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不由得十分沉重,遂对姚崇说道:“姚卿,看来上天确实想考验朕!朕说过依贞观故事行事,遥想贞观初年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如此灾异何其相似啊!”
姚崇鼓励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陛下欲成盛世,这‘苦其心智’一节是断断免不了的。”
李隆基道:“昔太宗皇帝为抑蝗灾,取蝗吞入腹中,说道‘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姚卿,若此法有用,朕愿效之。”
姚崇笑道:“太宗皇帝心忧百姓,陛下可效此心。然天地间蝗虫无数,陛下仅吞数枚,焉能止之?”
“姚卿以为,当用何法止之呢?”
姚崇决然道:“臣想好了,当以人力全力捕杀,然后坑而焚之!”
李隆基脸色大变,说道:“此法不可!朕为天子,想是上天认为朕德行有亏,以蝗示朕,若以人力捕杀,即是大违天意,此法万万不可。”
姚崇道:“想是陛下未见过蝗灾之利害,蝗虫起落时黑压压遮天蔽日,其落入田间,禾苗俱毁,若听之任之,今岁定会颗粒无收,难道陛下忍见百姓断粮而亡吗?”
是时人们往往畏惧上天,李隆基也不能免俗,蝗虫与百姓争食,顿时令李隆基陷入两难的境地。在他的思想中,一面是天意的恐惧,另一面则是百姓的饥馁,两者都不可得罪,心中矛盾万分。
姚崇又追问了一句:“陛下欲依贞观故事行事,太宗皇帝贞观之初与民清静,然百姓若无口粮活命,焉能清静?”
李隆基眼珠一转,说道:“当初太宗皇帝吞蝗数枚,令蝗虫感知太宗皇帝的诚意果然退去。也罢,朕即时起驾河南,也前去吞蝗数枚,以息蝗灾吧。”
姚崇心里大急,心想贞观之初仅关中之地出现蝗灾,范围既小,地方官又督促百姓就地捕杀,方免大灾,若说太宗皇帝仅吞蝗数枚就能免灾,实为鬼话!遂着急说道:“陛下,如今山东河南等地蝗虫铺天盖地,若不用人力大肆捕杀,难遏蝗灾之势。陛下去河南就不必了,只要陛下允微臣全力捕杀即可。”
李隆基摇头道:“不可,此为天意,朕若允卿去处置,即是得罪了上天。朕若逆势而动,上天说不定会降下更大的灾异。”姚崇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再观李隆基的神色,已明晓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心想皇帝不愿得罪上天,也不愿百姓无口粮,那么只有将皇帝置身度外,方能解眼前的难题。他故意沉思片刻,然后庄重地说道:“陛下曾经说过,宰相辖内的事体,由臣等全权处置。眼前的蝗灾事宜,臣不该向陛下禀报,臣自行处置即可。若有错谬,则上天与陛下罚臣即可。”
李隆基眼中透出笑意,说道:“是呀,应该这样。譬如上次授郎官的事儿,此为你等辖内的事体,朕绝对不插嘴。若事儿办得很妥当,此为你等应尽的本分;若徇私枉法,朕还是会过问的。”
姚崇躬身道:“如此,臣即回中书省拟发牒文,不用再请诏敕。”唐制规定,皇帝发文名为诏敕,而宰相发文则为牒文。
李隆基收起笑容,准其退出。
姚崇回到中书省,即召来中书舍人令其速拟牒文,其内容为各州县即时起全力捕杀蝗虫,然后焚而坑之,务使蝗虫绝迹。牒文中还特别强调,年底对官吏考课之时,灭蝗的程度将作为考绩的一项重要标准。
牒文尚未发出,“伴食宰相”卢怀慎见到此文,遂三脚并成两步来到姚崇面前,连声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姚崇知道卢怀慎虔信佛学,其生活清俭,家徒四壁。家人所过的日子实在寒苦,缘于他乐善好施,将所得俸禄多散于故人亲戚。姚崇平素对他的这种行为颇为敬重,另一方面也有些不屑,多次劝诫过他:“卢兄,你的妻子毕竟为宰相家人,他们如此过着叫花子的日子,岂不是有碍官体?你有俸禄,当然可以周济他人,首要者应该让家人过好日子。”
卢怀慎拱手却道:“此为我的家事,请姚相勿虑。”
姚崇只好大摇其头。
姚崇看到今日的卢怀慎大异常态,心知其定是心伤灭蝗,动了佛家的恻隐之心,遂明知故问道:“卢兄,何故为此态?谁又有罪过了?”
卢怀慎大声道:“那些蝗虫虽小,也为生灵。姚相此牒文一出,天下生灵涂炭,实为天大的罪过呀。”
姚崇知道,如此谦逊的人儿若较起真来,不是三言两句就能打发过去的。他就在那里斟章酌句道:“卢兄饱读诗书,当知古时典故。《诗》云:‘秉彼蟊贼,付畀炎火。’汉光武帝诏曰:‘勉顺时政,劝督农桑。去彼螟蜮,以及蟊贼。’则蝗虫实为蟊贼也,若不除之,则殃及百姓。”
卢怀慎大声道:“姚相此说,实为强词夺理。每只蝗虫皆为一条命啊,如今天下的蝗虫,何止亿兆?若如此捕杀,罪过比天还大,罪孽深重啊。”
姚崇仰头沉思片刻,然后森然道:“卢兄深谙佛理,当知人为何物?”
“这还用说?人为万物之灵。”
“对呀,佛祖最悯人间苦难。你我为大唐宰臣,其下有数千万庶民,若蝗不除,则今年冬春之时,百姓无粮可食,天下定将饿殍满地。若此景出现,你能够安心去拜佛祖吗?”
卢怀慎一时语塞,说道:“百姓可悯,然蝗虫也为生灵啊!”
“好哇,一边是蝗虫不可杀,一边是百姓需要口粮,卢兄现为大唐的宰臣,首要者应该面对天下的子民,我问你,此事由你来办,当如何处?”
卢怀慎喃喃道:“姚相为中书令,当然由姚相拿主意。”
“对呀,这件事儿你到底管不管?”
卢怀慎确实犯了难,若管此事,则百姓与蝗虫肯定会去一端,如此大违佛家慈悲心肠;若不管此事,自己又为宰臣,如何说得出口呢?
姚崇看到卢怀慎在那里左右犹豫,心中不禁暗笑,遂缓声说道:“卢兄,灭蝗的事儿,你就不要过问了,你专注办其他事儿吧。我已向圣上言明,今后如何治蝗,不用诏敕仅发牒文,此牒文由我独自署理,却与卢兄无涉。”
卢怀慎只好黯然而退。
姚崇望着卢怀慎的背影,心想灭蝗本为一件简单的事儿,不料皇帝和卢怀慎竟然有如此的顾虑,那么其他人肯定也有想法。又想到山东诸州的奏文中说道,百姓蹲在田边眼望蝗虫起落,竟然无措彷徨,使他愈觉此次灭蝗的事儿任重道远,不敢小视。
他于是召来御史大夫,断然说道:“御史台将其他事儿放在一边。所有侍御史和监察御史皆为捕蝗使,立刻动身前往有蝗灾的诸州,就近督促各州灭蝗。你与御史中丞也不许待在京中,可划定范围四方巡查。”
御史大夫有些迟疑,说道:“御史台也应留下一些人吧?否则衙内庶务停办,圣上定然怪罪。”
姚崇脸色一寒,说道:“我说过了,一个不留!你若再迟疑犹豫,我现在就去请圣上旨意,你就回家歇着吧。”
御史大夫吓得不敢再吭声,知道姚崇如今在皇帝那里得宠,自己虽为三品官员,若姚崇不喜则位置不稳。他躬身告退,誓言自己速回衙安排,翌日全体人员出京捕蝗。
姚崇下发灭蝗牒文之后,御史台倾台而出,前赴各地督促灭蝗的捕蝗使很快到位。地方官员看到朝廷如此重视灭蝗,当然不敢怠慢,将灭蝗列为政事的首要者来办。捕蝗使到了汴州,倪若水阅罢灭蝗牒文,再翻眼瞧了瞧捕蝗使,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先住下吧。”
捕蝗使在驿所里住了两日,看到倪若水毫无治蝗动静,心里不由得大急,汴州系山东与河南相连之地,蝗灾很严重,若坐等一日,灾情就更甚一日。捕蝗使实在忍不下去,就闯入衙内质问倪若水。
倪若水大怒,骂道:“我为朝廷的三品官员,你身为侍御史,无非一个七品官员!你擅闯本州官衙,实为藐视上官,莫非想找打吗?”
这名捕蝗使明白倪若水的来历,看到他依然摆着昔日尚书省上官的谱儿,心里并不示怯,昂然说道:“倪大人确实为上官,本官虽职位低微却身兼捕蝗使之职。倪大人应该知道,本官手执中书令姚大人的牒文来行督察之职,即是代表中书令来说话。”
倪若水冷笑道:“你能代姚令说话?哼,你莫非不知自己的斤两?我就奇怪了,如此大的事儿,圣上不下诏书,你们却弄了个牒文来糊弄我们吗?”
捕蝗使毫不示弱,说道:“姚大人职掌中书省,位居中枢,其所下牒文,当然是秉持了圣上的旨意。”
倪若水道:“也罢,你既然代姚令说话,我来问你,你须回答。昔者刘聪攻破西晋,以荒淫和残暴治国,使天地失和,由是天降蝗灾,河东地区当时死者十有五六,由此观之,蝗灾因失德而兴,靠人力捕杀难扼其势,须修德弥补。姚令如此大肆捕杀,岂非本末倒置?”
刘聪本为匈奴后裔,为十六国时代的汉国国君。其攻破西晋都城洛阳,使西晋从此灭亡,从此长江以北成为刘聪的势力范围,司马氏只好带领大臣到江东开创东晋政权。刘聪成为中国霸主,不免得意扬扬,开始变得荒淫与残暴,如此过了数年,天降大蝗灾,加速了汉国的衰亡之势。
倪若水胸中文才恣肆,口才又好,捕蝗使焉是对手?他张了张嘴咽了一口唾沫,实在无法作答,只好悻悻然退出汴州府衙,将此情详报于京城。
前往汴州的捕蝗使快马送回奏书,姚崇粗略一看,登时大怒。他将奏书向案上一拍,大声骂道:“好一个倪若水,竟敢狂妄如斯!”
姚崇起身在堂中踱了数步,然后唤来中书舍人,说道:“你磨墨侍候。我说,你写。”
此为专发汴州刺史府的牒文,姚崇用词严厉,不给倪若水一点颜面。
牒文首先写道,刘聪为伪君主,其侵扰晋朝江山,残暴中土庶民,当然为无德之人。我朝皇帝上应上天,下应民意,岂能与刘聪类比?倪若水如此说话,实有蔑视当今圣上之心,实为大罪!
姚崇进而讥道,你倪若水宣称蝗灾系失德所致。若按此理,汴州境内蝗虫遍地,你倪若水身为汴州刺史,境内如此,是不是也因你大大失德而招致蝗虫了呢?
姚崇最后说出硬话:倪若水若继续坐视不救,使百姓今年无收成,这个汴州刺史就不要做了。
当倪若水读到这道牒文时,深知话中所含深意,身上早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与捕蝗使费口舌,急忙召集属下布置灭蝗事宜。
倪若水因被放为外官,心中结了疙瘩,对姚崇有了怨望之心,此次存心想找茬儿。姚崇的这一番疾言厉色,终于使倪若水醒过神来。
若论识见才具,倪若水绝对是一等一的人才。此后的日子里,倪若水亲自部署灭蝗事宜,自己也深入田间带头灭蝗。旬月时间,汴州共灭蝗十四万石,由此保住了粮食收成。
这日辰时过后,李隆基在殿中检视各地的灭蝗奏报。看来姚崇的措施殊为有效,各地按令全力捕杀,由此扼制了蝗灾的蔓延之势。
高力士走过来,轻声说道:“陛下,姚崇带领百官集于承天门前,请求入宫觐见圣上。”
李隆基疑惑道:“他们有事为何早朝时不说?现在入宫能有什么事儿?”
“微臣不知。不过他们皆面带喜色,定非要紧事儿。”
“好吧,让他们进来。”
过了片刻,姚崇带领百官进入太极殿内。百官礼毕,姚崇趋前禀道:“陛下,太史局此前推算今日辰时一刻,当有日食出现。然直到此时,太阳毫发未损。臣等以为,太阳应亏不亏,实为祥瑞之事,遂前来向陛下祝贺。”
太史局此前又称为司天台,其职责为察天文稽历数。此前太史局依据李淳风编制的《麟德历》,计算出今日当有日食发生。是时人们皆畏惧上天,认为日光有亏,即是上天警示人们的凶兆,如今日光当亏不亏,则为喜事。
李隆基忆起太史局此前曾禀告过这件事儿,遂唤出太史令问道:“太史局预算日食之事,是否有错谬呢?”
太史令躬身答道:“臣深知此事重大,遂带领属下多次敷演,并时刻仰察天象,则日食之事应该发生。”
姚崇又拱手禀道:“微臣以为,日光当亏不亏,实为陛下行德政的结果,如蝗灾已渐至平息,是为例证。陛下,请接受臣等的祝贺。”他说完此话,当即俯身下拜。身后的群臣见状,随即俯伏一片,口中发出的颂扬之声响彻殿内。
李隆基再令群臣平身,笑道:“好呀,此事应该祝贺。众卿佐朕施政,使天象示好,亦为上天奖赏卿等。”
姚崇道:“陛下,上天示好我朝,实为可贺之事。臣以为,此事应由史官记之,传诸后世。”
李隆基赞同此议,此后君臣又相互恭维一番,姚崇方带领群臣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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