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署理的授任敕令到了中书省,既然为圣旨,中书省知会尚书省后即可生效。姚崇见了此敕文,心中大震,他推开手边的一切事务,然后袖了此敕文,径直入宫求见皇帝。
李隆基闻报姚崇欲觐见,心中甚为妥帖。上次姚崇禀报郎官之授任,李隆基故意不睬他。姚崇得高力士传话,明白了皇帝让自己在所辖范围内大胆施政的苦心。从那时开始,姚崇大刀阔斧,施政雷厉风行,政务由此井然有序。姚崇如此一人之下,在官员中拥有绝对的权威。卢怀慎虽为门下省侍中,却不能与姚崇平起平坐,成为姚崇施政的第一执行者,难有自己的声音。京官私下议论,卢怀慎如此唯唯诺诺,世所堪有,私下称其为“伴食宰相”。如此名号实为讥讽卢怀慎,好在卢怀慎以尽本分理政为要,对这些风言风语不以为意。李隆基闻之,认为自己设置一正一副宰相正为此意。多次暗赞自己选人的眼光甚准,不免扬扬得意。
姚崇入内施礼毕,从袖中取出那道敕文,禀道:“陛下,臣见到此文,以为不妥,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笑道:“朕署理此文时也知不妥,然此为申王开口求恳,其即当远行,朕若驳回,岂不是失了兄弟之义?”
“陛下顾全了兄弟之义,就违了国家法度。臣为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罢‘斜封官’;又得陛下旨意,严格考课诠选程序。今陛下成全申王之请,绕过两省吏部诸制而直接署理,与‘斜封官’并无二致;且陛下说过郎官以下,由臣主之,不用向陛下禀报。总而言之,还请陛下收回此文。”
李隆基心中苦笑,其绝顶聪明,当然明白此事的是非曲直。他此时心里感叹道,看来想做一个好皇帝,首要者要抑制己欲,不能为所欲为。如眼前的这件小事儿自己办不成,肯定会得兄弟的耻笑;若再将所发敕文收回,岂不是更驳皇帝颜面?
然姚崇如此直言相抗,其考虑的并非自己的颜面和权力,而是国家大计!李隆基一霎时心间晃过了这些想法,很快就有了定论,爽快答道:“也罢,就收回此文,按朝廷法度办!”
姚崇躬身谢道:“陛下能准臣下之请,实为国家之幸。”
李隆基笑道:“罢了,恭维之言就少说一些吧。朕即国家,你帮朕办事儿,哪儿有谢朕的道理?唉,申王那里,免不了还需朕好言抚慰一番。”
姚崇见此事办成,本想辞出,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儿,又问道:“陛下,大理卿张暐不在衙内视事,如今不知在何处,陛下知否?”
李隆基颔首道:“此为朕的不是。张暐出外,实替朕办一件要紧事儿。大理寺可由班景倩代为署理,你就不要再问张暐的去向了。”
姚崇知道事情的进止之道,皇帝不许自己问询张暐的去向,自己自当闭口不问。他此时不多废话,躬身行礼意欲退出。
李隆基不许他退出,招手令其就座,说道:“姚卿,你与其他数位大臣皆上书谈及储位之事。朕起初想到,这些皇子皆幼,可缓上数年再说。然又想国家草创阶段,诸事皆需万全,看来这储位之事也不可小视。”
“陛下所言甚是。如今为保皇权,使功臣、诸王外任,而储位事关国家大局,若虚悬太久,易生祸乱。皇子们固然年幼,若选定太子,既可定盘大局,使外人少有觊觎之心;且陛下可为太子选好辅教之人,以利长期培养。臣等之所以切言此事,缘由于此。”
“嗯,以卿观之,哪位皇子可堪为嗣?”
姚崇知道面前的这位皇帝精明无比,他虽问询,心中恐怕早已拿定了主意。然储君废立向为国家大事,皇帝每事必征求宰臣意见。姚崇略微沉吟片刻,即说道:“自古以来按制立嫡长者为储,今王皇后无子,按例应该立皇长子为嗣。然皇长子……”姚崇说到这里,欲言又止。
李隆基精力旺盛,虽宠爱赵丽妃,犹爱临幸后宫其他颜色。是时已生有九个儿子(其中二子早夭),十一个女儿。诸皇子中,长子李琮及第六子李琬由刘华妃所生,次子李瑛由赵丽妃所生,三子李享由杨淑妃所生,钱妃生四子李琰,皇甫德仪生五子李瑶,刘才人生八子李琚,第七子和第九子早夭。
李隆基示意姚崇说下去。
姚崇接着说道:“皇长子聪明伶俐,那是不用说的。然他幼年时曾跌伤左腿,由此落了残疾,若他为储君,是不是有碍大国风仪呢?”姚崇如此说,其指向已然非常明白。既然皇长子腿有残疾不宜为储君,那么再向下排定,即是赵丽妃所生的皇次子李瑛了。
李隆基最早娶了王皇后和刘华妃,这二人系出身于名门望族,其嫁入皇室自是需要一番挑选的。奈何李隆基新婚之初新奇过后,对此二女归于平静。想是李隆基生性活泼,不喜欢中规中矩的大家之女,却对潞州偶遇的歌女赵敏喜爱有加,且一直专宠至今。姚崇如此说话也是揣透了李隆基的心思:所谓母以子贵不假,然子以母显也有道理;李隆基如今专宠赵丽妃,当然乐于立其子为储。
李隆基闻言脸上十分平静,颔首道:“卿所言甚有道理,琮儿腿有残疾,殊为可惜。”
姚崇道:“此为臣片面之言,请陛下慎思,也请陛下征询宗室及其他重臣意见。”
“宗室是要问的,大臣嘛,朕再问问卢卿。此事未定之前,不宜人人皆知,如此宜惹事端。”
姚崇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说道:“请陛下放心,臣定会守口如瓶。”
李隆基答应了一声,准许姚崇退出。
第六回 固边疆皇帝忧心 灭蝗虫姚崇发力
郭虔权被授为营州大都督兼幽州大都督之后,一改宋璟固守幽州的办法,采取步步为营的法子,第一步先将营州都督治所从渔阳移到榆关,以此挡住契丹人向关内进犯。
榆关北倚燕山余脉,东南濒临大海,中间只有一条相对狭窄的通道与东北境相连。汉时因此地势险要,又为连接东北境与中原地区的咽喉要道,因在此地设关;隋朝开皇年间在此地设城,称之为榆关镇。
郭虔权领兵来此,就见榆关镇经契丹人与奚人数度抢掠之后,已经破败无比,镇上人口早已四处逃亡杳无人烟。郭虔权见状叹道:“这个赵良翊实在该杀百遍,大唐的千里疆土因为其失败而尽弃之,实乃千古罪人”,他回视众将道,“圣上授我为营州大都督,如今营州为契丹人盘踞,我若困守在此,岂不是名不副实?”
众将士明白,大都督如此说话,自是想将自己的治所挪到营州去。然契丹人与奚人的马快刀利,此前唐军与其交战败绩者多,眼前的这点人马能行吗?
这时,一名英俊壮硕之人排众而出,观其服色为别将之服,其年龄不足二十。他走到郭虔权面前拱手道:“都督大人,其实契丹人与奚人不足为患,此前与其对阵之人囿于捉对厮杀,或者固守城池,如此就扬其长守己短,遂使困窘如此。”
此人名叫张守珪,系陕州人氏。众将知道,郭都督平素非常喜爱此人,他今日敢超越上官当众说话,正是缘于都督青眼有加。郭虔权闻言果然露出笑容,说道:“好呀,说说你的见解。”
张守珪道:“当初突厥汗国何其强大,其最后之所以四分五裂,内力使然。太宗皇帝登基之时,颉利可汗兵逼京城,太宗皇帝当时在渭河便桥与其盟约,虽有国家亟需休养生息的考虑,也有静观其变的打算。后来东突厥果然内乱,李靖方能仅带万骑捣其巢穴。”
郭虔权颔首道:“嗯,孺子可教!然眼前之势,我们万不可退后一步。”
张守珪道:“都督所言极是,我们若再后退一步,圣上定为不喜。末将的意思是,今后不仅要与契丹人和奚人排阵交战,示之以强势,更要采取怀柔的方式分离其内部,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郭虔权大喜,说道:“不错,就是这样。张守珪,你有胆量仅带随从数人,深入契丹人的地盘内谋取分离之道吗?”
张守珪躬身道:“末将愿行。数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末将一人前行足矣。”
郭虔权赞道:“好哇,有胆量!男儿少壮,自当建功立业,守珪,你此行有成,本都督定会有赏。”
李隆基当了皇帝之后,为求北境安宁,答应了突厥默啜的求婚请求。默啜为了与大唐宗室联姻,确实费了不少心机。则天皇后时,默啜要求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皇室,则天皇后派出武延秀前去成婚,不料默啜认可李氏皇脉,认为武家为小姓,如此通婚实为则天皇后敷衍自己,遂扣下武延秀,提兵再犯唐境。然大唐国势非复初创之时,今日突厥也非昔日突厥汗国,默啜深知以己之力难与大唐相抗,其来犯境无非虚晃一枪造势而已。此后双方你来我往,互有胜败,默啜把握火候,又适时提出自己的儿子求娶大唐公主的事儿。
看到皇帝答应求婚,默啜大为高兴,就静等婚期。谁知左等右等,哪儿有公主的影儿?默啜此时明白皇帝虽口头答应,内里并不情愿。他于是故技重施,提兵杀奔朔方道,意欲逼近京师,逼迫皇帝早早将公主送过来。
李隆基闻听此讯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淡定处之。他知道默啜现在虽为突厥最强势者,手下无非有数万马兵,其可以旋风般到边境抢掠一阵,断不敢深入大唐腹地。且边境有重将镇守,默啜也难以逾越。骊山讲武之后,解琬依旧任朔方道大总管,李隆基另授薛讷为北庭都护府都护,突厥若犯境定从此二地进入,李隆基对此二人很放心。
此后,李隆基下诏痛斥了默啜一番,并绝其婚事。
姚崇这日又接报,言说突厥默啜兴兵侵扰,那边的吐蕃也在蠢蠢欲动。他接报后忧心忡忡,遂疾步入宫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闻言,不禁叹道:“唉,我国这些年来忙于内耗,遂使这些夷狄轻视于我。吐蕃连年内耗势衰,因请求申宗皇帝和亲,金城公主因而远嫁高原。现在突厥稍一动弹,吐蕃即想与之呼应。和亲能致两国修好吗?朕看不能!朕此次绝突厥婚事,缘由于此!姚卿,朕当时答应你三十年内不寻求开疆拓土,如今人家欺负到门上了,你看应该如何处之?”
姚崇坚定地说道:“当然以牙还牙,御之于国门之外!陛下,臣今日求见,缘于有些忧心。”
“嗯,你说吧。”
“默啜现在兵犯朔方,解琬久在朔方经营,默啜肯定会无功而返。然默啜老奸巨猾,他不会善罢甘休,万一他在朔方虚晃一枪后再杀向北庭,薛讷能够应付得了吗?”
李隆基明白姚崇实为文武全才之人,他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薛讷初到北庭都护府,没有在西域经营的经验,若默啜来攻,南面的吐蕃再来凑热闹,薛讷马上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决然道:“所谓锋自磨砺出,良将也须磨难,薛讷能否支撑西域局面,就看他此一遭了。”
“陛下,万一薛讷受挫,则西域之路顿时塞绝,陛下须早做打算!”
“以卿之意,当何处之?”
“西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郭元振昔日之所以能守稳西域,缘于他并不一味与敌方对攻,善于发现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以利制衡。薛讷久在京畿范围驻守,此一节实为短板。臣以为,郭虔权若驻守北庭,效果更好。”
“唉,此一时彼一时也。当时西域安静,东北境困窘,所以调郭虔权去对付契丹人。再说了,若依卿所言,北庭那里许是有战事,现在出征调郭虔权,毕竟有些迟了。”
姚崇不再坚持,说道:“如此,还要早做防范。臣以为即日起从关中征调五万兵马,西出阳关屯于瓜州以为后援。”
李隆基同意此议,令姚崇速速去办,转而又道:“姚卿,看来这府兵制有点不合时宜了。关中府兵一枝独强,征调四方时既费时日,又费钱粮,不如今后在紧要边疆处屯兵多一些,如此可免了这些麻烦。”
姚崇摇头道:“陛下不可。人心最难把握,若边将拥兵自重,极易生乱。府兵制之所以形成,就是为确保皇权而设,征调时虽多了一些忙乱,然与滋生大乱相比,毕竟为小节。臣以为,边疆之事以府兵为主,适当辅以屯兵,最为至要。”
李隆基笑道:“朕也就是说说而已,姚卿不须认真。”
姚崇也不以为意,躬身告退。
去岁冬天雨雪不多,由此春日时田亩干涸者多,百姓忙于引水浇灌虽有成效,然是年收成减产已成定局。当夏日早早而来时,一场巨灾又突袭而至。
先是山东最早发现了蝗虫,继而河南河北等地也有蝗虫出现,随后,各地发现蝗虫的奏报如雪片般报往中书省。
李隆基阅此奏报,心中不由得十分沉重,遂对姚崇说道:“姚卿,看来上天确实想考验朕!朕说过依贞观故事行事,遥想贞观初年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如此灾异何其相似啊!”
姚崇鼓励道:“孟子曰:‘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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