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二十日一早,寻常与李宜德形影不离的王毛仲不见了踪影。李宜德府内府外找了一圈,遍寻不着,只好来向李隆基禀报。
李隆基问刘幽求道:“你昨日不是已经吩咐过他们吗?”
刘幽求未答,李宜德急忙答道:“禀主人,昨日晚间,刘大人叫来我等二人,吩咐我们辰时起就候在主人身边,我们当时都答应了。”
李隆基闻言,脸上阴晴不定,向李宜德挥挥手,令其退出。
李宜德出门后,刘幽求道:“这王毛仲毕竟是聪明人,他可能嗅出我们今日要举事的味道了。他不辞而别,到底意欲何为呢?”
李隆基冷笑道:“他无非有两个选择,一者,去找宗楚客告密;二者,眼下前程未卜,他脚底抹油躲到一边去,事情成了后再出来,无非编一个理由。”
刘幽求道:“看来他并未告密。听宜德说,他到现在已经不见了近两个时辰,他若告密,宗楚客韦温他们肯定有动作。如今安静如常,他大约正如殿下所言,现在正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
李隆基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话虽这样说,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韦温若调兵,估计最易从万骑中选取。就让李宜德现在先入万骑营中,若有动静马上回府禀报。”
刘幽求接言后立刻出外布置。
李隆基又仔细把王毛仲的禀性想了一遍,觉得他出外躲避的可能性最大。然今日晚间就要起事,王毛仲作为李隆基的贴身之人却不辞而别,李隆基本来已是满腹的忐忑之情,如此更增加了一层浓烈的味道。
刘幽求回室后,看到李隆基那阴晴不定的神色,知道其心中压力挺重,遂宽慰道:“李宜德已赶往万骑营中,时下事态平静,料也无妨,请殿下勿虑。”
李隆基“嗯”了一声,然后悠悠说道:“刘兄,看来这识人一节太难。王毛仲自从跟随我,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其随我入京之后,体会我的心意,主动到万骑营中结识葛福顺等人,说来功劳很大。怎么到了如此节骨眼上,他却自顾自跑了?我们此前为何就没有一丝觉察呢?”
刘幽求闻言心中焦急,若为了此等小事就扰了他的心智,大战在即,是为主帅的大忌,他于是劝道:“人之心思纷纭万端,只要能把握其主要禀性,亦属不易了。王毛仲此前忠心又有功劳,他这次不过为避祸而走,我们就权当做他大病一场,少了他,大事照样能办。殿下,我们不用再想他了。”
李隆基明白刘幽求的好意,点头道:“好吧,我们不用再想他了。刘兄,张暐过来了吗?”
“我刚才派人去叫他,估计该来了。”
刘幽求问道:“若让张暐去结果安乐公主,其力量有些单薄吧?”
“安乐公主府上不过是些寻常仆役及婢女,她连一个护院的都没配。张暐若连他们都拿不下,真是枉为人了。”
说话间,张暐进入堂来。李隆基开门见山地问道:“暐兄,你手下的那帮人使着还算顺手吗?”
张暐原在潞州因宅院阔大,早就挑选一帮身手矫健之人看家护院。其入京后买了一处大宅子,遂从潞州宅第中拨出一半勇丁入京护卫。李隆基数月前曾入张暐府中,夸赞了这帮人,并让张暐再从家乡调来一些。
张暐答道:“遵殿下之嘱,现在已集齐三十人。有件事儿我一直不敢问,其实我宅中护卫不需这么多人,殿下让我再调人,莫非想充实贵宅护卫吗?”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我想让你带着这帮人今晚杀入安乐公主府中,帮我拿下安乐公主及府中之人。”
张暐惊愕得张大了嘴巴,说道:“这……这……如何得了?殿下,你不会拿我开心吧?”
李隆基问道:“暐兄,你害怕了?”
张暐挠挠头,渐渐平复下来,答道:“我与殿下交往以来,别的不知道,只知道殿下决不会把我往火坑里推。那么殿下所言,绝对不会错的,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刘幽求闻言赞道:“好呀,人言张暐为潞州豪杰,最是硬气,看来不假。殿下刚才问你,安乐公主府中并无护院之人,你有把握将他们拿下吗?”
张暐笑道:“一帮妇孺之人有什么难对付的?我手下这帮人皆为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付他们岂不是手到擒来?你们放心吧,这事交给我了。什么时候动手?”
李隆基道:“你晚间集齐人手,先随我到钟绍京宅中,届时寻机而发。”
张暐眯起眼睛,问道:“如此看来,殿下不会仅仅拿下安乐公主吧?好呀,这样更有劲儿。”
刘幽求道:“不该你知道的事儿,不许你多问。你现在应该多思今晚的活儿,譬如,事前必须以隐秘为主,不可因为疏漏出现岔子。”
张暐答道:“我知道,可让他们行动之时分散而走,这样动静不大。殿下,我若拿下安乐公主与武延秀,应该如何处理?”
李隆基很干脆地答道:“你看着办。”
张暐喜道:“奶奶的,我若逮着他们,顿时一刀‘咔嚓’一声,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李隆基与刘幽求闻言,并未出声反对。张暐认为,自是他们默许了。
太阳缓慢地当空划过,将炽热的光线射入城中的各个角落。午后的光线更强,将长安城照射得似乎成了一个大蒸笼,阳光下的行人无处躲避,只好快速走过,以期躲入房内纳凉,如此,街上行人变得愈发稀少。
李隆基觉得这个白天过得很长,时辰走得异常缓慢。
当太阳终于隐入西面群山之后,暮色的清凉随之漫起,逐渐将白日的闷热侵蚀掉。人们开始从室内走出户外,多是坐在当院仰望星空,享受这无边的凉意。
李隆基却没享受这种快感,心情反而如白日的太阳那样,愈发炽热起来。刘幽求今日一直在观察着李隆基的神色,看到这会儿有闲暇工夫,遂约李隆基到庭院里转转,其本意为调适李隆基的心情。
李隆基随同刘幽求来到庭院里,他们仰望天空,只见满天繁星点点,不停闪烁。李隆基感受外面的凉意,忽然感叹道:“怎么又是六月呢?”
刘幽求明白李隆基言语的含义,当初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之变,是日为六月四日;今日其曾孙儿再次发动玄武门之变的日子,比六月四日迟了十六日。刘幽求不愿意沿袭其话题在这里无端感慨,而是扯到另外一个话题:“是啊,遥想太宗皇帝临行之际,文德皇后设酒为众人壮行。后人多知文德皇后之贤,却忘了如此壮怀激烈的一幕,我以为,中国自古至今,无女可与文德皇后相比。”
这句话触动了李隆基的心弦,点头道:“刘兄所言,我非常认可。文德皇后确实为不世出的奇女子,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实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可惜呀,后世的皇后偏偏忘记了文德皇后的做法,皆想走出幕后来到台前,以致把天下弄得乱七八糟。”他的话中明显斥责了则天皇后和韦太后。
刘幽求笑道:“殿下,假若你某一日登上大宝之位,你的皇后自然要以文德皇后为楷模了。”
“当然。”李隆基脱口而出,马上觉得失态,收回了下面的话,轻轻责备刘幽求道,“刘兄,你怎可说出此等之语?我这次决计起事,缘于我为李家子孙,不忍见祖宗打下的江山就此沦落。如今道德沦落,‘斜封官’泛滥,贿赂公行,我作为李家儿孙岂不拍案而起?你今后不可再说出此类话,外人易生误解。”
刘幽求不以为忤,说道:“殿下可以这样想,然我们这帮人跟着殿下,实在是提着脑袋一般。事成则好,事败就脑袋搬家,我们却不会这样想。”
“你们怎么想?”
“你说我们痴心妄想也成,我们冒着杀头的危险跟随殿下,自是想将殿下推上大宝之位,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将入相,博得个封妻荫子。若殿下没有此等想法,岂不是冷了众人之心?”
李隆基聪明绝顶,岂不明白手下这帮人的想法?他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此次事成,参与之人皆有大功在身,将来定会论功行赏的。只是我登大宝之位一说,今后不可再讲。刘兄,你谋虑缜密,定会明白此节的轻重。对了,你找过钟绍京了吗?”
“我午后刚去。我对绍京说,今晚临淄王有要事相商,嘱他不论迟早要在宅中等候。他已然满口答应。”
“嗯,这就好。刘兄,现在已快到我们出发的时辰了。”
刘幽求答应了一声,心中甚喜。他观察李隆基的神色已然轻松下来,则他这番刻意的晤谈达到了目的。
亥时三刻,李隆基带领刘幽求、李宜德、普润等人出府外,普润今日除掉了僧袍,换了一身常人服装。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今日皆不骑马,而是钻入一辆遮有布幔的驴车里面。车儿太小,几个人挤在布幔里有些拥挤,李宜德负责驾车,反比车内的人要舒服得多。
车儿顺着街道先向西行,过了含光门之后折向北,就可直接到钟绍京的廨舍前。街上行人此时不多,他们行到含光门前时,巡街的兵士与其错过,兵士们看到一头灰驴拉着一辆灰不溜秋的车儿溜着路边走,实在不起眼,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这样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就来到禁苑的南墙角下。那里有一处空地,其中的大树与花木繁茂,月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李宜德驾着车儿,轻轻挥鞭让驴儿走入阴影中,李隆基他们随之跳下车来。
刘幽求轻轻击掌一下,就见树根处过来两人。他们与李隆基会合,借着树丛中透过的斑驳月光,可以看清这两人正是麻嗣宗与张暐。
李隆基轻声问张暐:“你的人都带了吗?”
张暐手向阴影里一指,悄声道:“他们都在。”
“那好,我们走吧。”李隆基手一挥,数十人随着他沿着禁苑南墙根向东行走。那辆驴车自然不用再带,李宜德卸下驴,将之拴在一棵小树上。
禁苑为皇帝游赏之所,该苑东西长二十七里,南北阔三十里。其东抵霸水,西连汉长安城,南接宫城,北枕渭水。苑内树木参天,奇花异石满目,更有离宫亭观二十四所。禁苑不准寻常人入内,白日里尚有数百园丁工匠在苑中侍弄花草及修缮,到了晚间,这里万籁俱寂,灯火甚少,甚为幽静。
从此空地到钟绍京的居所距离不远,这群人很快就集于其门前。刘幽求见其门紧闭,遂上前轻叩门扉,就听钟绍京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并问道:“是临淄王吗?”
刘幽求压低声音道:“正是临淄王前来,我是刘幽求。”
众人等着钟绍京把门打开,然后一拥而进。这里为禁苑,南面即为宫城高大的城墙,巡夜兵士每隔一定时间都要从此经过。若他们发现子夜时分这里有一大帮人,他们肯定会上前询问,弄不好还会声张起来。李隆基他们事先算准了兵士巡街的间隙,然后乘隙到此。
然而,门后似乎没有了声息。
钟绍京今日得到了刘幽求言语,他待刘幽求走后向夫人嘀咕道:“临淄王今日甚是奇怪,他深夜来此,到底有何事呢?”
许氏夫人道:“我观刘幽求刚才的神色凝重,其言语又非常郑重,估计所商之事非同一般。”
“非同一般?”钟绍京喃喃自语,脑中将李隆基近来的言行想了一遍,然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儿。
许氏夫人道:“不管他们有什么事儿,只有见面商谈方才知道,你也不用再多费心思了。这样吧,晚间把闲杂人清出门外,我们夫妻二人就在大门前专等,到时候再随机应变。”
“嗯,也只好如此了。”
钟绍京现在闻听李隆基到了门前,疾步走到门前,习惯性地隔着门缝向外面一张望,顿时大惊失色。他又疾步退回去,轻声对夫人道:“坏了,临淄王带来数十人,其意欲何为?”
许氏夫人闻言也走至门缝处,就见外面正影影绰绰立着数十人,再仔细一看,这帮人手中似乎都拿着家伙。
外面的刘幽求显然急了,他轻声急促喊道:“绍京,快开门。”
里面仍然无声无息。
刘幽求走至李隆基面前,轻声道:“钟绍京明明就在门后,怎么办?让宜德强力开门吧。”
李隆基感到如此时刻最为难熬,钟绍京不开门,实在出乎意料。他快速思索一下,觉得若强力打门势必弄出动静,遂向刘幽求说道:“再叫!”
身边的麻嗣宗轻声骂道:“奶奶的,惯会舞文弄墨之人就是靠不住,一到关键时刻就会退缩。”
李隆基今日起事开头不顺,先是王毛仲不辞而别,现在钟绍京又不开门。王毛仲只要不去告密,跑就跑了,于大事无碍;可钟绍京不开门就坏了大事,李隆基早就想好以其居所为起事根据地,若此事出了岔子,则全盘皆输。
他们在那里焦急万分,生怕此时有巡街兵士出现。
刘幽求又走至门前,伸手叩门轻声喊道:“绍京,赶快开门。”里面的夫妻二人正在低头商议,钟绍京说道:“观外面阵势,他们显然想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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