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也明白眼前的症结所在,然无法言明,二人于是相对沉默。李隆基先打破沉默,说道:“大哥,瞧我们扯远了。你刚才问我姑姑近来有何动静,她近来确实有动作,且居心叵测。”
“她有何动静?”
“大哥原来兼知雍州刺史,现在改授为窦怀贞。”
“嗯,当初父皇说从姑姑之请,言说窦怀贞最为熟悉雍州事体,还是由窦怀贞来任最好。三弟,你知我不爱多事,这个雍州刺史仅是一个挂名,任与不任,那是无碍的。”
“是了,想是大哥不知,雍州府职掌各城门守卫调度,如此就与南衙军有了干系。姑姑之所以看中此位,就是想让窦怀贞透过此节掌控南衙军。”
李成器笑道:“南衙军兵力薄弱,守个门还成,能成什么事儿?”
“强似于无吧。这窦怀贞果然不负姑姑之望,到任后竭力笼络军中将领,听说他花去了姑姑的不少钱物。如此,姑姑就间接地掌控了南衙军。她还不罢休,更把手伸向北门四军。”
李成器此时有些动容,说道:“嗯,此事我听到一些风声。那日四弟来言,说羽林军的常元楷与李慈到姑姑府中走动甚频,这二人最近还在城中换了新宅子。”
李隆基悠悠说道:“大哥好好想想,姑姑在朝中遍植亲信之人,现在又把手伸向军中,她到底想干什么?”
李成器又复沉默,然后叹道:“唉,姑姑好好当一名富公主,为何偏爱插手朝中之事,且乐此不疲?三弟,你曾找过父皇谈过此事吗?”
“愚弟处于嫌疑之地,不敢去谈。”
“如此,我找个机会与父皇谈论一回。你说得对,如此之事,确实不好启口。”
李隆基目光炯炯,问道:“愚弟以为,姑姑现在仅限于与军中之人交往,并无过格之处,就是父皇听了,估计也是一笑置之。大哥,你以为姑姑的心思确实有异吗?”
李成器跟随李旦经历过那些苟延残喘的日子,如今每每想来,实在不堪回首。如此切肤之痛,他坚决不允许太平公主掌控朝中大权,进而威胁自身的利益。他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三弟放心,我会始终支持你,他们兄弟三人也会。我多次对他们说过,兄弟五人中,只有你适合做皇帝。你现在果然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同心,定出全力辅佐你周全。你说得对,父皇那里还是缓说为好,不能再让姑姑抓住你的把柄。”
李隆基今日前来,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知道,不管姑姑使出任何花样,只要自己兄弟牢牢地掌控北门四军,则姑姑难动自己的根本。
此后李成义等三兄弟过来,五人一起在兄弟氛围中融洽地说话,此后又一同饮酒。李隆基在宫中的小心与矜持,到了这里似乎一扫而空,实为难得之事。
转眼间春去夏来,长安城又陷入燥热之中。这一段时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双方阵营虽暗流涌动,但表面上看十分平静,大家似乎可以如此相安无事长久下去。
眼见暑气渐渐张起,李隆基这日在李旦主持的朝会上奏道,请太上皇携同姑姑等人出城避暑,出城时间可选定在七月中旬。李隆基如此说,其实为表达自己的一片孝心。
自高祖皇帝李渊开始,每至七、八月份酷暑期间,皇帝都要带领嫔妃及重臣到离宫避暑,往往留下太子居京城监国。李隆基提出此议,自是以太子身份自居,他自是留在京中的。
李旦也有避暑之意,欣然说道:“好哇,朕正有此意。只是去岁入玉华宫避暑之时,见其中台阁有些破败,崔卿,不知那里已修缮完毕否?”
是时皇帝夏时避暑,主要有两个去处。一个是武功县的庆善宫,此为高祖皇帝的旧宅,太宗皇帝李世民就出生在这里;另一个是京城正北约百余里宜君县的玉华宫。李旦因为喜欢玉华宫周围的风景,加之盛夏之时这里凉风习习,因而偏爱来这里避暑。
崔湜为尚书省左仆射,所辖工部负责所有宫殿的营缮之事。他出班奏道:“按照太上皇的旨意,工部早将玉华宫修缮一新。太上皇若七月中旬入宫避暑,其修缮时的漆味早已散尽,入住最为相宜。”
李旦道:“如此甚好。崔卿,大明宫修缮得如何?这个太极殿确实有些潮湿,若大明宫修缮好,朕就马上搬过去。”
大明宫始建于贞观八年,其初名为大安宫,是太宗皇帝李世民为太上皇李渊准备的避暑地,只是宫未建成,李渊已逝。此后到了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后主政时代,又多次在原基础上进行扩建,其方圆比起初的大安宫大了十余倍,成为京城中最大的一片宫殿。
大明宫位于龙首原上,从这里可以俯瞰长安全城,与南边的终南山相对。宫殿群的周长约有十六里,皆围以宫墙,设有十一座宫门,其中南面五门,北面三门,东面一门,西面二门。
大明宫南墙正中为丹凤门,入内即为待漏院,此为百官在凌晨上朝时休息的场所;向内行有二百余丈,即耸立着高敞雄伟的正殿含元殿,此殿为举行朝会及盛大庆典的场所,其殿基高出龙首原约六丈,由三条长近三十丈的龙尾道与前广场相连。大殿如鸾凤翘首,两侧的翔鸾阁与栖凤阁似双翼舒缓,站在殿前台上再俯视南面,可以体会“捧帝座于三辰,衔天街之九达。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颠而崒云末”的豪情。
再往后行,即为宣政殿和紫宸殿,此为大明宫的三处主要宫殿,是为皇帝会见群臣及议事的主要场所。然若论规模最大的宫殿,当属太液池正西的麟德殿,这是一座前、中、后三座宫殿毗连的建筑,周围回廊环绕、亭阁簇拥,占去了好大一处地面。
高宗皇帝待大明宫建成后于龙朔三年入大明宫听政,大明宫于是成为大唐的中枢之地。只因此后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迁往东都,十余年过后,大明宫由于无人居住渐至破败,其状况反而不如太极宫,所以中宗皇帝带领百官自东都返回长安后,选择在太极宫居住。
崔湜闻言答道:“大明宫占地甚多,修缮工程就要浩大一些。臣督促工部,让他们多上人力,争取年底前修缮完毕。依臣估计,来年春天,太上皇就可以入住大明宫了。”
李旦道:“你还要加紧督促,让工部再快一些。如此小的太极宫里,太上皇与皇帝皆住在这里,确实有些狭小,朕还是及早搬走为好。”
李旦既然同意出外避暑,朝中大臣也要分成两班。萧至忠与魏知古带领一班大臣随李旦与太平公主到玉华宫避暑,京中剩余大臣以崔湜为首,辅佐李隆基居京处置政事。此时离七月中旬仅有近二十天的日子,大家按序安排,分头妥当行事不提。
李隆基这日主持朝议,群臣所奏事情不多,用时仅大半个时辰即散去。李隆基走入侧殿,要在这里静心阅读群臣的奏章。高力士这时轻步走到李隆基身侧,轻声说道:“陛下,侍中魏大人现候在殿外,要求请见陛下。”
李隆基道:“朝会刚刚散去,他有事为何不在朝会上说?”魏知古昔为相王府属,然其被授任侍中之后,与李隆基落落寡合,反而对太平公主十分殷勤,李隆基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高力士道:“小人见魏大人求见陛下甚为殷切,似有什么要紧话儿要说。”
“让他进来吧。”李隆基忽一转念,又说道,“魏知古这么多年从未单独见我,他今日确实有些蹊跷,也罢,你将殿内人引出,不许有人接近。”
高力士领命而出,很快,魏知古疾步入殿,走至李隆基面前伏地叩拜。
李隆基令其平身,并手指侧旁圆凳,令其坐下说话。魏知古也不谦让,坐定后笑吟吟瞧着李隆基。
李隆基觉得魏知古今日来见自己有些奇怪,眼前的神情也很怪异,因问道:“魏卿今日见予,有何话说?”
魏知古笑吟吟说道:“陛下心中定是奇怪,这个魏知古平时追逐太平公主,今日前来定是不安好心吧!”
李隆基想不到魏知古说话竟然如此直接,心里就打了一个突儿,脸色犹然平静道:“魏卿怎能如此说话?你为门下省侍中,为予之近臣,可以随时见予,有什么奇怪的?太平公主为予之姑姑,你追随姑姑,并无不当。”
魏知古见李隆基的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知道他对自己深存戒心,因笑道:“陛下与太平公主确实为至亲,然姚崇与刘幽求被逐又是何因?陛下与公主走的不是一条道儿,此为天下之人皆知的事实,陛下为何还要刻意隐瞒呢?”
李隆基展颜一笑,说道:“如此说,莫非姑姑让你带来什么话不成?”
魏知古摇摇头,说道:“非也。臣今日面见陛下,其实自己有话要说。”
“好呀,魏卿请讲。”
“陛下,若臣说太平公主欲不利于陛下,陛下定是不信了?”
“好端端的,姑姑为何要不利于予?魏卿,这等无稽之谈还是不说为好。”李隆基说话至此,脸上已薄有怒色。
魏知古并不畏惧,脸上依然含着微笑,慢悠悠说道:“臣知道陛下难去疑惑:一个整日里追随太平公主之人,怎么突然之间来说太平公主不好?他会不会是太平公主派来的?臣请陛下今日一定要有耐心,待听完臣下之话再做评判如何?”
李隆基没有吭声,他没有出声拒绝,自是鼓励魏知古说下去。
魏知古接着道:“天下之人皆知如今宰臣七人中,有五人出于公主之门,臣虽非公主所荐,也心归公主,如此仅剩下郭公元振一人未随公主。陛下,其实我们六人中也有区别。萧至忠属于公主的第一层之人,他与公主无话不说,许多计谋皆是他与公主商量而来;第二层即是崔湜与窦怀贞了,崔湜与公主有肌肤之亲,窦怀贞忠心耿耿,办事最称公主之心;第三层为岑羲与卢藏用,他们皆由公主擢拔而来,然所知机密有限,比前三人就差了一些;至于臣嘛,似介于第三层与其他追随公主的人群之间,遇事当然听公主之言,然对内里密情的了解并不甚详。”
李隆基微笑接口道:“原来其中竟然有如此多的奥妙啊,今日得魏卿之言,让予大开眼界。”
魏知古心想这些事儿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瞧清楚,李隆基如此说定是心中疑虑难消,遂不加辩解,继续说道:“卢藏用是一位心气儿甚高之人,他瞧不上窦怀贞对公主的巴结劲儿,然碍于公主不敢明说,只好私下里找臣倾诉。”
窦怀贞自从抛却此前的儒家信条之后,倾心拜读来俊臣所著的《罗织经》等,揣摩其中的“微言大义”,此后娶了韦皇后的奶妈,开始将所想用于实际,一跃成为一个厚颜无耻与溜上欺下的“好官”。所以李隆基诛灭韦氏之后,他一刀砍下老妻的头颅,然后携至承天门前向李旦表示自己与韦氏一刀两断,从此再做新人的决心;待太平公主从蒲州返回京城之后,他率先下朝后再到太平公主府中问安,使得萧至忠、崔湜等人也自感弗如,只好争相效仿。
李隆基听到此时嘴角微微一动,心想卢藏用的巴结功夫又何尝差了?其行为以“终南捷径”为词永远铭记在人心中,说不定时间久远之后,其名气还要盖过窦怀贞,因问道:“哦?想不到卢藏用也有怨愤的时候。”
“是啊,臣很配合卢藏用的倾诉,如此一来二去,卢藏用认为臣是一个可以交托心事之人,说话没有顾忌,话儿就多了起来。前日晚上,卢藏用又入臣府中,我们二人对饮,因说着高兴,他竟然饮多了,说话也就无顾忌起来。陛下,臣转述他的一些无礼之言,请陛下免罪。”
“嗯,你尽管说吧,恕你无罪。”
“卢藏用饮多了之后,忽然乜斜着眼睛说道:‘岑羲今日悄悄对我说道,时辰快到了,公主马上可以把那个讨厌的皇帝拿下。’臣一惊,急忙问询究竟,卢藏用又道:‘岑羲也仅从崔湜那里知晓了大概,公主的意思是不想再做督促太上皇让圣上巡边之类的事儿,须采用断然之措。’”
李隆基此时有些动容,问道:“断然之措?魏卿,你知道如何断然吗?”
魏知古知道,李隆基既然有此问话,显然已相信了自己三分,因说道:“臣当时大为震惊,就继续小心与卢藏用说话,以图多套出些话儿。那日卢藏用还算老实,看来没有什么隐瞒,把所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总而言之,公主的断然之措无非想结果了陛下的性命。”
“如何结果呢?”李隆基一面问话,一面情不自禁地立起身来,渐渐行至魏知古的身边。
魏知古也急忙立起身来,垂手答道:“陛下,臣问清楚了,公主主要想用二策来图谋陛下。一者,选定日期,由常元楷与李慈率领禁兵,突入武德殿以控制陛下,窦怀贞与岑羲率领南衙军举兵响应,从而举事成功;二者,公主府有专人与宫中之人联络,密谋以毒加害陛下。”
李隆基沉声问道:“魏卿,此话当真?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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