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被触动了,他就放下 其他一切,直奔你这个人来,他想把你这个人从根上灭了,想让你没有发言权。他们甚 至在你失去发言权的时候,把你往死里弄。 王朔:你说的是不是“文革”的时候那种相互攻击?那时候确实是这个,一棍子打 下来,接着就没了发言权,接着就身家性命受影响。可能越年纪大一点儿的人,这种感 觉越强,他心有余悸,过敏性反应,一碰上这事就后背发凉,冷飕飕的,无法心平气和 地对待这个东西。 老侠:到最后,就变成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跟观点、文章本身无关了。中国文化中 不仅缺少诚实,更缺少宽容,那种伏尔泰式的宽容;我可以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我要以 生命捍卫你说出自己的观点的权力。 王朔:中国古代的绵绵不绝的“文字狱”大概是不宽容之最了,一句诗可以掉脑袋, 还要祸及九族。 老侠:大家深受其苦,到现在还不觉其苦,弄起人来都挺狠的。 王朔:后来,我还发现一种情况,就是其实大家都同意这个观点,却拉开了阵势争 论,其实根本就不交锋的,纯是打架,就是因为你这么说,他就偏要那么说,打来打去 是同一件事儿。 老侠:我听说新诗有一个争论,一边是欧阳江河、唐晓渡、王家新、西川,另一边 是于坚等…… 王朔:他们有篇文章说,其实大家说的没矛盾。 老侠:我觉得他们的关于诗的讨论挺无聊的,放着关键的东西不谈,闲极无聊,都 跑出来磨磨牙齿。 王朔:他们还动真了,打得脸红脖子粗的。我真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分歧或深 仇大限。 老侠:没有分歧,但有深仇大恨。 王朔:你们强调这个,我们就非强调那个。他们其实都在强调一个桌子而已,一个 强调桌面,一个强调桌背。我没觉得他们在理解上有多大的矛盾,不能协调的地方,也 就是彼此挑文章中的刺儿。如何没有把话说周全,一旦抓住,起而进攻。 老侠:原来是灭北岛们,提出“后北岛诗歌”。现在是“后北岛们”彼此攻击。 于坚带着一批新锐,唐晓渡、西川等已然成了前辈。西川等人是按照西方的文本、 翻译的文本写诗,唐晓渡等评论家也是按照西方的理论评论西川们的诗,叫“文本批 评”。而新起的这帮,比较生猛,他们就说自己是日常写作,就写每天体验到的鸡零狗 碎,大白话的写作。但他们并不是真的这么写,也是从西方的东西过来的。现在的诗歌, 其语言技巧不知比当年的北岛们成熟多少倍,但也仅止于模仿来的语言技巧而已,再无 读了让人痛的东西了。对这类东西,还有个著名评论家说,于坚的诗很有意思,比如于 坚的《O档案》,我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反正我几年前读时就想这也是诗? 你这一问,人家就说:提出这种问题本身就是不懂诗了,诗怎么可以问是不是,这 是类现代的前现代的老掉牙的问题,现在已是“后现代”写作了。《O档料》这诗虽然 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价值。这世界上还真有这一路诗人与批评家,写出来作品 不是给读者看的,而是专门给批评家做文本分析的。 八成外国的后现代写作都没有阅读价值,却有文本分析的价值。如果这样了,那倒 天晴了,咱也学学这路子,弄出一种写作方法,吸引几个喜欢文本分析的批评家,凑一 台孤芳自赏的没准还能成为经典的后现代诗歌荒诞剧。如果诗歌及文学照这路子发展, 这有点大荒唐了吧。现在与八十年代不同了,还搞先锋的人,已无法吸引听众了,于是 他们就找几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关起门来自摸,还摸得挺有快感。 前几年,牟森在电影学院排了个实验剧《彼岸》,没几个人看。后来开了一个讨论 会,于坚啦、北大的张颐武啦……他们居然把这个戏吹到一种超越“五四”精神的高度, 里程碑式的作品。这种圈内人的自摸挺普遍的。 再比如,吴文光与他老婆文隽,弄现代舞,找几个又短又胖的熟人去跳,那些人没 受过一点点舞蹈训练,连形体训练也没有,碍于脸熟的面子就去捧场,名为之现代舞。 还说现代舞、后现代舞就是谁都能跳。 王朔:我真不知道还有这一路子的艺术先锋。 老侠:其实,表面上看,有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分,但骨子里大众文化与精英文 化一样,都是赶时尚赶潮头。什么流行就扑什么,什么有利可图就干什么。没有人肯持 之以恒,没有人坚守原初的信念。八十年代的文学界,一会儿是“伤痕”,一会是“改 革”,一会是“嬉皮士”,一会儿是‘寻根’,一会儿是“诗歌热”,一会儿是“小说 热”,小说最火那阵子,许多搞理论的搞批评的都改写小说了。我曾看过某一本刊物, 居然就有“批评家小说字号”,好像是上海的一群中青年批评家的。 王朔:我看过一些。 老侠:写评论影响小,钱也自然就少,就去蹚小说的混水,没准一鸣惊人,就成了 小说家。这几年又出现了文人“随笔热”,大家就都写随笔,外国的、“五四”时期的 随笔集出了一大堆。 王朔:我也赶着潮头走,开始写随笔了。这个月末我要出本随笔集。 老侠:一哄而起。文人的“随笔”或“小品文”,与电视中晚会上的赵本山、黄宏、 宋丹丹等人的小品的共同特点是媚俗,既媚主流,又媚大众口味。 王朔:前几年张承志那种壮怀激烈的媚俗风行一时,似乎他拒绝和抵抗大众文化, 抵抗物欲横流,那悲壮与上断头台差不多。看他的文字,让人想起《红岩》中的江姐。 老侠:但他的这种道义和勇气是装出来的,真正他不敢正规,反而只对大众文化壮 怀激烈。张承志的内心有一种对人的疯狂仇恨,说起话来咬牙切齿,推崇暴力,怀念红 卫兵时代的横扫一切害人虫。他的文字是嗜血的、仇恨的、暴力的,居然还能成为一时 的热点,可见现在的人,心都不善,不光缺少正义感、宽容,连怜悯、同情都罕见。除 了自己的利益外,对一切都麻木不仁,至多是鲁迅笔下的看客。 王朔:我们打小就是吃枪药长大的,在阶级斗争中百炼成钢的,身边每天都是阶级 敌人,不狠行吗? 老侠:大众也是冷血的。顾城这个被社会捧为纯真诗人的杀人犯,过着贾平凹笔下 的那种士大夫式的妻妾成群的生活。 他刚杀完人又自杀后,国内的媒体把他炒成浪漫的殉情的真正的诗人,有人还找来 国内外历史上许多著名文人的自杀来论证顾城之死对中国文学文化的重要意义。 但很少有人为倒在他斧头之下的谢烨说句公道话。刘湛秋这朵昨日黄花也跟着起哄, 在三角关系中回忆往日的风流。整个社会都在炒诗人之死。太残忍了,太无耻了。 芒克还不错,替谢烨说公道话。顾城是被我们这个社会宠坏的,他从一开始就戴着 假面具,直到杀人才本性毕露。小时家庭宠着他,写了几首诗后社会宠着他,结婚后女 人们宠着他,出国后老外宠着他,杀人后,父亲、朋友、社会还宠着他。生生把一个诗 人宠成杀人犯还要继续宠。中国人常说“禽兽不如”,我要说人的残忍远甚过禽兽,在 动物中,没有任何一种动物的同类相残达到过人与人之间的惨烈。阴险、恶毒的程度。 如果猫狗猪们也会说话,会用语言相互指责,它们一定会指着那只残忍的猪说:你连人 都不如。 王朔:这些都是小残忍了,还有更大的。 老侠:我们有些人不知道怎么对待人,特别是人的痛苦。 今年世乒赛,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拿了双打冠军。但她打球时,父亲去世。她特别爱 父亲,家人就没敢告诉她。可她拿到冠军回国后,媒体就拿着这件纯个人的痛苦说事。 先是她一下飞机,记者们围上去问到她父亲的死,那女孩一下就傻了,她还不知道这噩 耗。《综艺大观》栏目,把拿了冠军的中国乒乓球队请到现场。主持人先向全国亿万观 众说明了女孩父亲的死,又说这女孩如何坚强,为国争光之类。 然后把话筒送到女孩面前,非要让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女孩讲些大义凛然的话,唱 唱高调。这样一种纯个人的痛苦在这么个无聊的节目中变成了一桩壮举,并向全国的亿 万观众展示,逼着女孩放弃个人痛苦。 多残忍!我当时真希望那个女孩摔掉主持人递上去的话筒。 王朔:我觉得在残忍这点上,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没什么区别。
第七篇 金庸的媚俗与媚俗的余秋雨
老侠:学术界、学院派的追风一点儿也不次于大众文化。 八十年代如此,九十年代也没什么长进。有人说,学术界由八十年代的浮躁转向九 十年代的沉稳和成熟。所谓“思想淡出,学术凸显”。实际上都是一回事。九十年代的 学术界还不如八十年代呢,因为九十年代的学术界像大众文化一样没心肝,有点儿脑子 的也是小聪明。大众文化的特征之一是炒作,是跟着多变的时尚,今天这首歌红了,明 天那首歌火了;今天的偶像是刘德华明天就是周华健,排行榜每周都在变。学术界呢? 它的变化节奏之快也不次于大众文化,一会儿换一拨理论明星和方法。今天是后现代, 德里达,明天就是东方主义,萨伊德。 今天是本土化,明天又是规范化;今天是新保守主义,明天又是新左派;今天是效 率经济学,明天是制度经济学。我觉得两者之间的变化节奏是平行的,只不过大众文化 的覆盖面广,而学术圈子相对小了点罢了。但其流行方式。更新节奏、潮流交替,没什 么实质的区别。北师大的博士、教授王一川,肯定是受大众文化中的音乐排行榜的刺激 了,搞出个中国现当代文学排座次,多可笑。 王朔:他把金庸提得很高,让金庸踢走了茅盾,成了经典。北大的教授严家炎也说 金庸是经典。我说了几句金庸就惹恼了他。他在北师大演讲专门谈及我对金庸的批评, 他讲着讲着就不着四六了,居然由作品讲到了人,说金庸多么爱国,拒绝前港督彭定康 什么的。这也和大众文化的人身攻击同一性质。~说到最后就要说到他不是评论金庸, 而是对金庸进行人身赞美。我谈金庸只就他的小说,而严家炎捍卫金庸小说为经典,也 跟着去捍卫金庸这个人了。他还是专门研究现代文学史的,怎么弄得跟哥们义气的小帮 派似的。彭定康与武侠小说有什么关系?拒绝彭定康与能不能写好小说有什么关系。一 弄就到人品上,他也像大众文化的传播似地,由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最后走到人身 才罢手。 老侠:的确有许多共同的地方。王一川把金庸弄成经典,一定得意洋洋以为一鸣惊 人。金庸的小说怎么能成为文学经典。至多是武侠中的经典,排个武侠小说的座次还差 不多。金庸的书,除了展几下拳脚之外,那些人物皆是虚假的,他对中国文化也无多深 的理解,不过是表面热闹罢了。再说了,梁山的草寇们能排座次,流行歌曲能有排行榜, 好莱坞电影的票房也能排座次,但学术这东西。真理这东西怎么能排座次呢?身为学院 中的教授,怎么连起码的常识都不要了呢?真理不能靠民主投票,也不能靠排行榜,只 有权力的大小和票房的多少能排座次。 王朔:你说金庸,包括余秋雨之类的,都被人认为很有文化,字里行间透着他们熟 读一些中国的旧书,经呀、佛呀、道呀、屈原呀、稽康呀、苏东坡呀……但他们说的不 都是那一套吗?也就是道德呀、正义呀。善恶报应呀,几千年来就是这一套,这点儿思 想。他们以为现在的中国还是这思想,好像这就够了。如此陈腐,再吊多少本书袋又有 什么意思。像余秋雨这种人,一开始对我这样对传统文化不知道或知道一点的,他那种 忧国忧民的情怀里有很大的迷惑力,你会觉得他很正派。很正直,好像做人就应该这样, 起码他似乎是一本正经地严肃地对待一些事情。后来我看了朱大可写的关于余秋雨的东 西,说他写的是文化口红、文化避孕套,说他实际上像歌星那样煽情。其实,传统文化 也能提供好多媚态的东西,只要把这东西吃熟了,只要瞧准了上之所好下之所悦,什么 都可以做成媚态,金庸的壮怀激烈呀,余秋雨的忧患情怀呀……反映到销售上就是卖点, 方方面面都要这个,老百姓也要这个。他们只有自我标榜起来,把一切都上升到民族伤 口的高度,才能更被人们所接受。可能中国这些年的媚态百出,就缺余秋雨这类忧患媚 态了,所以才迫切地需要他,他也就轻松地游山玩水,忧患地伏案媚俗。 老侠:还有更恶心的,一般谈余秋雨的人从不注意。余的《文化苦旅》中动不动就 提到当官的,某某市长、某某局长之类的,而且都是在感慨了一番古人的情怀之后,最 后画龙点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