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起忍着酸楚说道:“叔祖父,要不您老先歇歇?”
老大人躺在椅子里,闭着眼睛并不说话。
孙元起只好抄起草稿大声读了出来,文章最后写道:“赖湖北士绅公忠体国,上下用命,今鄂省凡有小学堂三千有奇,中学堂过千,各高等、师范、实业学堂近百。两湖师范初奏肤功,毕业学子于诸省弘文励教,其效匪浅。高等工业学堂精研格物,有益民生,功不唐捐。新立交通、矿业、石油、地质等学堂亦已渐次招生,数年之后,定当不言而成蹊矣!”
老大人忽然睁开眼说道:“这段不好,你照我说的改:赖慈训仰见、圣虑周详,臣钦遵办理,遂得克奏肤功。今鄂省凡有小学堂三千有奇,中学堂过千,各高等、师范、实业学堂近百。两湖师范学子于诸省弘文励教,著效匪浅。高等工业学堂精研格物,大益民生,功在社稷。新立交通、矿业、石油、地质等学堂皆已招生,学子众口齐声仰颂皇太后、皇上之功德。泰西学者,咸欲来朝——”
孙元起听到这里,不禁停笔:“叔祖父,湖北的学校暂时可没有留学生愿意去!”
老大人皱着眉头问道:“百熙,你知道皇太后派你去湖北有何用意?”
“兴教育,建学堂。”孙元起老实回答。
“那建学堂的目的呢?”
“招收学生。”
“具体来说,应该是招收留学生!”老大人说道,“皇太后是看到经世大学每年能替她省一百万银子,所以才派你到湖北创办学堂。想必张南皮、赵次珊、陈庸庵也都知道皇太后的心思,才由着你胡来,否则哪有那么多银子供你挥霍?”
“可是奏折上去了,万一皇太后较真,又没有留学生来,岂不?”
老大人扶着椅子勉强起身,凑近孙元起低声说道:“自六月以来,皇太后身体便觉不适。到了九月,又增加了腹泻病。如今腹泻久治不愈,且愈发严重,遍选名医,百治罔效。只怕……”
孙元起顿时明白了老大人的意思:先哄得慈禧老奶奶高兴再说,反正她也没几天活头了。等换了一朝天子,谁还记得这一茬儿?
见孙元起明白个中道理,老大人接着口述道:“如蒙降旨俯允,则数年之后,定当八荒负笈来学,不言而自成蹊矣!”
改完又重新誊抄了一遍,检查无误后递进了宫里头。孙元起的火车还没到汉口,军机处早已转发谕旨:“以学部右侍郎衔、署湖北提学使孙元起为学部左侍郎,钦此。”
一个星期后,北京颐和园万寿堂外显得有些兵荒马乱。慈禧太后得的是痢疾,数日前太医院便下了“病危通知书”,众人知道大去之期就在这几天,都惶惶不可终日,京中上得了台面的王公大臣们都聚到这块儿,就连光绪的皇后隆裕也整天在这里出没,顾不上梳洗打扮,蓬头垢面的像个落难妇人,进进出出间,大臣们也来不及向她请安。
可是你越盼她死,她越不死,一丝二气地在那儿吊着,弄得外面人片刻不敢稍离,生怕突然间嗝屁。候的时间一长,生活优渥的王公大臣们都有些体力不支,在外面随便找个台阶、石凳就坐下,哪哪都是,情景非常狼狈。大家伙就等着屋里一哭,外边好举哀发丧。
这时,有个太监端着一个盖碗从乐寿堂走出来,蹲在一旁屋檐下休息的礼部尚书溥良赶紧起身:“这位公公,您端的是?”
太监答道:“是老佛爷赏给万岁爷的塌喇。”
塌喇,在满语中就是酸奶的意思。溥良不敢再问,太监却又嘱咐道:“老佛爷吩咐了,这是母子间的一点心意,就毋庸记档了!”
“喳!”
太监走后小半天,众人就听外面一片哭声,皆有些惊愕:这是怎么回事?皇太后不是还有一口气么?没等派人出去打探,就见几个太监哭天抹泪地跑到了跟前,连跑带急,连话都说不利落:“诸位爷、诸位大人,万岁爷、万岁爷他宾天了!”
诸人大惊,皆相顾失色:万岁爷一直被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前没听说他有什么急症大病,怎么突然间就没了呢?
但这等事显然不可能是玩笑。忙乱中,溥良叫过左侍郎景厚,让他迅速到中南海料理后事,又叫过右侍郎郭曾炘赶紧准备白布给各位大人穿上。自己这个礼部尚书还不能离开,因为光绪帝无子嗣,这一死,老佛爷肯定会旨意下来,自己哪能走开?
果然,太监进去报信没多久,里面就传出一道懿旨:“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入承大统为嗣皇帝。”
是日为光绪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西历1908年11月14日。
第二天午时,太医院院正张仲元进入乐寿堂做出最后诊断:“皇太后六脉已绝。”消息一出,整个乐寿堂内外顿时哭成一片。至于慈禧太后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谁也说不清,也许她真的挺到光绪死后,也许早就死了,只有等到宣布光绪死后才发丧。
但无论如何,中国的政治掀开了全新的一页,大清也向它的坟墓迈近了一大步。
第二零一章落叶满天声似雨
刚进入腊月,北京就冷得邪乎,这几日又阴得厉害,西北风呼呼吹着,把街上行人全都扫进了屋里。
宣武门南原是京城热闹所在,因为天冷,又是国丧期间,也陡然变得人迹萧条。各式五彩的招牌幌子早已收了起来,只有几条黑纱、白布被北方吹得笔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自然是门可罗雀,白纸糊的气死风灯笼在风里半死不活地扭来扭去。
傍晚时分,著名酒楼一壶春也没有什么生意,换在几个月前,这时候早已胜友如云、高朋满座了。店小二依着门板,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掌柜在柜台里也是无精打采地拨拉着算盘,心里盘算道:既然没客人,是不是等会儿早点打烊?
正思忖间,从门外走进两位中年人,进门就说道:“掌柜的,给我们一个上好的雅间!”
掌柜立马来了精神:“好嘞,上好雅间一个!小二,好不赶紧招呼二位爷?”
心里却在想:别说一个雅间,就是十个八个现在也有。
小二也困意全去,一眼就瞟见两位客官脚上缝着白布的黑鞋,马上知道他们在京城算是上得了台面的官员,赶紧一脸笑意迎上前去:“二位爷,里面请!”
恭恭敬敬将两位迎进一间写着“春柳迎风”的包厢,殷勤地擦拭桌椅之后,小二转身出门,不一会儿提来茶壶,给两位客官斟上茶水。
其中一人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不禁点头赞许道:“好茶!应该是刚上市的小叶茉莉双熏吧?不错不错,一壶春待客果然阔气。”
小二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您老有见识。一口就品了出来!”
那人放下茶盏:“我们虽然只有俩人,但你们有什么拿手菜尽管上来,不必计较!”
“行嘞!小店的拿手菜有蟹粉狮子头、松鼠桂鱼、水晶肴肉、大煮干丝、三套鸭、莼菜银鱼羹,再加上几个下酒凉菜。保证让二位爷乘兴而来、尽兴而回!”小二利索地答道。
那人却转头问道:“棣轩兄,您看如何?”
被唤作“棣轩兄”中年人名为吴同甲,乃是江苏高邮人,光绪六年(1880)进士。原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几个月前刚被任命为湖北提学使,还没来得及出京。便赶上光绪、慈禧辞世,朝中上下忙成一团,谁有工夫来处理他上任的事?足足耽搁数月,等诸事平息后才轮到他陛辞。
边上这位则是吴同甲在翰林院的好友,名叫杨捷三,字少泉,河南祥符人。光绪十六年(1880)恩科进士,也是翰林院侍讲学士。眼看好友即将出京赴任,所以在此设宴饯别。
吴同甲笑道:“既然是贤弟做东,愚兄自然客随主便。”
杨捷三道:“如此,小弟便斗胆自专了。小二,便按你说的上菜吧!”
“那二位爷要什么酒水?如今天寒地冻北风正紧,小店有上好的二锅头,一口下去便浑身发暖。两位爷。要不来点尝尝?”
杨捷三知道好友是江苏人,喝不惯北方的烈酒,便问道:“你们有什么上好的黄酒?”
“小店的黄酒有花雕、香雪、加饭、善酿、状元红、女儿红。尤其是加饭酒,更是一绝!”
“那就加饭吧。切好姜丝,配上青梅,烫得热热地再端上来!”杨捷三吩咐道。
“您老就瞧好吧!”小二转身出门去了。
杨捷三有些歉意地说道:“棣轩兄此番出京赴任,小弟本因聚友演剧相送,奈何现在是国丧期间,只好一切从简,还望棣轩兄恕罪!”
在清代。皇帝、皇后、太上皇、皇太后驾崩称为国丧,在一定的时间内禁止宴乐婚嫁以示哀悼,具体规定包括禁止屠宰四十九天;音乐嫁娶,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百日之内票本用蓝笔。文移用蓝印;百日内官员不准剃头等。如果违反,一经发现便严惩不贷。乾隆年间发生的国丧期间剃头案便是极端的例子。
吴同甲道:“贤弟有心了。只是我等既为朝廷命官,自当恪守成规,不敢稍有逾越。毕竟洪昉思其则不远。”
吴同甲所云“洪昉思其则不远”,说的是清初剧作家洪昇的故事。
康熙二十七年88),洪昇完成著名剧本《长生殿》的创作,一时间名声大噪,大江南北传唱甚盛。次年八月,洪昇在北京召集优伶排演《长生殿》,引得名人雅士纷纷前往观看。这本是文化界的一件盛事,谁知却引发了一场政坛风波。
清代国丧制度中,对戏剧演出规定最为苛刻,禁止期限长达令人发指的27个月。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大清最高领袖玄烨同志敬爱的祖母孝庄太后因病去世,按照这个规定,在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前全国都不能演戏,自然也不能看戏。
从二十六年十二月到二十八年八月,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两年,大多数人已经渐渐忘记了国丧的规定。即便有些人还记得,也以为孝庄太后去逝己久,丧服已降,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吧?
然而麻烦还是出现了。当时围观看戏的人群中,有位著名的诗人、文学评论家赵执信,他在当时文坛享有崇高的声誉和巨大的话语权,捧谁谁红,批谁谁死。之前有个寂寂无名的知县叫黄六鸿,进京后很恭敬地把自己的诗集配上土特产送给赵执信,希望能获得三星以上评价,为以后仕途发展增加一点形象分。谁知赵执信根本不鸟他,回信很不客气地写道:“你送的土特产还行,我收下了;至于诗集,你还是自己收好吧!”(“土物拜登,大集璧谢”。)言下之意,你的诗歌水平太臭。就别拿出来现丑了。
见信之后,黄六鸿对赵执信的态度立马由崇拜变为恨之入骨,总想报复。天遂人愿,赵执信在看戏的时候。黄六鸿正好任职给事中,具有检举权,便以“国恤张乐”这个大不敬的罪名上章弹劾。
国人有隔代亲的传统,康熙帝与祖母孝庄太后也不例外,虽然去世已近两年,却一直铭记在心。听说有官员在国丧期间演剧。正好触及痛处,在加上有人扇阴风点鬼火,顿时演变为一场政坛风波。导演洪昇下刑部狱,被国子监除名,株连者达五十多人,观众如侍读学士朱典、赞善赵执信、台湾知府翁世庸等都被革职。当时人写诗道: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流。
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功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断送功名无疑是对读书人最严厉的惩罚之一,所以后来人都牢牢记住了这位悲催编剧的教训,知道国丧期间不能看戏。吴同甲此番提到,杨捷三自然了然于心。
大约因为客少,后厨准备得极快,说话间小二便端来了果品、凉菜以及烫好的黄酒。杨捷三执壶斟好酒后,举杯说道:“小弟仅以薄酒。恭贺棣轩兄脱离苦海,荣升湖北提学使,祝君到任以后鹏程万里。步步高升。干杯!”
翰林院虽是中直机关,侍讲学士也算中不溜的京官,但清汤寡水毫无权力,比起其他部委确实算得上是苦海了。如今升任湖北提学使,好比从中国社科院的研究所长、中央党校的教研室主任,一跃成为湖北省分管科教文卫的副省长,如何不值得恭贺?
话说吴同甲得了这个差事之后,翰林院的同事眼红得都滴出血来。所以他听了杨捷三的祝词。也不矫情,举杯一饮而尽:“干!”
杨捷三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虽说全国有二十余提学使司,但今时今日要说最好的,还数湖北。所以棣轩兄此次荣升,可谓羡煞旁人。”
“哦。贤弟何出此言?”吴同甲声色不动。
杨捷三放下酒壶,呵呵笑道:“棣轩兄何必掩饰?世人皆知湖北学堂最多、经费最足。腾挪空间必然也最大,棣轩兄此去定然能做出一番事业。当然,关键还不在此。”
“那在哪里?”吴同甲举杯与杨捷三轻轻一碰。
“妙就妙在湖北制台和臬台刚刚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