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真正的战斗。河马还沉浸在战斗的兴奋里,大声告诉罗霞,士安冲进去的时候像头豹子,他的球棒和敌人的砖头几乎同时落在了对方头上。敌人还想逃跑,却被志豪的渔网兜头罩住,装在了大口袋里。幸好敌人没有枪。
罗霞轻声问:“是中国人?”
河马答:“听他吼了几声,不像是中国话。”
士安满不在乎地说:“管他什么人,只要是敌人就对他不客气——你们谁会日语?”
罗霞说:“我懂一点,我爹在日本留过学。”
河马解开大口袋,露出了被渔网罩牢的脑袋。敌人顶多有二十岁,长得跟中国人没有两样,穿一件粗布短衫,是当时大学校园里常见的打扮。他同样满脸是血,眼眶肿起来,眼白像死鱼那样往上翻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河马和刺青冲上前,把敌人按住,罗霞用不大熟练的日语审问他:“尼哄得失嘎(你是日本人吗)?”
俘虏听到日语,显然吃了一惊,但马上又闭上眼睛拒绝回答,因此无法断定他到底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河马急躁起来,提议把他吊起来,给他吃些苦头,刺青则说干脆扔到江里去,或者挖个坑埋了。
士安紧蹙眉头不说话,手指却在膝盖上轻轻叩击。几分钟后,士安站起身来,走到俘虏跟前蹲下说:“你看着我——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懂中国话!”
俘虏果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士安猛地掐住敌人脖子:“昨天,我的父母,还有小妹妹,她只有六岁,都被你们飞机炸死了!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我要向你们讨还血债!”要不是志豪拦住他,表哥肯定会把敌人活活掐死!
志豪说:“干脆把他送交宪兵队得了,听说那地方连死人进去都得开口,不怕他装哑巴!”
这时候俘虏却开口了,大家听得清楚,他说的是地道的带着高粱茬子味儿的东北话:“请别枉费心思,我不会活着进宪兵队的。”
志豪狠狠地踹他一脚,骂道:“你这个引狼入室的汉奸卖国贼!你是不是人,帮着日本人屠杀自己同胞?”
汉奸痛得咧咧嘴,但没叫饶。
士安拦住志豪,冷冷地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把你交给宪兵队。至于是不是活着去,你自己恐怕说了不算了吧!”
汉奸脑袋垂下来,神情惨淡地说:“兄弟,我自知死罪难逃,但是请让我把话说完……我一家九口人,先后有五个死在蒋委员长手里,国军也从没有把老百姓当人啊。东北沦陷这么多年,蒋委员长干什么去了?国军干什么去了?谁来救救东北的老百姓?做亡国奴是老百姓的过错吗?如今我老婆孩子一家人都扣在日本人手中做人质,如果我活着进了宪兵队,他们立马就会被关进细菌场当人体实验品。”
父亲的心中起了风暴,拿不定主意应该恨还是同情这个汉奸。大家的表情都有些茫然,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大街上传来宪兵巡逻车的马达声,汉奸挣扎着想站起来,河马拦住他,但是士安示意河马让开,自己走过去替汉奸解开了绳子。汉奸还是站不起来,因为他的一条腿给打断了。眼镜递给他一根木棍,于是他拄着棍子慢慢挪向窗口。窗户下面是黑黝黝的江岸,江水冲击着石壁,发出经久不息的咆哮声。汉奸突然扔掉木棍,趴在地上,脸朝着北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奋力从窗台上扑出去。
屋子里的人仿佛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塑成了泥胎。这样的结局显然大家都没有想到,残酷的现实像一股寒流把他们的嘴巴统统冻起来。好半晌,士安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狗日的……日本人!”
父亲的胸口堵住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感到了爱恨是非的复杂性。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屋里静悄悄的,表哥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他探头去看窗外,古老的长江咏叹不息,让人疑心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
7
父亲回家才知道,被大水卷走的棚屋中,有一间是闷墩家的。
父亲连忙赶去找他。这个在水中比鱼儿还要灵活的“江猪”仿佛变了一个人,枯坐在乱石堆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沉默着,紧挨着朋友坐下来。父亲感觉自己有好多话要对闷墩讲,可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口。两个少年以相同的姿势枯坐着,任凭烈日暴晒,像一对沉默的石头雕像。
傍晚时天边终于飘来一朵黑云,暑热退去,紧接着天空暗下来,一时间狂风大作,闪电紧贴着山头飞舞。忽然一个炸雷劈在附近,两人惊得同时扭过头去,身后一株几人合抱的百年老树被劈成两段,溅起的火花如流星雨般在天空中飞舞,空气中也弥漫起一股焚烧死人的焦煳气味。闷墩被惊醒了,喉咙里有了动静,渐渐就变成了咿咿呀呀的话语:“爹爹姆妈啊,奶奶妹妹啊,啊呀呀……”
大雨倾盆,闷墩趴在父亲身上大哭起来。父亲任凭他号啕发泄,然后慢慢扶着他往自己家里走。姆妈得知他的不幸,特意关照厨房为他做了一餐可口的饭菜,对他说:“今后你就住在这里吧,不用担心学费和生活费。”
闷墩停住扒饭,坚决地摇摇头。
柳韵贤问他:“你去哪里呢?有亲戚投靠吗?”
他咬紧嘴唇,不说话,只是摇头。柳韵贤又说:“你父母都是跟我们老爷从湖北来重庆的,你家里的事就是厂里的事,老爷不会不管的。”
他还是不说话。父亲急了,推推他说:“你真是个闷墩,快说话呀。”
闷墩终于开口了,吭哧吭哧地说:“我不上学,我要做工。”
柳韵贤惊奇地望望他说:“你小小年纪做什么工?”
他答:“我能干活儿,我有力气。”厂里确实有不少十四五岁的少年学徒工,都是管饭不给钱那种。
后来,张松樵发话让这个孤儿进厂工作,并指定他在运输部当学徒。那年月,开汽车是天底下最令人羡慕的技术工种。
第二章透明的血肉之躯
1
转眼间,陪都重庆的秋天就到来了。枯黄凋零的草木令这座满目疮痍的山城倍感凄凉。父亲又悄悄去过几次黑脚巷那座神秘的吊脚楼,但是表哥和他的同学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
新学年直到深秋才开学。由于日本人实施旨在灭绝种族的“无区别轰炸”,后方重庆也早已无安全可言。许多工厂、机关和学校都往更加偏僻边远的县城疏散。
阴历小雪一过,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街道上的法国梧桐都光了膀子。除了敌机轰炸,伴随寒潮入侵四川盆地的,还有像绿头苍蝇一样到处飞舞的小道消息:某座城市沦陷啦,某处铁路枢纽失守啦,某某集团军被迫撤退了等等。学校也有消息传来,说当局考虑到学校的安全,期中考试完后准备无限期停课。
这天期中考试,校园围墙外面的街道上却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还有久违的“咚咚锵”的喜庆锣鼓。同学们顿时坐不住了,个个伸长脖子向往张望。连监考老师也走了神。抗战已进入了第三个年头,每个中国人都像在冰窟里苦苦挣扎,他们多么期盼有一道金灿灿的阳光破冰穿雪,让他们冻僵的心里重新升起胜利的希望啊。
父亲三下五除二涂抹了试卷,又偷偷让老庾抄了答案,然后两人冲出教室直奔大街。今天估计又不会有空袭。重庆秋冬之际经常阴霾重重,这浓浓的迷雾无意中充当了全城百姓的保护伞。如今,防空薄弱的重庆除了指望老天爷保护外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敌机长驱直入。
街头人流如织。一个穿长衫的老者哗啦啦地抖动一张套红的《扫荡报》,嘴里讲的是像外国话一样的粤语,旁边有人帮他翻译:“国军桂南大捷!就是那个叫什么中村来着,反正是个日本大官,先被击伤,后来被打死!国军歼敌万余人,了不起啊!”
父亲连忙接过报纸仔细看,上面说在桂南前线一个叫做昆仑关的地方,中国军队打了大胜仗,重创日军王牌第五师团,击毙日酋中村正雄少将。
一个操着湖南口音的男人欢喜地说:“打胜仗欲(如)同过大年!要是天天打胜仗,等于天天过大年啊。”另一个戴眼镜的白净男人也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近段时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啦,长沙保卫战大捷,黄土岭击毙日酋阿部规秀中将,我看再打几场胜仗,准能把小日本赶下东海去!”
父亲的血液也被点燃了,跟着长长的游行队伍走了一天,直到肚子咕咕叫才猛然记起学校还有一门考试,老庾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想到自己误了考试,父亲简直沮丧极了,等成绩单送到家里,他肯定逃不脱一顿“笋子烧肉”了。祖父张松樵出身贫苦,没有机会上学,因此格外看重子女念书。而且他奉行“黄荆条子出好人”的家训,一般调皮捣蛋、打架闹事的错误尚可宽容,但逃学旷课必为头等大罪,考试不及格或者脱考、误考则无异于触犯天条。
父亲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心里想着各种借口,但哪个都觉得少了让爹爹息怒的说服力。正无奈之际,抬头看见天池大街对面的红十字医院的标志,猛然记起表姐如兰就在这家医院做护士。他的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直奔医院而去。
如兰住医院后面的平房,房间里面亮着灯,还能隐约听见有人说话。他使劲敲开房门后,橘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腿却再也迈不动了。屋子里面一个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来,微笑地望着他。
是消失已久的士安表哥!
2
时隔几个月,眼前的表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穿白布衫的高中生了,他的脸膛晒出了砖土红色,一套略显宽大的黄布军服穿在身上,三指宽的武装带扎在腰间,枪套里露着半截枪把,英气逼人,俨然一个真正的抗日军人了。
如兰把父亲拉进门来。父亲羡慕地说:“你……当兵了?”
表哥拍拍他的肩膀,点点头说:“我现在还是军校生。”他掏出一只烟盒,取出香烟顿了顿,点燃吸一口,好一会儿才徐徐吐出烟圈来。父亲吃惊地想,士安变化真大呀,连抽烟都那么老练了。他试探地问:“你回重庆待几天?”
表哥告诉他,他们只是路过重庆,一共只有几小时时间,今天夜间就要出发。父亲“啊”了一声,肚子里的问号早已堆成了一座小山,急不可耐地问:“志豪呢,也去军校了吗?还有河马、刺青、眼镜诗人和罗霞姐姐,他们都干什么呢?”
表哥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看手表,提议去外面吃顿晚饭。三人来到马路对过的小饭馆。表哥给如兰点了女孩子爱吃的川北凉粉和醪糟蛋,给父亲叫了回锅肉和蚂蚁上树。自己只要了一份油炸花生米,又吩咐老板娘打一斤白酒。父亲心里忍不住羡慕地想,去了军队就是不一样,又是烟又是酒的,哪像自己,待在学校,还得为破考试等着挨揍。
马路上的游行队伍还没散,领头的是几位乡绅,身穿长衫马褂,头戴滚花瓜皮帽,后面的民众则簇拥着一口刚刚宰杀的生猪。生猪全身披红挂彩,看样子是要抬到军营劳军的。一个衣衫褴褛的报童飞快地跑过,把一份套红的《号外》扔进饭馆,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父亲连忙捡起来看,除了早上“昆仑关大捷”的内容,还特地醒目地刊登了重庆各大剧场、舞厅均由著名歌星、舞星、影星、社会名流专场慰问演出的消息。军人一律免票入场,还有各种吃喝玩乐的优待。同时报道说,重庆市民已经组织了多支慰问队,即将启程奔赴前线慰问浴血苦战的中国军队。父亲连忙把报纸推到表哥面前,兴奋地说:“再打几场胜仗,消灭几个日本大官,就能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了吧?”
表哥用眼睛瞟了瞟《号外》说:“要是抗战那样容易的话,咱们都不用从外省逃到四川当难民了。”
父亲雀跃的心情好像遭遇冷水的红铁块,“刺啦”腾起一股青烟来。他有些愤愤然地说:“你上过前线,打过仗吗?”
表哥朝《号外》点点头说:“是的,这仗我参加了。”
父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表哥参加了昆仑关大捷?那面对这举国欢腾的胜利,他怎么一点也不激动,不神采飞扬呢?难道这样的胜利还不足以告慰死难亲人吗?表哥则完全不理会父亲的惊愕,大口吸着烟,沉默着。
一只白色酒壶端上来了,还有三只小瓷杯。士安唤住老板娘,让她撤掉小瓷杯,换上三只土陶大碗。他把白酒咕噜咕噜倒进大碗,然后端起一只来高举过头顶,再把碗里的酒往泥地上泼洒一半。父亲看看如兰,两人也赶紧学着他的样子往地上洒了一半白酒。浓浓的陈酿酒香立刻溢满了小饭馆。
“你们知道我为谁致哀吗?”表哥喝下一大口酒问道。
父亲抢着说:“梅子姨妈、楚姨父,还有鸿雁小妹。”
如兰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士安点点头说:“述义说得对,也不全对。以前我一心想替亲人报仇,现在则要添上更多人的名字。”
父亲心里咯噔一跳,期盼着表哥往下说。士安眉毛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