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姿各雅用我熟悉的吼声回应着我。
袁最没有骗我,我的藏獒没有出事,各姿各雅安然无恙。但我感受到的惊愕与慌恐却跟各姿各雅死了差不多。宽敞的犬舍,一人高的栅栏,各姿各雅蹲踞在里面,见了我就像见了主人,呜呜叫着扑过来。
栅栏门是锁着的,它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们透过空隙互相触摸着。当我满手的湿挽证明它的悲伤和委屈达到了极点时,我沉重地用额头磕击着黑铁的柱子:“各姿各雅,你怎么了?”
犬舍的地上,有食盆,有水盆,都被掀翻了,水和吃食撒了一地。多么希望我看到的就是这些,没有别的。没有那些尸体,那些用利牙撕碎的皮毛和骨肉!
头颅和身躯,那些刺目艳丽的鲜血。但希望总是憾恨中的幻想,幻想又总是绝望的孩子。我用额头碰撞着栅栏,绝望得连哭都没有了。尤其是当追随而来的花馨子在我身后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我捶胸顿足,不知怎么办好,只是一个劲地说:“死去吧,死去吧,你为什么不死去?”我指的当然不是各姿各雅,而是我。
花馨子也在自责:“怪我们,都怪我们,我们不该让它跟八只小藏獒见面,不该相信它是一只来自草原的好藏獒。它是个疯狗,是六亲不认的野兽,它怎么可以连自己的孩子都咬死呢?你数数那些尸体,尸体都碎了,你根本就数不清,那你就数数有几颗小藏獒的头,整整八只都让它咬死了。你说怎么办?你能让它们活过来吗?它们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天天喂,天天抱,睡觉都跟它们在一起。它们的母亲是我,不是各姿各雅。呜呜呜呜……”
我怎么也想不通:各姿各雅,一个被我千里迢迢带来寻找它失踪的八个孩子的母亲,就在孩子突然出现在眼前时,一口气全部咬死了它们。各姿各雅,你怎么能这样?这不是一只藏獒一个母亲应该有的举动。可是围绕着我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是颠倒的:应该的不见出现,不该的时有发生。我想起青果阿妈草原,那是我的故乡,有许许多多的藏獒,像各姿各雅这样优秀的牧民的守护神!救命的恩主!舍己为人的伙伴,怎么可能传播藏獒的恶名呢?难道一离开故土就变了,藏獒的秉性就会由沉稳!善良!正直!纯粹变得暴躁!凶险!邪恶!诡异?水土和空气的魔力!人群和嘈杂的骚扰,难道会从本质上改变一种生命的天然素养?
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各姿各雅的。当我在獒场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里,面对着袁最和花馨子时,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立刻就走,马上回去。这个把各姿各雅改造成魔鬼的城市,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各姿各雅既然能咬死它的八个孩子,就能咬死一切,包括面前这两个人。回西海,去草原,恢复各姿各雅的本来面目——依然是草原的精灵,而不是人见人怕的疯狗。
我站起来,向满脸哀伤的他们深深地鞠躬:“真是对不起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呢?感谢你们的热情接待,我该走了,把各姿各雅送回去。请打开犬舍的门,让这个魔鬼离开你们的视线。”
花馨子低头不语。袁最吃惊地抬起头:“你要走?”
“是啊,”我说,“再待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没想到蓝岛会成为我的灾难之地。我是说我的感情,藏獒从来没有如此伤害过我的感情。我现在急切地想知道,各姿各雅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后,是不是还会有同样的举动。如果有,那就惨了,牧民们非打死它不可。”
“上帝啊,门是开着的,你想走就走。”袁最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不想留你,尽管你是有责任的。但各姿各雅恐怕不能就这样走掉。”
“我们能拿它怎么样?它是一个畜生,只知道咬死了自己的孩子,不知道给人带来了多大的损失和伤害。袁最,我们是朋友,彼此应该宽容是不是?如果需要各姿各雅赔罪,我一定替它给你们下跪。”
“你的藏獒咬死了我的藏獒,而且一死就是八只,我们还能是朋友吗?它不知道的事情人知道,八只小藏獒,都是最好的,将来就是八只大狮子,母的像各姿各雅,公的像……嘎朵觉悟,去过青果阿妈草原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对一个以养藏獒谋生的人来说,这样的损失要多大有多大。”
“那你说怎么办吧?”我茫然而悔恨,“真不该来啊。”
袁最坚持道:“你走你的,把各姿各雅留下。它应该跟人一样,犯了罪就必须受到惩罚。”
“这个不可能。”我的态度不容置疑,“要惩罚就冲我来。”
“已经由不得你了。”袁最出去,大喊一声,“来人哪。”
2
袁最跟昨天以前判若两人,昨天是慈样菩萨,今天是怒目金刚。我想即便各姿各雅十恶不赦,作为一个爱獒人,他也不应该像仇恨宿敌一样仇恨各姿各雅和我,毕竟各姿各雅依旧是一只品相非凡的藏獒。
他更应该悲伤,在哭泣中埋葬八只小藏獒,然后撵走各姿各雅和我,因为他和花馨子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凶手各姿各雅和它的主人了。或者,他应该跟我商量赔偿损失的事:钱钱钱,一个商人的思维里,钱总是胜过一切的。但是现在,他极其反常地没有提到赔偿,他的悲伤也远远不及仇恨来得充分。悲伤是低沉的,仇恨却可以亢奋起来。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的亢奋,他要关押并惩罚各姿各雅,他吃喝獒场的几个饲养员连推带操地把我赶出了獒场。在獒场的大门迅速关闭的瞬间,我瞥见了掠过他嘴角的一丝讥笑。
他在讥笑什么?讥笑各姿各雅不可理喻的暴虐举动?
讥笑我乘兴而来!败兴而去的狼狈?
我恼怒地拳打脚踢獒场的铁门,又拾起一块石头敲砸“黄海獒场”的金属牌子,引来里面一片藏獒的叫声。我沿着獒场的围墙往前走,试图翻墙进去跟他们理论,发现我从墙外走到哪里,就会有几只藏獒从墙里跟到哪里,它们靠着听觉和嗅觉准确掌握着我的行踪,不时地发出吼声警告我不要翻墙。我把一直摇在手里的石头扔了进去:“吼什么吼?我的各姿各雅在里面。”突然我坐下了,在一块废弃的水泥墩上,疾首整额地思考对策。片刻,我掏出手机拨通了袁最。
“你们不就是想要赔偿吗?说吧,怎么个赔法?”
“上帝啊,你赔得起吗?八只小藏獒的价值难以估量。”
“总得有个数字吧?你说,到底多少钱?”
“我先问你各姿各雅值多少钱?”
我不知道他的用意,觉得说多说少都会有风险,便道:“你知道各姿各雅不是我的,我只是在尽一个爱獒人的义务,帮助它和它的主人找到它的八个孩子。它值多少钱跟你我都没有关系。”
“那我来告诉你吧。你肯定已经听说过,青果阿妈草原上的嘎朵觉悟,在烧死前,用三百万卖给了别人。这个价钱是很便宜的,要是在内地,尤其在北京,嘎朵觉悟出价两千万也会有人抢。各姿各雅是跟嘎朵觉悟一样的藏獒,就算按最低价算,那也得三百万。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八只小藏獒,每一只都是未来的嘎朵觉悟或者各姿各雅,一只三百万,三八二十四,那就是两千四百万。赔偿是可以的,两千四百万一分也不能少。”
“你是在讹诈我吧?如果你是在开玩笑,这个玩笑就太大了;如果你是真的,那你就是把我往死路上逼了,我会干出什么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逼死你呢?知道你拿不出两千四百万,所以也就不难为你了,把各姿各雅留下,你走人。这是我能接受的最低条件。”
我听了破口大骂,骂袁最是畜生!流氓!无赖!恶霸!人渣!神经病,骂他的祖宗三代也骂这个让我陷人困境的蓝岛。他耐心地听着,始终不回嘴。完了平静地问我:“发泄够了吧?该回去了色钦作家。我们还忙着呢,有许多的事情要做。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把各姿各雅行凶的现场拍下来,交给派出所,算是报案吧,让他们来人核实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其实我也想到了报案,但我觉得根本就没有用处。在派出所看来,不过是一只大狗咬死了八只小狗,小狗的主人扣下了大狗,并要求赔偿。这算什么?
恐怕连案件都算不上。至于青果阿妈草原失窃的八只小藏獒,跟袁最有什么关系呢?按他的说法,他是买的不是偷的。就算警察不相信,那也仅仅是遥远的青藏高原上的八只小狗,既显得微不足道,又不在自己的辖区之内。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在警察面前总感到心虚。人家要是刨根问底,很容易就能发现我的过去:我也许算不上一个逃犯,但千真万确是一个逃避着惩罚的罪人。地震销毁的不是我的犯罪事实,而仅仅是受害者以及证人,即便他们已经在地震中死去,也会在警察的调查中复活。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以上的原因,而是我对自己的信心和鼓动:既然我不甘心就这样算了,那就应该依靠我自己的力量扭转乾坤。我骨子里的疯狂告诉我,我是什么都可以做的,想到了而没有去做,我会死不眼目。
我一直在黄海獒场的外面徘徊,直到下午又累又饿的时候,才回到太平洋饭店。稍事休息,喝了很多水,又出去找了一家小饭馆用半斤鱿鱼饺子填饱了肚子,然后坐出租车,再次来到远在郊外的黄海獒场的外面。从公路到獒场有一段土路,土路两边是一些不规整的麦田和菜地,菜地里种着小白菜和小油菜。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些树,鬼知道这些绿得耀人眼目的树是什么树,它们此刻唯一的作用就是为我遮挡身影。我躲在树后,远远观察着獒场关闭的铁门,希望看到袁最或者花馨子出来,好让我扑过去跟他们理论或者拼命。但是等到天色黑透獒场的门也没动一下。
我走过去,又开始沿着围墙转悠。獒场里面被放开的藏獒立刻叫起来。我只好离开,又回到树后面。
我知道进去是不可能的,藏獒最擅长的就是夜间巡逻,只要有一点动静,它们都会用吼声通知袁最和花馨子。如果我打算强行翻墙进去,那就必须要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可是我还不想死,我想活着把各姿各雅要回来。我拿出手机,再次打给了袁最:“开开门,让我进去,有事跟你商量。或者你出来。”
“什么事就在电话里商量吧。”
“饭店不是说好由你们结账吗?那么贵的房间我是结不起的。另外,我没带多少钱,你得给我买张回西海的机票。”
袁最肯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打算撤了,犹豫了一下,爽快地说:“房间和机票都没问题,本来就是由我们接待嘛。你把身份证号码告诉我。什么时候走?
明天?好,我马上给你订明天的机票。”说到最后他几乎有点兴高采烈了,“这就对了嘛,我们每个人都得在命运面前做好牺牲的准备。”
打完电话我就回太平洋饭店睡觉去了。第二天一大早,袁最通过电话叫醒了我,又跟花馨子一起陪我在饭店吃了自助早餐。饭间我们谁也不说话,大家都是哀伤的沉默。我似乎只说了一句话:“还得麻烦你们送我去机场。”说这话时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这说明我出不起或者不想出从市区到机场的出租车费。袁最说:“不麻烦,不麻烦,这是应该的。”他表情是忧愁的,说话的口气却轻快有加。
出租车把我们三个人送到了机场。就要过安检时,花馨子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说:“对不起,我们也不想这样,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我要说的是,你失去了各姿各雅,但没有失去朋友。”
我感觉花馨子的手在哆嗦,溢荡在她眼睛里的不仅是明亮的忧倡,更有浓浓的透彻的歉疚。我长叹一声:“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也知道你们只能这样。
我现在发愁的是怎么给各姿各雅的主人交代。也许若干年以后,我会在青果阿妈草原找到一窝八只品相一流的小藏獒,到那个时候,你们一定得把各姿各雅还给我。”
这样的可能简直不存在,所以袁最说:“这个我保证,一定还给你,哪怕它们的品相比咬死的八只小藏獒差一点呢。”
我走了,拉着行李箱,向他们招手。他们也在招手,目送着我,直到我消失在安检那边人头攒动的大厅里。
袁最毕竟不了解我,我的秉性冲动而倔翠!坚顽而狂妄,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各姿各雅,登上飞机走掉呢?太便宜别人的事情我绝对不做,除非别人同样便宜了我。就在起飞前半个小时,我走出了机场。原打算退票,人家说你这票是打了折的,不能退也不能改签。不能就算了,当下就撕毁了机票。我坐出租车回到蓝岛市区,找了一家一天不超过一百元的便宜旅馆住下,然后直奔黄海獒场。
此后,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耐心地躲藏在黄海獒场外面绿得耀眼的树后,盯着獒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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