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晴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天空晴朗晴朗- 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的清晨,而门缝外面透着日光灯的光亮。妈妈已经爬起来了,厨房里传来如此真实的哗哗的水声。又过了一会儿无线电也被打开了,传来早间新闻开始播报前的蹩脚音乐声。刚才梦里面那些清晰到可以触摸的场景一下子就消退了,好像记忆再次被人决绝地按了清除键。那个只属于陕西北路的世界渐渐地明朗起来。楼梯上有人开始走动。她用脚趾打开窗户,外面清冷的风吹进来,然后突然悲伤都不见了。

这是个秘密。为什么她总是退缩总是拒绝?为什么她心安理得?因为她想林越远是不会死的,他只会在梦里死掉,而这样可怕的梦与现实总是反的,他在梦里死了一百遍所以在现实里他一定会默默地长大成人。她一定会在哪里遇见他。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消耗和等待。三三从来没有告诉别人这些,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不会相信竟然还有人傻到依然在喜欢一个十三岁时的男生,就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可是为什么在梦里面会如此悲伤,会哭,会喘不过气来?这是爱么?为什么爱对她来说那么困难重重?

三三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窝,坐在昏暗的厨房里往嘴巴里塞着很难咽下去的青菜、香菇、馒头,然后站在厕所的镜子前艰难地把胳膊绕到后面扎辫子。镜子里这个长大一半吊儿郎当的女孩总是一张盲目又冷漠的面孔。后来她从未给任何一个男朋友看过自己中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照片,那里面有她初三和高三时的照片。因为不肯向妈妈开口提出要去理发店剪头发,又不愿意妈妈再站在天井里用剪刀随便地处理她的辫子,她的头发在高中毕业时已经长到了腰间,墨墨黑。长跑的时候她感到这把头发简直会把她压进跑道里,永无翻身之日。照片里她穿着有大人物来访时必须穿的校服裙子并且打着领结,嘴巴奇怪地嘟着,一副永远不会满意的讨厌模样。她不愿意给任何人看这些照片,就好像她分明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却依然死不悔改地不愿意时光倒流。小的时候她盼望长大成人,哪怕是与他们一样变成麻木的大人,但是长大以后她又痛心疾首地害怕起来。这些全都没有用,时间已经过去了,而如果时光倒流的话又会怎么样?时光倒流她也无非是再一次重蹈覆辙,再来,再来,再怎么来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把毕业纪念册死死地攥在手心里,但是过去的岁月是没有办法抹去的,就好像那张她一直想要毁掉的身份证上十六岁时拍的照片。但是,她却总是记得那天啊!十六岁的夏天里她穿着一条灰色的格子裙子骑自行车去最近的派出所门口排队,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在队伍里碰到几个同班的男同学正在打打闹闹,她别过脸去假装没有看到他们。然后,在狭窄并且散发着一股刺鼻厕所气味的走廊里,她对着一面镜子用很多人用过的断了齿的木梳整理了自己的头发,把头发全都拢到耳朵后面去,露出整个宽阔的额头来,又理了理连衣裙的领子。这样,破烂的镜子里面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个严肃又悲情的女中学生。最后她坐在照相机前的凳子上,局促不安,被摄影师指挥着把头抬起来一点点,再抬起来一点点,脸往左边侧一点,肩膀再放低一点。等到闪光灯闪了,她的十六岁就被定格成了身份证上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些时光已经死掉了,可是这样多的时间过去了,越往下走,她的东西就越是旧的。她喜欢的是旧的,她爱的是旧的。让她神魂颠倒,反复动心,永不死心,死而复生,复又死,复又生的东西总是那些旧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3。

眼保健操结束时;教导主任在广播里播报了几个通知后突然说:“高三四班的许嘉靓同学请到教导处报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刻板又循规蹈矩,平滑得完全没有丁点感情色彩。这仿佛也是她第一次念到许嘉靓这个陌生女生的名字,在最后一个字的发音上犹豫了片刻却还是理直气壮地念了错误的发音。于是三三跌跌撞撞地飞奔在没有人的走廊,胸腔里面却根本就是小鹿乱撞。已经有多久,她的名字没有再从广播里面被念出来,没有再被写在黑板上或贴在海报栏里?如今她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好像奔向的是小学教学楼二楼那间班主任的办公室,从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就可以直接看到万航渡路上老屋的晒台。但是为什么?她写完了所有的功课她的成绩手册上面都有爸爸的签名她没有逃课也没有跟男生拍拖,她唯一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简直不存在的人。这是秘密,别人永远也都不会知道的。

结果那封已经被撕破了口却没有贴邮票的信就这样摊在了三三面前。信没有封口,显然已经经过很多人的手被捏得皱巴巴的,甚至染上了一只粗暴的灰黑色拇指印。她茫然疑惑地把信展开,就感到五雷轰顶般头晕目眩。那些用劣质圆珠笔写成的歪歪扭扭潦草不堪的字,用力过重所以信纸好几处被戳烂了。厚厚一叠信纸拿在手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藏在抽屉里面那封阿童木的信此刻居然被她捏在手心里面。她好像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般难以呼吸,却简直不敢再仔细看第二眼,仿佛害怕如果再看第二眼就会噩梦成真。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根本不是阿童木写来的信,因为许嘉靓这几个字那么扎眼。阿童木只会叫她许三三或者三三,他们俩从来都没这样叫过彼此的大名仿佛他们都压根就不记得有这样一回事。可那封信上写着许嘉靓啊!靓根本就是写错了的。她鼓起勇气仔细看下去就发觉这封写得糟糕透顶的情书完全不是写给她的,陌生的字迹陌生的落款,里面那些幼稚却滚烫的情话看得她简直要哭出来。她不认识叫小五的人,她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叫小五的人。恶心透顶。她恨不得赶紧把这封信从手里扔掉。

三三惊恐又厌恶地看着教导主任,说:“这不是写给我的信。”

“我们没有故意要拆你的信,是有同学拾到以后交到我这里来的。你也不必害怕,如果是那些小流氓惹事的话你是可以跟学校反映的。”教导主任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还是平滑得听不出语气。她坐在硬木凳子上披着深红色的羽绒服,手里捂着一个已经冷了的搪瓷茶缸,烫得枯萎了的头发被钢丝发卡夹住以后死死地贴在头皮上。她带着老师们那种惯有的漫不经心和高高在上者才有的平静却闪烁的眼神注视着三三的眼睛,仿佛真的可以看穿她的内心。

“这不是写给我的信,你们搞错了。”三三绞着手指反复喃喃自语着。

可是为什么僵硬的笑容就好像个撒谎者,她竟然还是害怕老师?那次在数学老师抽走试卷时熟悉的尿急感竟然又突如其来,她只能难堪地左右摆动着身体。

教导主任却不再说话,她那双在厚厚镜片后犀利的眼睛往下垂落,用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着玻璃桌面。好像她对所有犯了错却爱撒谎的学生都有一套,她有足够的耐心与他们消耗,而最后落荒而逃的总是那些内心受到谴责的后进生们。她刻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三三却简直可以听到她的脑子里正说着:“哼,到了这个时候撒谎还有用么?为什么还不承认要在这里浪费我们的时间?时间有多宝贵你们这些小孩根本意识不到。”

可是三三没有撒谎。他们不知道这所重点中学里没有人比她更厌恶和害怕撒谎。她为什么要撒谎?她已经几乎要走出噩梦了不是么?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她,不相信她真的会变好呢?就这样死死僵持了一节课的时间,她撑着桌角站在旁边直到小腿开始发酸。教导主任这才喝了口茶,又把茶叶从舌头上吐了出来,然后缓慢又和蔼地说:“我都听同学反映了。信是隔壁职校里面的男同学写的,我也知道他每天放学以后都会到校门口来等你,但是你要想想看;这里是重点中学。明年你们都要考大学的,如果就这样耽误了时间你父母那些学费就白交了。”她这样说就仿佛她可以足够宽容,只要三三肯认错所有迷路的羊羔都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是三三不相信这些。他们这些大人他们才是撒谎精,那些教导那些期望和那些训斥都是骗人的。他们早把美好的时光都忘记了,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这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翻来覆去所能够说的也只是这句话。

这时候教导主任突然变得不耐烦起来,冷冷地抬起头朝三三毫不留情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你先回去上课。这件事情我会跟你班主任一起商量处理的。”

三三几乎是哀求着说:“真的不是写给我的。”

但是她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三三只能向外走去。刺耳的下课铃声砸响了,她听到背后教导主任用恳切的口吻对其他人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丁当,等等叫她班主任打个电话跟她的家长反反映一下这个情况吧。”她想要捂起耳朵来,想要快点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办公室,好像只要她跑得足够快,快得像那个在严家宅里飞奔而过的女孩,就可以逃出所有的噩梦。

 那封信其实是写给海伦的,但是海伦却告诉了别人一个假名字,三三的名字。

当三三走进教室看到海伦躲躲闪闪的眼神时就突然知道了。对,她们俩就是这么知根知底。海伦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冷漠又愤怒的目光,只是跟身后的男生高声谈笑着,声音刺耳。三三第一次注意到,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会从鼻腔里面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显得愚蠢又恶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讨厌过海伦,讨厌她稀疏蓬松的鬈发,讨厌她总是时刻以为别人在注意她的那种拿腔拿调。三三从未像现在这般讨厌过她,讨厌得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可是这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女朋友啊!她们俩就连上厕所都要说好了一起去,就更不用说中午排队买饭,体育课的时候打板球跳橡皮筋,去小卖部买用半烫不烫的开水泡出来的杯面,每天放学后她们还要在家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把一天的快乐和难过的事情再重温一遍。三三现在却只是伤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颗小钉子一样死死望着海伦。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里厮混长大的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些芥蒂和彼此间毫不留情的伤害。为什么海伦不正大光明地告诉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呢?为什么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呢?直到放学的时候海伦才鬼鬼祟祟地从车棚里钻出来,拉住三三的手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会写信。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会写情书。他总是开玩笑,说些不会做的事情。”三三没有说话,她从书包里面找车钥匙。她的书包总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明明听到钥匙串上的铃铛在拼命响却怎么也翻不出来,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伦。

“那么我月经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害怕极了,但是又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伦依然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你帮帮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怕我要是怀孕了,他们如果查出来的话会把我开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把我杀死的。”

三三烦躁地翻着书包,那些念叨令她简直要崩溃。她很想对海伦说,你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优等生你们这些从小到大顺理成章地度过的优等生你们这些总是想着要叛逆要出格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呢!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的,都会过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或许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些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会有警告处分的公告贴在海报栏里,就连体育室里管理器械的老师都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无非就是万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无药可救的重蹈覆辙的女生。可是她怎么能够跟海伦说“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变成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理睬的女生。体育课分成两人一组练习的时候她就落了单,不得不孤单单地面对着墙壁抛球。英语课排练情景对话老师把她胡乱塞进了一个小组,结果她演的角色连完整的台词都分不到,当然不会有好分数。她期末的班主任评语里面总是写着:希望下个学期能够更广泛地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成天腻在身旁的海伦,就连妈妈都说:“你们俩简直就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啊!”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去恨一个人。她看起来冷漠薄情却根本都是假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