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若为一名赋闲的亲王,绝对会躲入府中安静度日。然他现在是皇帝,是为一国之主,许多纷繁万端的事儿需要他一言定音,他如何能躲得开呢?
李旦于是很烦很烦。
那日李旦对李隆基单独说到,他想把六品以上官员的授任及其他军刑大事皆交由李隆基署理。李隆基不明父皇的实际心思,当即推辞。
这日又有一名昔日旧属入宫拜见李旦,说到最后,这人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上面写有一人的简历,不言而喻,这位旧属又接受请托前来求官。
李旦不忍拂了这名旧属的面子,推托道:“如今太子监国,诸事由太子拿主意,你去找太子说吧。”
这名旧属倒是很会说话,说道:“太子唯听陛下之旨,陛下向太子吩咐一句,此事也就办妥当了。”
李旦心里很烦,将这名旧属赶了出去,然后寻思道:这些烦乱的事儿,怎么就躲不开呢?他思来想去,心中有了计较,唤来黄门官令其传讯,诏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明日早朝,他有话要说。
自从上次贬谪姚崇与宋璟那次早朝之后,李旦近两个月没有主持过早朝,百官闻讯李旦又要早朝,心想李旦可能又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李旦确实有大事宣布,他接受群臣朝拜之后,缓缓言道:“众位爱卿,朕素怀淡泊,不以宸极为贵。昔日朕为皇嗣,主动将皇位让与先皇;先皇又欲使朕为皇太弟,朕固辞不就。朕如今当了天子,总觉得诸事烦乱,心中不静,就又有了一个计较。”
殿内此时非常安静,百官静听李旦的下文。
李旦稍微缓了一下,然后又朗声道:“朕想好了,皇太子近来监国有功,诸事从善如流,众皆称善,朕意欲传位于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众位大臣面面相觑,他们实在想不到皇帝今日竟然想退位,许多人不相信这是皇上说出的话,然抬头看到李旦坐在那里好整以暇,神色淡定,分明不是胡话。
别人也就罢了,李隆基应该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他闻言趋前两步,当即跪倒,叩首说道:“父皇万万不可!儿臣不知哪里做错了,望父皇重重责罚,唯传位一说,儿臣万万不敢奉旨。”李隆基听到父皇要传位,也一下子懵了,他实在想不通父皇为何要这样说。那一瞬间,他甚至冒出父皇是不是试探自己的念头。李旦依旧语调平静:“三郎,你起来吧。朕今日就是想听听大臣的意思,不用你说什么话。萧卿,你执掌中书省,是为朝中中枢,说说你的想法。”
李旦此前没有露出半丝要退位的风声,今日乍一说出,令萧至忠也措手不及。这一段朝中比较平静,太平公主远在蒲州通过萧至忠了解朝中情况甚详,其指示萧至忠要密切关注太子的动静,不给太子扩大权限的口实。现在皇帝说要退位,那是太平公主坚决反对的事儿。萧至忠也在顷刻之间就打定了主意,皇帝说出想退位的话,若当面激烈反对恐怕皇帝不喜,效果未必就好,且太子之人在一侧虎视眈眈,若再形成当堂争辩的局面,其结果实在无法预知。现在李旦询问自己的意见,萧至忠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须徐徐商议最好。陛下即位未及一年,天下刚刚平稳,若骤然换之,臣恐天下由此会动荡,对百姓不利,须稳妥为之。”
李旦道:“朕征询众卿意见,就是寻稳妥之法。”
萧至忠再奏道:“臣以为,陛下传位与否,不必忙于定论,可多方征询意见。今日朝堂之上,众臣骤然得闻此讯,思虑不免失于简单,请陛下今日不用再议此事,容臣等细想一下,再奏于陛下。”
李旦摇摇头,说道:“萧卿,你退下吧,朕还想听听别人如何说。刘卿,你的意思呢?”
刘幽求明白自己的身份特殊,外人皆知自己是太子的嫡信之人,若顺着皇帝的意思说退位甚好,那么太子与自己肯定会成为千夫之指,他微一思索即躬身答道:“陛下春秋未高,不是退位的时候。且太子监国不久,还需长期历练才是。臣以为,陛下现在不宜退位。”
李旦明白萧至忠是妹妹的人,刘幽求是三郎的人,萧至忠说的话虽委婉,然外人皆能听出其不愿皇帝退位的意思,李旦没有想到这两路人马皆不愿意自己退位,心里不由得更烦。
此后,郭元振、崔湜、张说、窦怀贞、岑羲等人纷纷出班奏言,这些人无一例外,皆言李旦不宜退位。
李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他无心听群臣再奏他事,即落座退朝。
李旦的这番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散罢,各方人士一边揣测着皇上的真实心意,一边抓紧行动。
萧至忠的动作最大,他首先将王师虔召来,令他快马将自己写就的锦书传于太平公主;然后又分别把崔湜、窦怀贞、卢藏用、岑羲等人召来,嘱他们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单独面见皇帝,力阻其退位的想法;最后,萧至忠叫来侍御史和逢尧,嘱他访以圣贤大义上奏书一道,从儒家学说角度阐述皇帝不能退位的道理。
第二日,太平公主的回信送到萧至忠之手,其展开一看,就见公主盛赞萧至忠的处置之道,另让萧至忠派出数人入坊间,散布皇帝之所以退位,缘于太子紧紧相逼,以营造太子不遵孝道的气氛。
太平公主说道,若皇帝执意退位,她将在最后关头返回京城,力阻皇帝此意。李隆基回东宫后,也一直苦苦思索父皇此举的真实含义。他实在想不通,就离开东宫前往兴庆坊,欲找大哥讨个主意。
李隆基见到李成器,当即说道:“大哥,父皇今日欲退位,你事先知闻吗?”
李成器摇头,他今日在朝会中未发一言,也在那里猜测父皇的真实心意。
“父皇前些时曾对我说过将所有政事交由我处分,我当时就推辞了。父皇今日事先不向我们透个讯儿,突然之间就要退位,弄得我手足无措。大哥,我们一起入宫面见父皇,要好好劝说他一番。”
李成器又摇摇头,说道:“三弟,我们不用去,这会儿父皇身边劝说的人儿又少了?”
李成器又道:“三弟,我刚才想清楚了。其实父皇欲退位,没有其他原因,还是他的淡泊性子使然。这一段时间你出面监国,父皇那里少了许多烦乱事儿,让父皇感受到了好处。他这次许是想清静到底,干脆把皇位传于你,从此一劳永逸。”
李隆基此前摸不透父皇的心思,缘于他想得太多。譬如他曾经冒出此举为父亲试探自己的念头,纯粹是以己之心度父亲之腹。这个世界很奇怪,简单的人往往把复杂的事儿想得简单,而复杂的人又把简单的事儿想得过于复杂,由此影响其对事儿的正确判断。李隆基比李成器灵动许多,然在此事的认识上,李隆基如坠云雾中,反不如李成器那样轻易就识出了父亲的心思。
李隆基叹道:“大哥,父皇实在糊涂得紧呀。其即位不到一年时间,天下未稳,现在如何是时机呢?再说了,我又有何功德和能耐居之呢?大哥,我这些日子也有些烦乱,觉得当太子也是一个苦差使,我也不想再做了,这个太子之位本来就是大哥的。”
李成器道:“唉,又说胡话了。太子之位与我无涉,你今后不可再提此话。你当太子感到烦乱,若换了我们几人,恐怕一天都难以做下去。三弟,你不可胡思乱想,我帮你出一个主意。依我看来,父皇这次突然有此念头,然经众人一齐劝阻,估计他也许不会再提了。你速速上奏一道,力劝父皇不可退位,则此事就完结了。”
李隆基闻言,衷心谢道:“大哥指点迷津,让我茅塞顿开,我这就回宫,马上按大哥说的办。”
李成器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不过与父皇相处日久,比你多能体察父皇的心意而已。依我估计,父皇此波虽平,然他的退位心思终不能完全放下,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他又要旧话重提。三郎,果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若坚执推托,终为不美。我劝你呀,从现在就做好准备,别到时措手不及。”
李隆基闻言,张嘴欲拒,被李成器抢下话头:“你不要说了。父皇是如此性儿,我们兄弟皆助力于你,你就不要推托了。你回吧,抓紧办你的事儿。”
李隆基只好长揖及地,辞别而去。
李隆基回到东宫,立刻召来东宫左庶子李景伯,他自己口述一番,令李景伯当即草拟奏书。
这道奏书写得十分情真意切,李隆基不仅推辞皇位,甚至连监国也要让掉。更有甚者,李隆基还要把太子之位还给李成器,并请召太平公主还京城。
李成器对父亲的看法是非常准确的,有句话叫“知子者莫如父”,用在李成器身上,则可为“知父者莫如长子”。李旦经过多拨人的轮番劝说,又阅了李隆基的奏书,觉得自己不可拂了众人之意,就勉为其难把皇帝继续干下去。
李旦认真回应了李隆基的奏书,四月十二日,李旦颁布一道制书,其内容为:
一、太子要求让位给宋王李成器,此仁义之心可以褒奖,然坚决不许;至于太子推辞监国,更是不许。
二、“政事皆取皇太子处分,若军马刑政、五品以上除授,政事与皇太子商量,然后奏闻。”李隆基由此扩大了权限。
三、皇太子仁孝,请求召太平公主返回京师,特准。
如此,李旦自己无端搅起的一场风波算是收场了。
李旦的制书颁布之后,京城流言铺天盖地,矛头直指皇太子李隆基。
“皇太子面貌虽诚,然内心奸诈阴暗,其处心积虑谋求皇位。知道吗?他杀了韦太后之后,本来想自己登上皇位,然惧怕天下不服,才把相王推上皇位以为障目。现在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这不,又逼着他的父皇让位。”
“不对吧,我听说皇上素爱清静,不愿烦乱,所以主动提出退位呀。”
“你的这些话,肯定是太子之人散布出来的。哼,主动退位?皇帝好好在位,他为何在盛年之时就要退下呢?换作是你,你愿意退吗?”
“嘿嘿,你就会拿我开心,我庶民一个,怎么能当皇帝?”
“哼,谁人不想当皇帝?只是你没有这个命罢了。知道吗?太平公主好好待在京城,为何被赶出京外?”
“不知道。”
“皇帝生性淡泊,公主却明白事理。太子觉得公主碍眼,就想着法儿把公主赶走了。”
“听说公主又回京了。”
“那是当然。太子做出此事后,终究心中有愧,又不堪正直之人的指责,只好上奏皇帝将公主召回。他不做如此亏心事儿,怎会如此殷勤?”
“你说的还算有理。太子既然敢逼公主,那么想尽法儿逼迫皇帝退位,也在情理之中。”许多人就被如此说服,至于其他诋毁李隆基的流言更加不堪。
李隆基当然听到了这些流言,他明白这些流言的策源地在哪里。看来姑姑就是不在京城,一样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姑姑的能耐。
这日李隆基在东宫里呆坐,高力士看到他那郁闷的样子,就轻轻上前问道:“殿下大约为外面那些流言发愁吧?”
近几个月来,李隆基感受到高力士非为寻常太监,此人明理有识,举止有节,且与内外官皆有瓜葛,闲暇时候就与其说话多了起来。渐渐地,李隆基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太监为伴,两人谈谈说说,能让自己轻松许多,说话就少了许多顾忌。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是啊,这些流言实在让人厌烦。其无根无基,就是想找人争辩,又能找谁说去?”
高力士道:“这几日宫里也是流言四起,小人将宫内宫外流言对照,发现其内容并无二致。看来这流言起处,大约还是始于一处的。”
“嗯,看来你果然留心。流言虽多,无非有人瞧着我当太子不舒服。你说得不错,别看流言四起,似为民意,其背后也就是有那么几个人在卖力散布。”
“殿下既然明晓内里,其实不用为之烦恼。别看这些流言来势汹汹,你若不理它,它就会渐渐消退乃至消散。”高力士得李隆基赏识的原因之一,就是此人不会刨根问底如谋士一般出主意,他会恰到好处收住话头,极为妥帖地熨慰李隆基的心灵使之归于平静。
李隆基颔首同意高力士的说法。
高力士又道:“殿下近段时候整日里忙于公务,难得今日有空闲的时候。外人皆赞殿下毬艺高超,然小人未曾目睹,殿下不如约上王崇晔等人到北苑毬场上玩上一回如何?”
李隆基摇头不许,并警告道:“高力士,今后不许你引我兴玩乐之事。我现为太子,若动辄玩乐,定会有人说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再说了,我此前为郡王时,可以与刘幽求、王崇晔等人来往甚密。然我现为太子,他们为朝廷官员,若再往来频密,定会有人说我欲建朋党,且如此会冷了一些官员之心。”
高力士躬身谢道:“小人知罪了。”
李隆基立起身来,说道:“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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