的力气都不想付出。那年大头十五岁,阿童木十四岁。他吓坏了,他自始至终都在尖叫和流泪。他看到大人们惊慌失措地朝大头拥过去,他们叫嚷着手忙脚乱。事后大头回忆起那个时候,鼻孔里面呛满了尿和消毒水的混合物,却觉得这是他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刻,因为竟然还有人在关心着他是否还能活下去。这些人带他去洗澡,让他在卫生室的床上睡了个午觉,而且他还免去了整整一个礼拜下午两点开始的劳动。

 “喂,你干吗不再用点力呢?我倒是很想知道死掉是怎么一回事。我奶奶死了。我没有砸死她,后来她是犯心脏病死的,但是他们把所有的过错都归结在我身上,好像他们都像荷花一样清白。狗屁。我恨他们。如果我还能够再出去,我一定会把他们通通都杀掉。”大头从卫生室回来以后跟阿童木说。

他一直都会记得大头说的话,这些话不也是他自己想要说的么?

“生日快乐,这招是大头教我的。”阿童木吹了声口哨指指那些漂浮着的气球。

那些不用去劳动的下午大头都在睡觉。他做梦梦见自己呆在一个漂满气球的房间里面。其实他的身体很强壮,根本就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休息,但是在长身体的时候每个男孩都会无止境地感到缺觉。阿童木没有跟三三说过这些,有的时候他很害怕把话匣子打开,他怕那些记忆那些时光在冲破了阻碍以后就会凶猛地流泻出来。他不愿意再次卷入其中,再次流向那个该死的夏天。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三三,他就要忘记了,尽管在那些睡不着的夜晚他屡次想起她奔跑时双手摆动头发飞扬的样子,还有她极其偶尔会露出的笑容。过去他总想弄明白到底她在脸上涂的是什么面霜,那么香,而他喜欢她那副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的惊慌失措的模样。可是就算是这样,如果非要再次遇见她不可的话,他宁可她变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女孩。那是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糟糕的小女孩长大成人,长成一个灵气尽失的普通女生。他宁愿她跟别人一样向前走去,这样对他来说那些过去就彻底死了,被埋在苏州河底的淤泥里面,那些陈腐的秘密再也不会被翻出来,从此便不会有爱,不会有伤害。他就是个跟大头一样无药可救的坏人,他原本不想再对未来抱有希望。要知道希望真可怕。希望就是他在少管所的时候每天都期盼传达室里有三三写来的信,可是这些希望简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记得你说起过大头这个人,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别的朋友。为什么不带他来?”

三三喜欢死了那些气球。从没有人为她做过这些,从来没有人送给她礼物。

“你会讨厌他们的。他们都是些坏人,而且大头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不知道招惹了谁被打死的。现在电线杆子上都还贴着通缉令,但是一定查不出来了。”

他们俩都不再说话。空荡荡的房间还没有装上窗户,笔直望出去就是即将到来的夏天。他们都已经闻见了那股再熟悉不过的夏天的气味,从头发丝和脖子里面渗出来的汗津津的气息,看见了那些慢慢聚拢起来的云朵,越来越繁茂的树木和在天际线那边积蓄着的雨水。他握着她的手,就好像他们正打算要齐心协力再次奔跑过这个令他们都害怕得想要往回跑的季节。这次三三没有想要把手从阿童木的手心里挣脱。尽管他仍然那么用力,但是她在那些气球底下站着感到从未有过的勇气。他们会奔跑过去的,对么?她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不会告诉他她心里面那颗缩紧的核桃碎了角。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到,如果真的完蛋了又怎么样呢?她难道不是一个已经完蛋了的人么?

“死掉是怎么样的,会疼么?”

“死掉的时候应该很疼,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在乎疼不疼吧。”

三三想起很久以前,小的时候坐二十一路电车去横浜桥的外婆家时途经西藏路与南京路的交叉路口时看到的那场大火。那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单单记得堵塞在交叉路口的巨龙车队疯狂地按着喇叭,从楼房和商场里拥出来无数人都站在马路边仰头看着从一幢大楼顶端冒出来的滚滚浓烟。她跟妈妈坐在车厢后半截靠窗的座位上。她记得妈妈那时候还是长头发,梳着高高的刘海,穿着件湖水绿色的的确凉衬衫,胸口前的扣子是透明的贝壳扣,皮肤苍白,如此年轻,跟现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她们俩同时把脑袋探出窗外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三三记得自己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那幢楼就好像一只巨大的喷吐着黑色烟雾的烟囱,而不断有模糊的人影从那团烟雾中腾空而出,笔直下坠。听不到他们的尖叫声,倒是马路上站着的司机、售票员、售货员和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纷纷开始叫嚷、哭泣和疯狂地奔走。妈妈用胳膊紧紧地护住三三的脑袋,遮住她的眼睛,但是就算是在黑暗中她还是手脚冰凉地感受到了恐惧,感觉到那浓烟盘旋在天空里面。这就是记忆里面最盛大的一次关于死的记忆。她从未跟别人提起过这次火灾,因为她自己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灾难,从没有想起过,而显然记忆是个撒谎者。在夏天即将到来前的生日,她站在有风穿堂而过的窗户前跟阿童木说起这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怎么会呢,那些事情栩栩如生,回忆排山倒海般地要挤垮她。她握着阿童木的手,胳膊靠着他的肩膀,就好像是两个劫后余生的人,而三三在跟阿童木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些话就好像是点燃了他复仇的灵感。她就好像是他的催化剂,哪怕他再三把她排除在他的计划之外,但是她,她从头到尾都是他的帮凶。

 “生日快乐。”阿童木说,“你要知道你不必再杞人忧天,事情都会好起来的,你会考上大学的。虽然这些事情很狗屁,但是你是优等生。”

其实他当然也不知道到底事情会变得怎么样。他看着身边依然是一副稚气未脱又忧心忡忡模样的三三。爱呢,爱能够带给他希望么?爱能够改变他,让他变成一个好人么?如果他变成一个好人的话三三会跟他谈恋爱么?会让他拥抱她么?他真想抱着她,但是他却怕她。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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