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动不动就 提到当官的,某某市长、某某局长之类的,而且都是在感慨了一番古人的情怀之后,最 后画龙点睛地提到某某某市长现在的作为,不正是古人的忧患情怀的当代传人吗?绝对 到位,绝顶聪明。 王朔:你说学院派与大众文化有什么区别?像余秋雨这样的人过去出现过吗? 老侠:我觉得他的媚态上承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 王朔:就余秋雨这么个文风,这么写东西,这么冒充文化的人,好像还不多见。 老侠:以前好像没有过。我一个朋友说,刚听说余秋雨,还以为他是台湾人呢。 屁大的小事也弄成民族的伤口。实际是“阿Q”头上的脓疮。 王朔:也许是人家名字起的就煽情,秋雨……有点凄风苦雨的感觉。 老侠:余秋雨的东西说穿了,就是传统文化的琼瑶,他是用琼瑶的方式解释传统文 化。那种调点儿小情,泪光闪闪,很有点儿男女主人公忠贞不渝、海警山盟劲儿。前几 天我在家和媳妇一起念了段刘再复的随笔《问苍海》。那个语言就跟余秋雨的差不多, 大段大段的空洞抒情,让我想起杨朔、刘白羽、魏巍的散文,还有进入中学语文课本的 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这种文风对中国的散文写作影响很大。 以前的文章中的结尾常有类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这种。只不过余秋雨的文 字中,多了点儿港台的软语,比如像“殷殷地企盼着”,整个儿是流行歌曲。 王朔:我觉得全世界的大众文化都一样。西方与中国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大众文化 中有一种世俗的关怀,有一些能够持久地浅浅地打动人的东西,比如说言情小说中的东 西,《廊桥遗梦》看得中年妇女们蠢蠢欲动。比如说刺激的东西,金庸的武侠,好莱坞 的恐怖片,港台的功夫片,真正有点儿趣味儿的人,看了这些肯定会烦。但是大众需要 这种抚摸,就像家庭主妇每天需要油盐酱醋茶,白领阶层需要名牌西服领带皮鞋一样。 老侠: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区别,在中国很难分清楚。 但在西方,什么是大众文化,什么不是大众文化,有比较容易看出的界线。不是一 部作品影响大、波及面广就叫大众文化。 比如五十年代金斯堡的长诗《嚎叫》,居然发行了50多万,这在诗歌史上也是天文 数字。这诗的流行与二战后年轻一代的迷惘骚动想宣泄有关。但你很难说金斯堡的诗是 大众文化。他现在已经成为文科大学生的必读书,成了经典。而在中国,大众文化与精 英文化都向主流靠拢,所以,你分不清学术界的本土化潮流与大众文化的伪民俗制作之 间的区别。其实没有区别。 王朔:他们是不约而同的。一进入大众文化,就大有卖身投靠,身不由己,跟着走 的被强奸感。但是,时间一长,最初的耻辱渐渐消失了,光剩下享受了……钱呀。名呀、 鲜花美女掌声呀,众星拱月的感觉不由你不轻飘飘的。 老侠:对呀。学术界也如此。当然学术界的说辞比大众文化更具有表面上的严肃性, 比如弄来个萨伊德,东方主义、文化霸权。话语权力。话语霸权。新权威主义……这些 年还有持续地讨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什么的,中国文学为什么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好 像我们的文学早达到了那个水平,不给我们是西方文化霸权的民族歧视。只有中国人能 到这个程度,讨论自己的作家为什么没获诺贝尔文学奖。这种炒作比大众文化更恶心。 原来,国内总说中国文化热什么的,我也真以为中国人的作品在国外火得一塌糊涂。但 我一出国,才发现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模,是自己虚构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撞击, 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不要说当代作家了,就连鲁迅,外国的年轻人,大学里学文科的 学生都不知道鲁迅是谁。但在中国,大学文科的学生有几个不知道海明威的。什么叫走 向世界,只有你的作品超出了汉学的职业圈子,走向了人家的文化市场,像海明威在中 国卖得那么火,才叫走向世界。就几个汉学家在小圈子里弄了弄,就把中国的文化人弄 得神魂颠倒,以为自己在美国家喻户晓,不是太可笑了吗?再说,汉学家读你研究你是 职业,是饭碗,与中国文化在外面的影响没多大关系。 退一步讲,抗拒西方的霸权,你要有道义上物质上的实力。联合国宪章是按照自由 主义价值观写的,世贸组织的规则是按自由市场自由贸易的原则定的,八国集团,国际 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北约,凡是可以左右世界全局性的制度,皆由西方人控制。 这不单是什么军事霸权、政治霸权。文化霸权。话语霸权,最根本的是制度化霸权,当 今世界的全球化制度建构,皆以西方的规则为基准。在文化上,理论研究也好,电影。 文学、绘画也好,制高点都在西方手中。欧洲三大电影奖,奥斯卡奖。格莱梅音乐奖。 威尼斯年展、诺贝尔奖,连体育的最高荣誉奖都在西方人手中,什么欧文斯奖。世界足 球先生。欧洲足球先生等。西方的这种制度化的全球霸权是它的实力使然。纵然你有一 腔热血,你是正直的爱国者,没有实力,空喊号子去跟人家斗,不就是世纪末的义和团 吗? 王朔:作为个人,现在的国人什么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说到具体的某个人,他不肯为祖国而拔一毛,却可以利用爱国来满足一己私利。
第八篇 谁造就了文化恐龙
王朔:现在有群生猛小生,冲著名人开刀,不光是给余秋雨、王蒙上课,讲台都搬 到像钱钟书这类德高望重、众口一词的大师门口。 感觉上,钱钟书学问很大,挺清高的,拒绝这拒绝那的,似乎不像余秋雨,不像我 这么媚俗。 老侠:钱钟书是有学问,也很清高,从媒体的报道看,他是爱谁谁,拒绝中国的媒 体炒作,《东方之子》的采访也吃闭门羹。他更拒绝国外名牌大学的邀请,管你是牛津、 哈佛,没戏。而恰恰是这种拒绝,又变成了另一种炒作,“大隐隐于市” 这条古训又有了当代践行者,越隐越显,越拒绝越有人格高洁的美名。这种生存策 略在中国已有几千年传统,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有多长,隐士成名的传统就有多长,我弄 不懂这种隐士文化到底是什么—— 所有的隐士都极有名,且都是“岁寒之松柏”之类的高洁。 王朔:我怎么觉得这像是一种成心。 老侠:钱钟书的那种拒绝,我以为是一种人格上的盲点,也就是狂妄到极致,甚至 透明的程度。大家莫名其妙地把他捧上了“钱学”的位置,他就当真了,以为自己是中 国乃至世界最大的学问家,狂妄到连牛津、哈佛这样的高等学府都请不动的地步。而我 以为,一个学者总要心存敬畏,像牛津、哈佛这样的地方,出过多少影响人类历史进程 的大学问家。大思想家。大科学家呀。一个学人去这种学术圣殿,就像教徒走进教堂。 如果你还是个学者的话。而且他拒绝的理由是人家听不懂他的学问,他去牛津、哈佛讲 学是对牛弹琴。中国的文化传统中,推崇无所不能的人格神,一个人要是圣贤,就什么 都行,进可以平天下,退可以齐家修身,所有的界限都没有了。作家可以成为绘画或音 乐权威,物理学家可以在经济决策上说三道四,结果搅得一团糟。 王朔:这就有点儿过了。 老侠:钱的这种轻蔑,给我的感觉似乎是这世界上只有他自己能听懂他的学问,剩 下的人皆是附庸风雅的文人或小痞子。我不禁要问,钱钟书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你 有什么真正的东西可以使你高傲到狂妄到“一览众山小”的悬崖上?心中没有敬畏的学 人,决写不出好东西。这种敬畏是自己赋予自己的。当你提笔时,要时刻感觉到有一双 明察秋毫的眼睛高高在上,命令你必须保持知识上的谦卑与诚实。 王朔:好像孔子也这么自负,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听说钱钟书真的有学问,会若干 种外语,一弄就是五湖四海,学贯中西。 老侠:钱是有学问,但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方法上的独创。 他的《管锥篇》不过是中国从汉代开始的注经传统的墓志铭。 俗话说:先秦之后没有“子”。中国学术史、思想史在百家争鸣之后,就是一部不 断地把智慧消耗到注经中的历史,四九年后由注孔子转为注马克思主义。从注经的角度 讲,钱钟书堪称一绝,为一桌鸡毛蒜皮也要找来五湖四海的洋佐料。他声称别人听不懂, 他那个《管锥篇》压根就不想让你懂,来来回回说些废话,犄角旮旯地掉书袋子,一弄 就一大堆旁征博引。据说考钱的研究生要会五种外语,我不知道,这是招收研究生还是 借此炫耀卖弄语言天赋。钱有方法吗?没有。有原创的思想吗?更没有。“钱学”的产 生很可笑,我想不出那些捧“钱学” 饭碗的人研究些什么。《围城》嘲讽知识分子,“钱学”是对中国学术的最大嘲讽, 在思想发现的层面上,“钱学”的研究界的智商等于零。《围城》也就是部酸甜的小说, 人们却把它捧上了天。 王朔:学问的深奥我不大懂。但我读《围城》的阅读经验与读余秋雨的东西十分相 似。都是先听说如何如何好,拿来一读,文字迷人,给人的直觉这人有学问。 但当你再向深读,视野开阔了一点儿,就会觉得这人是在玩花活儿,表面迷人的功 夫如此深,其实里面没什么。他只是在炫耀他的趣味和学问,他并不想严肃地说点什么。 老侠:我初读钱钟书是《谈艺录》,一翻开真如初涉水的人面对大海,以为自己肯 定游不过去,或要花终生经历才能游到一半,不被淹死就算造化大了。但读完了,除了 东拉西扯和用牛角尖扎人外,不会给你任何启迪。我又寻遍钱钟书的文字,发现没有一 篇可以称之为给人警醒的东西。中国的传统诗问的那种评注式感悟式的方法,有王国维 的《人间词话》足矣。王国维不仅有学问、有思想也有真性情,他的学问扎实,却无一 丝卖弄;他的灵性跃动,却无一点浅薄;他的性情撼人,能够以生命殉一种垂死的文化。 这让我想起鲁迅的名言: 敢于扶叛徒的尸体痛哭的人,方为真脊梁。 王朔:一些关于钱钟书的赞美,包括杨绛的回忆,大都讲钱钟书的“文革”厄运, 但钱在此前的境遇还是不错的,比许多人的命运都好,但这两位德高望重者似乎从不提 那一段,感觉上,他们四九年以后尽受苦了,且苦大而仇不深,一副淡泊名利的仙骨。 老侠:钱的淡泊名利是做给社会看的,同时又是一种生存策略,既对苦难和社会不 公正保持沉默,又能把自己塑造成似神的人格。在中国,面对那么多苦难与无耻,沉默 似乎成了一种美德,一种良知。 而我以为,沉默非但不是美德,反而是一种巧妙的无耻——一种生存策略。无论多 大的学问家,一旦太珍惜自己的羽毛,就将丧失良知。 王朔:想起鲁迅的名言,怎么说来的,好像是,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 在沉默中死亡。特别是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沉默即死亡。 老侠:这些年知识界有股极不公正的思潮,对死去的人照死里夸,塑造一个个新的 人格神,比如有关陈寅格的炒作。 王朔:好像还有个叫顾准的。 老侠:顾准与陈寅烙大不一样。有一次纪念顾准的讨论会上,一些中青年学者对顾 准并不买账,说顾的理论早落伍了。 纪念顾准明摆着不是理论问题,而是极端恶境中的坚守问题。 顾准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写出那些东西的。换一些人,知识再多,理论再博大深 邃,未必能写出那些东西。冯友兰可谓大家,但看看他在四九年以后,特别是“文革” 中写了些什么,全是垃圾。顾准的那种坚韧与良知,那种知识上的诚实,不仅在当时, 就是现在,也是大大小小的学者文人所没有的。 这些不屑于顾准的中青年学者,在知识上可谓学贯中西,但在做人上一无所知。 他们用开放时代的知识去贬低顾准,未免太冷血了。朱学勤就此写过一篇东西,很 沉痛、很激愤。 王朔:在思想上最活跃的八十年代,也很少有顾准那样的诚实。 老侠:陈寅恪的命运就不同了。对陈的赞美几乎众口一词,中青年学者都拿陈寅恪 附庸风雅,似乎谁不赞美几句陈寅恪,谁就是狠心狗肺。我见过一些中青年学者写文章 赞美陈寅恪的诗词。陈寅恪有学问,也有傲骨,他的历史研究颇有建树,可是他的诗词 我实在看不出有多优秀,他的《柳如是别传》也决没有说的那么出色。 但一些中青年学者,连史带人带诗一起夸。就像对待《红楼梦》,感觉上凡是有点 儿名的上层次的文人都写过《红楼梦》,刘心武关于《红楼梦》的文字,恨不得连书中 的一口唾沫都要硬看出微言大义,附庸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