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巴金、茅盾 这样的被奉为大师的人,根本就没有语言,从语言的角度讲,他们在文学上贡献寥寥, 他们的书的价值只能作为思想史资料社会学研究的素材用。肖红、张爱玲这两位女作家 是现代文学史上少有的具有文学语言天赋的人,她们完全是用女人本身的东西写作,用 子宫中的语言。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就有自己什么样的语言。张爱玲身上还有家族遗传 的痕迹,肖红则是无复依傍地写作,完全靠她自己的天才,她的语言也有些美文的滋味。 这些语言风格在后来的文人中都留下了痕迹,特别是那种张扬的语言。美文的语言。 翻译文体的语言。唯一不可模仿的是鲁迅的语言,那种又黑又冷又沉又热又锋利又幽默 的语言。 鲁迅的独一无二既是思想深度上的、斗士姿态上的,也是语言上的。他的语言中有 唐代诗人李贺的阴森、鬼气。李贺死得太早,他的诗既没有文以载道的道德面孔,也没 有“诗以抒情” 的婉约请调,与其他的诗人完全不同,也与《聊斋》的鬼故事毫不相似。李贺的诗, 让人想到《呼啸山庄》、美国诗人狄金森的诗,感到地狱中的黑色毒汁。 王朔:他这种类型在中国诗人中好像很少。 老侠:对。这种诗人太少了。中国现代文人有些被传统的美文弄得不知所措。 你看过林语堂的东西吗?《吾国吾民》? 王朔:那倒没看过。只看过他两个杂文集,全是随笔。 老侠:你对他的东西怎么感觉? 王朔:原来我觉得鲁迅挺独特的,读完后我发觉他们有些腔调是共同的。林语堂好 像比鲁迅更“油”一点,但他有些东西也挺尖刻的。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否定态度是比较 一致的。他们都觉得传统文化不叫东西,他没有鲁迅那么激烈,林语堂是绕着弯子说话。
第十九篇 悲剧的鲁迅
老侠:我不能同意你对鲁迅的看法。鲁迅与林语堂包括周作人的最大差别是生命深 层的东西。鲁迅的阴、冷、黑、沉、尖、辣、烈都是中国作家中独一无二的。 他对中国的绝望是骨子里的、无余地的,他看到了中国人骨髓中的腐烂,所以他不 仅在态度上而且在语言上也不跟中国的传统有任何调情。林语堂就大不一样了。 他的《吾国吾民》确实把中国传统文化骂得挺狠,贬得很低,但他的语言是美文的, 宋词婉约派的,极为缠绵极其风花雪月,极为飘逸轻盈,我就想不通一个人在骂人时能 用一种谈恋爱式的或对着山水抒情式的语言。把他的小品文与鲁迅的杂文比较一下,差 别太明显。像《我们是怎样做父亲的》。《我之节烈观》、《纪念刘和珍君》等等。后 来林语堂移居美国,用英文写作的《人生的艺术》,影响挺大,他说中国文人受老庄、 佛家影响的这一路人生,是种艺术化的人生。这才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才是他骂中国传 统骂中国人骂得那么温柔敦厚那么绅士的原因。他好像不会尖刻,至多是幽默,而主调 是感伤,他讨厌传统,从他定居美国可以看出,但他骨子里是传统文人,作为个体,他 没有鲁迅的力量,去突破传统的遗传。 王朔:我对鲁迅没有你那么深的尊敬。他的确在中国文人中比较棒。但我这人从小 就听不了高高在上的教训,我所了解的鲁迅,是那个又高又大又全几近成神成圣的鲁迅, 他是毛泽东之外唯一不能碰的神,谁招了他谁就倒霉,不但是当时招了他,过去招了他 也要新仇旧恨一起算。我印象中的他神圣得像万金油棍子,逮谁抡谁,不分青红皂白。 批胡风就拿鲁迅说事,“文革”中批周扬们也用鲁迅做刀枪,“文革”后批“四人帮” 鲁迅又成了口诛笔伐的武器。这种偶像化的鲁迅我就觉得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再有是后 来看了他后期与文坛上各路人交恶的那些东西,那我就觉得他是个心胸狭隘、记仇记到 血液中的人。他的那点好东西全在前期,后期的东西没法看,看了就想这人自以为是中 国文坛的尊神,谁也碰不得,一碰他就要咬人。后来明白了点,鲁迅被弄成棍子和垃圾 筒是有点儿冤,与他本身基本无关。但是一个人被如此利用,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我就 觉得肯定他自己也提供了某些口实。 所以我觉得看来看去,没有什么正经人,中国文化是什么也没有,理论,没有;学 术,没有;作品,没有。就是白干一场,一百多年白干一场。就这么个鲁迅,还被弄成 凶神恶煞的狰狞。我要是碰上他这样的人,读读几篇东西就算了,千万别凑近乎,凑过 去肯定没有好下场,谁沾谁挨。 老侠:不管怎么样,你还承认他有东西。我觉得鲁迅确实是迄今为止无人超越的大 家。要想超越他,就不是多读几本书。多积累点儿知识。多写多少万字能做到的。要有 一种天赋的个人的深度才行。鲁迅的后期确实写了许多无聊的甚至被人利用遗害至今的 东西,他四面树敌,攻击“新月派”与胡适等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他把资产 阶级、小布尔乔亚挂在嘴边,要打“落水狗”。“资本家的乏走狗”等等。还在一些谁 拿了帝国主义的英磅,谁拿了苏俄的卢布上耿耿于怀,几近于斤斤计较的小人心理,既 小气又阴暗。他早年倡导个人自由,但他实在弄不清什么样的价值观。社会体制才可以 保障个人自由。有人常常设想鲁迅如果活到以后会怎么样?以他临终前的清醒和一个也 不放过的性格,他的命运不会比胡风好多少,至多是陈寅恪、梁漱溟的命运。 另外,鲁迅身上也有盟主欲,他之所以四面出击,八方树敌,是因为那些人不买他 的账,他曾与林语堂关系较好,引为同路,但因为对“新月派”的不同立场,最后连朋 友也做不成了。他骂那些在文坛上文化界中有头有脑的人物,却对文学青年态度和蔼可 亲,像柔石啦、萧红萧军啦等等,他在这些尊他为导师的青年身上找到了诲人不倦的感 觉,满足了他盟主的虚荣心。还有他与许广平之间的通信,《两地书》怎么读也读不出 他俩是情人、夫妻,而一直是导师与学生之间的口吻。这太可怕,从文坛上当导师当到 了家里的床上。你还别吃惊,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好为人师,诲人不倦,管他是同事、 朋友还是夫妻。父子,只要给他个台阶,他立马就踩上去发表训令。 还有他对当时学院派的攻击,肯定有他心怀嫉恨的因素,胡适他们一去北大就是教 授,而鲁迅只混了个讲师。 王朔:我也知道鲁迅晚年与瞿秋白的谈话,他已经看清了周围一伙的真面目。 老侠:鲁迅后期的悲剧或者甚至都可以叫滑稽剧,有他个性中的因素,但我觉得这 种个人的因素如此放大乃至于狂妄得失控,是我们这个文化没有给他提供一种更高的尺 度。我们的文化太世俗化了,没有西方的宗教性的绝对彼岸尺度,如果有,鲁迅如果是 个基督徒,在他写完《野草》之后,在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文化中社会中是唯一的孤魂 野鬼,是匆匆的过客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回到世俗之中与庸人们纠缠万。他的《呐喊》、 《彷徨》中的小说以及前期杂文,已经把中国人看透了,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 背后是《野草》中的绝望,那种前面只有荒凉的坟的绝望,他在这个文化中已经无路可 走,处在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中,但与屈原不同,屈原还相信明主,鲁迅则 什么都不信,这种状态就是在绝望中把自己看成唯一的绝望者。他的前面也只有三条路: 自杀、走向与一切人为敌的唯我独尊的狂妄。面向一个更高的价值进行自找灵魂的拷问 与对话。在中国这种没有超越的神圣价值的世俗大背景中,鲁迅不选择自杀,就只能选 择唯我独尊的姿态与世俗作战了。 鲁迅当时进“左联”,既有道义上的原因,更有沉寂多时有机会做一回盟主的原因, 他与“四条汉子”的论战,表层是“国防文学”与“大众文学”之争,实际上是“左联” 盟主地位之争。他发现人家请他去“左联”,不是让他说了算,而是把他当工具用,他 的那种“荷戟独彷徨”的孤傲就必然指向任何他看不上的人和事物,在中国,以鲁迅这 样的深度与天才,他眼中又能有谁呢?正是他这种狂妄导致了他晚年的浅薄,也导致他 以后再一次作为工具、棍子四处开花。如果鲁迅心中有上帝,有敬畏,《野草》之后的 他就不会再与庸人作战,也不会把自己降低为庸人,而是会写出类似圣澳古斯丁的《忏 悔录》或帕斯卡尔的《思想录》那种超越胜的东西。鲁迅的悲剧也是整个中国知识界悲 剧的缩影。心中没有超世俗的神圣尺度,没有对这神圣的真正谦卑和敬畏,我们就会永 远挣扎在借迅是挣扎,其他人不是)或苟活在世俗的权力、金钱。地位和名声的泥潭中, 永远是急功近利的小聪明,不可能有智慧大悲们大道义大坚韧。狂妄必遭天责,这种命 运,连集道义、智慧、深邃和坚韧于一身的鲁迅也无力幸免。 王朔:那我就觉得唯有悲观绝望一途才能成全出一个像样的中国人了。再谈到语言, 我倒觉得现在翻译体确实变成一事实了。我看过一些文章说翻译体真可恶。 它其实是中国人自产的一种文体。
第二十篇 文学语言的泛政治化死亡
老侠:“五四”时代的任何文体,除了老古董的古汉语,都带有原创性。这些年中 国如果有一点出息,大都要归于翻译界的功劳。虽然在语言上没有形成成熟的东西,但 是起码在输入西方的观念和方法上功不可没。翻译似乎是仅存的果实。 王朔:我记得王小波的文章里也曾提到翻译对文学的贡献。我不知道是不是讽刺, 我忘了。 老侠:我想不会是。 王朔:我印象里他不是讽刺,是正面评价。那要我看大部分现在的翻译体都是一种 讽刺,特别这种文体在南方作家那儿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说老实话,这种文体我觉 得有的写的好的还可以读。因为有的书面语言,像胡适那种白话,我觉得也不大白的, 已经不像话了。要是作家碰上复杂的东西,我看再写长点,翻译体就是句子长,写长点 也许更纯厚,就看你写的那东西是什么了。但它坏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就是好多那种 夹的弯弯字儿。这是翻译体特有的。 我看到好多更年轻的小孩儿写的东西吧,其实感觉都特别好。可是,好像在他们那 儿现在也是一种时尚,提一些洋人,提一些外国作家呀什么的。他们好像很乐意承认这 些洋人是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的创作灵感,他们的写作经验,他们的所有东西都是从 洋人那儿来的。没有翻译体的博尔赫斯这样的作家,就没有他们身上的整个调子。这个 我确实没办法判断。不过,这个……这个翻译体它显然催生了很多中国作家,假如要没 有外国作家的这些翻译作品,他们就好像不知道怎么写作了。 就是通过这些翻译的东西,他们学习了一些方法,当然有人后来慢慢也形成了他们 自己的风格。 老侠:当代文学较早的翻译体作品就是王蒙意识流呀,刘索拉、徐星等人的准嬉皮 文学啦,高行健的戏剧呀,更早的就是《今天》文学。刘索拉与徐星的那种模仿,是从 情绪到文字的全面模仿。王蒙呢?只是模仿翻译体的意识流语言,作品的内在观念完全 是传统的。高行健的模仿近于抄袭,他的《车站》在结构上照搬《等待戈多》,只是他 加了个中国式的光明的尾巴。贝格特的等待是绝望,彻底的绝望,永远等不来戈多,而 人们只能无奈地等下去,等得无聊,等到老,等到死。 高行健的等待最后是不再等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摆脱那些继续傻等的人,孤 独地走了,去寻找希望,而不是毫无作为地等下去。你看,这类当时的先锋实验剧,从 西方的荒诞剧汲取灵感,居然最后还是那种文学观念,光明的尾巴。 王朔:不光是我中毒呀,连艺术先锋们都可以引以为同道和知己。 老侠:王蒙的意识流是瞎扯淡,汉语的时态就写不了意识流小说。这么简单的语言 时态,怎么能模拟出人的意识的流动。语言是思维方式。西方人的复杂的时间观念使他 们的语言的时态极为丰富。咱中国人似乎从没有时间概念,王朝的循环与时间的静止相 一致,也与语言中时态的贫乏粗糙相一致。中国每个帝王一登基就要改元,就要割断时 间重头开始,就是这么一代代循环下来,时间像一个封闭的圆周,每个帝王都把自己封 闭在这个圆内。李阳特运儿,还用“东方意识流”命名王蒙,似乎这种东西是咱东方作 家的创造,是西方作家的语言实践与咱中国的革命实践相结合的结晶。实际上,王蒙的 意识流完全失败,就他自己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