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抛开出事谁负责的问题,这条军令很难执行。
经世大学素来以洋鬼子多而著称,经世大学的鬼佬一度和什刹海的贝子、菜户营的太监、八大胡同的官员并称“京城四大多”。据统计,里面的外国人来自全世界十多个国家,总数在一千人以上。军令中的“禁止攻击外国人”。那还怎么占领经世大学?官兵遇到洋鬼子反抗,岂不是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禁卫军军官多数来自以满族为主的新军第一镇,兵源则主要是驻京的八旗子弟,另有少部分蒙古骑兵,以及来自直隶、山东的农家壮丁。这群八旗子弟的筋骨早就被京师的风花雪月熏得酥软,血脉里已经没有了祖先茹毛饮血卧雪啮冰跟着野猪皮打天下的狠劲儿。要说品茶遛鸟、听戏捧角、逛窑子、抽大烟。他们是行家里手;要说排兵布阵、行军打仗,他们立马变成一摊鼻涕虫。
别看这群老爷兵本事一个比一个小,但脾气却一个比一个大。尤其良弼的第一协,更是各种奇葩汇集。惹急了他们,管你是队长营长,还是标统协统,先一顿胖揍再说!你还不能跟他们急,没准儿揍你一拳的是某某福晋的小表弟,扇你一巴掌的是某某贝勒的大舅子,踢你一脚的那位看似孤苦伶仃,说不定揭开军装,下头就是件黄马褂!
就凭这些老爷兵“天第一,我第二”的傲横劲儿,他们不去主动惹事,良弼就该烧高香了。还指望他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禁卫军之所以在大清新军序列里能有自己的位置,一是因为旗人的政治地位,二则是由于他的武器装备。大清但凡进口武器装备,必须先让禁卫军先挑,挑剩下的才能轮到其他各镇。像当时中国以至亚洲仅有的18门150毫米野战重炮,就是禁卫军独家所有。
禁卫军的战术也非常简单,就是大炮轰,再用重机枪、步枪扫射,然后看看对方有没有撤退。如果没有撤退,再大炮轰,重机枪、步枪扫射。如果还有动静,那再重复一次……依此类推。如果捱不住禁卫军的火力,那就只有败退一途;如果能捱到把禁卫军消耗完弹药,则可以不战自胜。
偏偏在这条军令里,明文禁止禁卫军使用重武器,甚至还要求不得随意开枪。如此自缚手脚,怎么打仗?难道让这群老爷兵跟人拼刺刀?他们可没有这个尿性!
尽管良弼对此忧心忡忡,但载涛的军令却不敢不遵。思虑再三,决定派出手下战力稍强的第一标,以狮子搏兔的姿态全军压上,争取一举拿下经世大学,免得夜长梦多。
话说张辉瓒在程子寅进入娘子关之后,也率领所部迅速撤离保定,抛弃辎重,化整为零,分批潜回经世大学。保定距离经世大学不过300里地,正常步行也不过五六日功夫。回到学校,张辉瓒顾不上休息,立即把所部士兵和学校保安整编成一支1200人的部队,对外称“经世大学保安队”,对内仍使用“第四十四混成协步兵第88标第一营”的番号。
但第一营在外观与装备上,明显和大清所有的军队都不同。比如他们头上戴的是迷彩钢盔,而不是新军统一的大檐帽;他们身上穿的是绿色迷彩军装,而不是北洋的灰军服;他们手里拿的是北平铁厂新研制定型的中工(中华工业机械公司简称)1911式步枪,而不是汉阳造。
平常时间,第一营的士兵都在学校操场整训,只有少部分被张辉瓒放出去构筑工事和打探敌情。这些士兵大多是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根本不知道“怕”字怎么写,侦骑隔三差五到北京城外遛遛弯,远的甚至跑到昌平、丰台、卢沟桥。
禁卫军第一协第一标足足有1600人,再说他们行动也没想掩饰。这一出动,就好比萤火虫的屁股,想看不见都难!侦骑立即流水般地把消息报给了张辉瓒。等禁卫军第一标距离经世大学还有30里的时候,张辉瓒已经可以断定他们是冲自己来的了。
张辉瓒立即停止士兵整训,命令第一营第一队迅速在经世镇以南四里构筑野战阵地,阻击来犯之敌;第二队和校工一起,把个基数的弹药运送到阵地上;第三队充当预备队,先在宿舍休息。
随后,张辉瓒派人请来经世大学校长傅增湘、副校长严复、卢瑟福等人,共同商议如何应对危局。听到禁卫军来犯的消息,傅增湘等人既惊且怒,虽然他们之前曾或多或少想过学校会因孙元起收到一些牵连,却没想到清政府会用这么极端的手段对付经世大学。
卢瑟福挥舞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道:“用武力手段进攻一所声名远播的著名学府,这是对知识和文明的无情践踏!这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莫大耻辱!我以为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黑暗的中世纪,没想到会出现在号称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的中国。我们要向全世界的知识分子和文明国家呼吁,让他们对这个腐朽而黑暗的政府施压,立即停止这种的野蛮行为!”
傅增湘点点头:“卢瑟福先生说的极是!不过石侯,你把消息告知孙大人了么?”
张辉瓒答道:“一判断出禁卫军的动机,我就发电报给孙先生了。”
傅增湘道:“既然如此,只怕孙大人的回电就快到了。”
第二七五章雄鸡一唱天下白(三)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卫兵叫道:“报告管带,四川孙大人急电!”
几个人异口同声:“快点拿进来!”
张辉瓒一目十行看完电报,然后递给傅增湘:“先生在电报中说,他已经给内阁总理大臣袁慰亭发电报,要求立即停止所有针对经世大学的军事行动。但在军事行动停止之前,我们必须做好武力应对的准备,包括疏散经世镇居民和经世大学学生,阻止其他军队进入经世大学及周边地区等。对于禁卫军的来犯,尽量不开第一枪。当然,出现突发情况的时候也允许我们临机处断,采取合适的措施应对。”
事实上,孙元起接到张辉瓒的电报,顿时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在他心目中,平生最重要的业绩不是发表了多少篇划时代的论文,也不是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更不是做到了内阁大臣,而是创办了经世大学。因为一个人即便他再伟大,也会有千虑一失的时候,也会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也会有力量竭尽的时候。唯有用共同信念武装起来的一个群体,才能将事业绵延下去。
经世大学不仅是一所培养各种人才的高等学府,更是将中国传统学术与西方科技文明相融合的一次有益尝试。这种尝试,将会在学科分类、专业设置、人才培养、学术范式等方面形成一套崭新的教育体系,进而对国家、民族产生巨大的积极影响。
知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未来。这个未来既包括某个学生个体,也包括整个国家和民族。而在眼下,经世大学的存在具有标杆意义,决不能让它被一群无知暴民毁掉。
愤怒之下,孙元起亲自操刀给袁世凯写了一封电报:袁公钧鉴:年来国事蜩螗,以公信人。故与公盟约,期以互信。故而前日公举大兵以加晋省,鄙人亦未尝以一辞累公。今墨犹未干,言犹在耳。忽闻朝廷派军围攻经世大学,小弟不胜惊愕之至!此何等事也?
公为内阁总理,凡用兵之事皆当与闻。倘若闻之,则当力阻;力不能阻,则当电告鄙人以作预备,而公竟无片言。如食言而肥,则公重几何?倘若未闻。则公之内阁总理不过尸位素餐而已,可立即辞去,以让贤者!
今日之事,如公能化解,则盟约不改。如公不能化解而经世大学被毁,则勿怨鄙人背约。鄙人义不独生,当弃四川之地,穷三省之兵。与江南诸都督并力以向京师,荡灭祸首而后已!
勿谓言之不预也。
孙元起,即日。
杨度也被孙元起电报中的霸气镇住了。他知道孙元起在气头上。小心翼翼劝道:“百熙,古语有云:‘盛喜中勿许人物,盛怒中勿答人书。喜时之言多失信,怒时之言多失体。’你这封电报措辞未免太激烈了些,不如我帮你改改?”
孙元起脾气上来了,九头牛都拉不回去:“这还叫措辞激烈?我没有破口大骂已经算是很有修养了!朝廷都要踏平经世大学了,我还跟袁慰庭引经据典、温文尔雅?一个字也别改,就这么发给他!”
袁世凯此刻正在卢汉线的某个小站台上,和几位心腹亲信谈论进京的相关事宜。进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入京。就要迅速处理好和皇室、各国公使以及满朝文武的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埋下隐患。此外,与南方立宪派、革命党的谈判也不能耽搁。幸好袁世凯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而且他也在官场混迹多年,处理这些事情倒也轻车熟路。
就在一伙人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卫队长唐天喜送来了孙元起的急电。
袁世凯看完电报后。递给了坐在身边的赵秉钧,嘴里却愤愤地骂了一句:“蠢货!”
赵秉钧自然知道袁世凯骂的是谁,随口问道:“涛贝勒难道得了失心疯?怎么突然想起来攻打经世大学?难道他嫌朝廷的麻烦还不够多?”
阮忠枢看完,呵呵冷笑几声:“夯货干蠢事,还需要什么理由?不过孙百熙是真的急眼了,我们可要小心应对,别被牵扯进去!”
“早在二十天前我们谈判时,孙百熙就意识到他的经世大学会有危险,硬是从程子寅手里分出1000人北上。他们前脚赶到,禁卫军后脚就来了。你们说,孙百熙这是运气太好,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他能洞幽烛微,料敌机先?”杨士琦觉得有些奇怪。
袁世凯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场景:光绪三十一年(1905)在荣庆府上,孙元起很笃定做了一个“六”的手势:“君主立宪在我大清行通行不通,六年以后自会分晓。”现在正好是第六年,能否君主立宪的问题确实快水落石出了。——难道孙元起真的是能掐会算?
袁世凯赶紧摇摇脑袋,把这个奇怪的想法甩开,而后清了清喉咙问道:“诸位,对于此事你们有何处理意见?”
杨士琦道:“经世大学是孙百熙的禁脔,天下人有谁不知道?禁卫军围攻经世大学,虽说是涛贝勒的胡闹之举,但他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朝廷。此事一旦激化,就会引起朝廷和孙百熙的尖锐对立。大帅是内阁总理大臣,上当宣弘皇命,下则和顺百官,这种事自然是你来调解,而且只能由你来调解。但调解这种事吃力不讨好。处理不当的话,只怕会与双方交恶,遭受池鱼之殃。
“按照律法,用兵之事确实需要内阁总理的同意。如果大帅坦诚此事是涛贝勒恣肆妄为,孙百熙信不信且不说,至少天下人会因此看轻大帅这个总理大臣,还会得罪皇室!依在下看,不如大帅尽快进京,命禁卫军撤离经世大学,同时以私自调遣军队的罪名逮捕禁卫军第一协协统良弼,把责任全推到良弼的头上。如此一来,既能保全涛贝勒的颜面,又可以阻止局面恶化。”
袁世凯轻轻点了点头,却不置可否。
阮忠枢此时说道:“杏翁的办法虽然稳妥,不过却少了几分锐气。依在下看,不如再等一等!”
“等一等?”杨士琦有些不解。
“对,大帅等一等再出面!”阮忠枢道,“孙百熙虽然在电报里叫得凶,但他在经世大学的兵力至少有一千多人。就凭禁卫军那群喝茶遛鸟的主儿,用一个协全军压上,短时间也未必能拿得下来!但禁卫军毕竟有一万两千人,就是耗也能把经世大学的兵力耗干。等他们消耗得差不多,孙百熙自然服软,苦苦哀求大帅出面调停。到那时候,大帅岂不是予取予夺?”
“万一出现意外,禁卫军攻进经世大学怎么办?孙百熙可真的会拼命的!”杨士琦提醒道。
阮忠枢笑道:“不会、不会!经世大学里洋学生最多,只要派几个往学校门口一站,保证禁卫军不敢越雷池一步。而且那时候,摄政王、各国公使也该接到消息了,怎么会放任禁卫军乱来?到那时候大帅再出面调解,保证皇室、孙百熙、外国公使那里都不会得罪,还能捞到不少好处!”
袁世凯微微颔首:“那就让孙百熙等一等吧!智庵,现在你以你的名义给孙百熙回一封电报,就说事情已经获悉,但老夫在进京的火车上,暂时无法联系上。一旦联系上,将尽快把情况告知老夫。”
赵秉钧应声去了。
在给袁世凯发完电报之后,孙元起还是不放心,又给摄政王载沣发了一封电报。相对而言,措辞就委婉许多:摄政王赐鉴:惊闻今日禁卫军大举围攻经世大学,臣不胜惶恐,窃以为不可。
昔日子产不毁乡校,孔子以为仁,载诸经典,播诸万世。今日因一人之喜怒,数言之毁誉,而欲加兵于经世大学。悠悠千载之下,当以何等文字以述今日之事?且经世大学各国游学生颇多,刀枪无眼,万一有所死伤,臣恐庚子年事复见于今朝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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