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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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不是狗-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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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两个都说:“不能啦,以后不能再见面啦。”

我突然想到,白玛和阿柔之所以决定带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我再也不要来了。哥里巴死了,阿柔家的雪山寨子已经参观过了,也见到了我救治过的藏獒托勒和比嘎朵觉悟更优秀的金獒和黑獒,我还有什么理由纠缠她们呢?可我真的还想来,尤其是在她们突然成了寡妇(非婚姻意义上的寡妇)之后,我觉得我要是不来就对不起死去的哥里巴了。当然我内心牵绊的只是白玛,不包括阿柔,我无法像哥里巴那样同时喜欢她们两个。尽管我愿意把献给白玛的全部赞美同样献给阿柔,她也无愧于这种赞美甚至还能超越这种赞美,尽管她们从外表上几乎一般无二地让我神魂颠倒,但我钟情的毕竟是一个具有灵魂的有热度的肉体,而不是一尊美丽的冰雕。温暖是好女人的基本资质。阿柔太冷了,我担心在我抱着她的时候我的热量不足以融化她冰清石冷的心身。

2

早饭后我们原路返回。金獒和黑獒一路跟着我们,直到阿柔喝令它们返回,才转身朝雪山寨子奔跑而去。

再次来到北部草场临河的台地上黑白两顶帐房的阿柔家,我又住了一夜,依然是我和藏獒托勒同床共寝。说话,抚摸,它给我舔抵左手腕上的伤口,渐渐睡着,做梦,梦见托勒奔驰在雪山上,健步如飞。醒来后,太阳已经升起,我和托勒共进早餐:我的是没放酥油的奶茶和白玛一大早烙好的白面酥油饼,它的是牛骨髓汤。我双膝跪地,捧着它的食盆,直到它喝干舔尽。然后我轻轻拥抱了它:再见了,托勒。我把北京吉普发动起来,听到藏獒托勒发出了一声本来根本不可能发出的吼叫,知道是不想让我离去的意思,便哀叹一声:托勒不是白玛,白玛不是托勒,我不会留下来,对不起了,托勒。

我把车开到河边,大致洗了洗,然后去帐房前跟白玛和阿柔告别。姐妹两个一前一后地送我,送了几步,后面的停下了,前面的继续送我,一直送我到车边。我享受着被她依依送行的幸福,望着她温存的表情,从胸兜里拿出了我捡到的那个锦缎香囊:“还给你,这么好的香囊,以后可不能再丢了。”

她看看,严肃地摇摇头:“不是我的,我的在我的皮袍上。”

“是你的,如果你不接着,我可以下次还给你。”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说,“白玛,你到车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打开后排座的门,把她往车上推着。她似乎看了一眼帐房前的那个她,迟疑着坐了进去。我关上车门,立刻钻进驾驶座发动了车。从镜子中看到,她好像愣了一下,用眼睛问我:你要干什么?我当然不能回答,或者说车速就是回答。当我的北京吉普野浪地奔驰起来时,我看到草原就像两股绿色的风,在飞翔中拥抱着我。风的深怀里是爱情的温床。我很快就撞到温床上了,一片匀净柔软的草,满世界的空旷和虚无。不是我虚无,是世界虚无。在虚无的世界里,我是唯一的实有。我停车,下来,打开后排座的门,捉住了她的手。我说:“请下车吧,珠牡。”珠牡是格萨尔王的妻子,而我的本名便是“岭国僧钦诺布扎堆”——格萨尔王的名号。此刻在我膨胀起来的雄性意识里,我真把自己当成南征北战的雄狮大王格萨尔了。

也许她不想下车,也许她不知道为什么要下车。

但在我看来,只要她下来就表明了她的心甘情愿,尽管我拉她下来时用了最大的力气。我心说你可以不服从我,但是你不能不服从草原的意志。为什么草原是广交而寂静的?因为我和白玛有个约,为此它驱除了所有的障碍。鲜花烂漫的草原,只有我和她的草原,人类的始祖原来就是这样的:开始他只是抱住了她,后来他压倒了她,接着他便占有了她。历史就是这样记载了人类的源头最初的爱情。再详细一点,那就应该是:他强迫了她,但不是强奸,如果她坚定地不愿意,他绝没有力气征服她。可是她毕竟扇了他一个耳光,因为在造物主给她的本能中,她必须反抗。

她在反抗中顺从了他,不,不是顺从了他,而是顺从了造物主的意志,顺从了原始爱情对一个男人的要求:你必须奋力达到你的目的并把它变成习惯性的延续,变成草原之爱中司空见惯的故事。我是一个地道的草原人,我知道草原上的爱就应该这样:把性交给天空和大地,让阳光和绿草作证,这里没有柏拉图。男人爱上她,就只因为他是一个没有毛病的男人,而她是一个真正的水做的女人。

我拉她起来,给她穿上花借毽裙,深情无比地说:“白玛,我爱上你啦,你跟我走吧,去城里生活。”

她低着头说:“我是阿柔。”

我用双手抓住她的双手:“白玛,听我说,我是一个好男人,比哥里巴强多了的草原男人,你跟了我是永远不会后悔的。而对哥里巴,你已经后悔了。如果你不后悔,你就不会让我得逞。”我无耻地从她身上给自己的不轨找了一个理由。

她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抬起头说:“我是阿柔。”

怎么会呢?我审视着她,一瞬间我从她晶亮的眼风里觅到了阿柔的冷漠,我愣了。我一直觉得我分得清她们两个,一直觉得只有白玛才会送我到车边,没想到送我到车边的竟是阿柔。现在恋爱已经变成性爱了,才意识到我是绝对分不清她们两个的。我说我爱白玛,她说我是阿柔。我要是说我爱阿柔呢?是不是会得到我是白玛的回答?我想这才是“阿柔就是白玛,白玛就是阿柔”的意义了。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要么都不爱,要么你都爱,就像哥里巴那样。可是两个都爱我做不到,两个都不爱我也做不到,那怎么办?

我渴望得到好女人的爱情,却不能像一个真正的草原男人自由潇洒地奉献爱情。我这个人啊,狭小的心房里,竟然只有一个女人的地位。

我说:“可我以为你是白玛,我现在爱的还是白玛。”

她用火灼灼的眼睛看着我:“你爱白玛?你爱得起吗?你现在把大山背上啦,从此你要受罪啦。放一只藏獒咬死你,倒霉的时候你就想想你造了什么孽,活该啊,不活该你就不是一个可恶的人。”好像在她眼里我已经倒霉了,我正在受罪。

但我仍然希望她是白玛。只要她们两个在一起,我就一定能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白玛,把她拉到我怀里来。我板着面孔说:“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她冷笑一声,突然抱起一块石头,砸向了我的北京吉普。后排座的门窗玻璃啪啦一声碎了。她跑起来,声嘶力竭地喊着:“哥里巴,哥里巴,你在哪里啊哥里巴。哦咕咕,达娃娜,快来啊,咬死这个背叛草原的人。”

我知道哦咕咕和达娃娜是金獒和黑獒的名字,似乎它们跟阿柔的关系要比跟白玛近得多。白玛要是喊,就一定会喊藏獒托勒。我突然相信了,相信她是阿柔而不是白玛。我懊悔得抱起阿柔砸碎玻璃的那块石头,扔向了她。我要砸死她,砸死这个我无意拥抱的女人。当然是象征性的,宣泄郁闷而已。石头落在了三米远的地方,而她已经跑到六十米之外了。

我粗野地辱骂着自己,一头钻进了北京吉普。

3

追查纵火者的事已经结束了。随着哥里巴的死,冥獒再也没有露面。我茫然四顾,无从下手,一定要找到冥獒的决心似乎已是一个长远计划了。命运并不会因为我的豪言壮语就立刻证实我真的不是一个一般的人,它有的是耐心考验我。那就考验吧,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帮助各姿各雅找到它的八个孩子,拖延下去,就不好找了。拐走它们的人会四处转移,八只小藏羹也会迅速长大,它们离开草原时的幼小并不能保证它们对父母!家园!主人的记忆,也不能保证别人比如各姿各雅对它们的记忆,到了那个时候即使擦肩而过也会认不出来了。

那我就完了,我的八种幸福也就是一切就都会失去了。可是要寻找八只小藏獒,就必须带着各姿各雅,否则就别谈寻找。

怎么样才能把各姿各雅带走呢?

我在废墟组成的麦玛镇上到处行走,又见到了孕藏布,突然想到我还答应过他,帮他找回三百万块钱呢,便问道:“你去没去银行?”

孕藏布忧愁地说:“去啦,我天天都去。长胳膊的拖拉机来啦,一挖一个坑,一挖一个坑,多多的坑里都没有我的钱。”

我一听就知道他没去,拉起他就走。我们来到临时搭建的帐房银行。这里已经开业好几天了,录藏布天天路过,就没想到应该进来看看。在他的概念里,别的银行都跟他无关,跟他有关的银行已经塌掉了。

我带他挤到有警察守护的柜台前,要他拿出存折。他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来,又不肯递进去。我一把夺到手,丢给了里面的柜员。柜员是个男的,青年,问我们想干什么,存还是取?我问杂藏布取不取?朵藏布一脸呆怔,摇着头表示不知道。

我对柜员说:“就是想看看他的钱还在不在。”

柜员奇怪地问:“怎么会不在呢?”双手在键盘上僻里啪啦一阵敲,然后把存折扔出来,理解地解释了一句:“只要电脑里在,就没问题。”

杂藏布愣望着我:什么意思?我说:“你的钱找到了,就在这里。以后你记住,凡是建设银行,你都可以进去取钱。什么蓝的红的你就别再胡说了。”

孕藏布瞪起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日没夜找了十几天的三百万,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还以为我在骗他呢。他朝柜台里头看了看,满脸疑惑:“省上的,你说我的钱找到了?钱呢?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

我叹口气:“看样子你是不取出来不相信的,那就取吧。”我把存折又递给柜员说:“三百万,连利息都取了。”

柜员吃惊道:“都取?这么多,那得提前预约。”

我说:“银行同志,建设银行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救灾需要钱,重建需要钱,你就打破常规嘛。本来搭建帐房银行就是为了应急。你要是不给钱,这位孕藏布大叔可就急死啦。”

孕藏布似乎突然明白过来,喊道:“急死啦,急死啦,快把我的钱还给我。你拿了我的钱不还我,佛祖!

菩萨和山神都会责怪你的。”搞得旁边的警察以为要发生什么案件,赶紧过来挡在了朵藏布前面。

这天,我帮着朵藏布把他的三百万钞票从银行取出来,又给他买了六个纸箱子,装了钱,用我的北京吉普运到了他家的帐房里。

当然不止三百万,还有利息。杂藏布对利息的兴趣超过了对本金的兴趣,拿在手里一再地数着,说:“不是多多地多出来,是少少地多出来啦。我丢的母羊送回来时,两只变成了四只,三百万回来时,还应该有一个三百万。”

我也不想多解释,多解释也没用。由于藏獒嘎朵觉悟的缘故,孕藏布从老牧民(老牧民有守旧之意,并非指年龄)的原始游牧状态毫无过度地进人了现代化生活,他似乎落后了五十年,又似乎一步跨越了一百年。牧人和藏獒一样,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循序渐进的经历和体验。在没有任何铺垫的飞跃面前,杂藏布的不适应就是冰雪对火焰的不适应。冰想浇灭火,火想消融冰,最后就是谁也不是谁了。我说:“你的三百万放在银行里时间太短,还来不及生出多多的孩子,就让你取回来了。再说现在是四月,不是羊群交配繁育的季节,你的三百万也就没有多多地多出来。”

杂藏布明白了,嘿嘿笑着:是啊,是这样,这个道理他怎么没想到?突然又后悔没把三百万在银行里多放些日子,放到明年冬天羊群产羔的时候,那就一定会多多地多出来啦。

我指着存折给杂藏布说:“这个你放好,上面还有五百块,不留下五百块,银行就要销户,你要是还想存钱,就拿着这个存折再存进去。还有,这上面的五百块可不会多出来,因为它的利息还没有银行扣的多,银行每月都要扣,你要是不存钱,五百块就会越来越少。”也不知孕藏布听懂了没有,看他点头,我就没再说什么。

现在,三百万钞票再次堆积在了朵藏布家的帐房里。六个用透明胶带粘起来的纸箱子裸在帐房仅靠灶火的地方,俨然就是一张桌子了。他老婆当即就把端给我的酥油茶和一些去年的黑干肉放在了上面。我喝了茶,没吃肉,然后就告辞了。走时我跟朵藏布一样高兴,觉得自己终于为牧民做了一件好事,很想抱住杂藏布行个贴面礼,看到杂藏布送我走出帐房后,谦卑地弯曲了膝盖,躬下了腰身,平伸了两手,我便把张开的臂膀放下了。他的样子是以下待上的,表示感恩和敬重,没有让你平等对待的准备,你要是抱住他把脸颊贴过去,会吓人家一跳。

我笑着说:“这下你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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