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此时想起那日与刘幽求一起密谈的情形,刘幽求让他设法与太平公主联手,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他此后思来想去,因为实在摸不透姑姑的心思,不敢贸然张嘴。今日姑姑约来自己,虽如往日那样对自己嬉笑怒骂,然她与自己单向晤谈,则此种方式已透出特别。他脑中一转,有心试探姑姑的真实态度。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姑姑所言,侄儿不敢苟同。父亲与我那几个兄弟恬淡处事,貌似明哲保身以避祸,然而祸患真正起来的时候,那是躲避不开的。如前次重俊事变,我们未涉其中,然父亲与姑姑被猜疑,我们兄弟几个被放外任。若不是侄儿玩了一场好毬,我们兄弟几个不知何时才能回京。姑姑,那日父亲责怪侄儿,说我不爱在家,还让大哥看好我,父亲如此被动为之,您以为如何?”
太平公主当初因为年幼,对已逝去的大哥李弘和二哥李贤所知不多,却与三哥李显、四哥李旦自幼就玩在一起,深谙这两位兄长的性子。她有时候心想,儿女的性格与母亲大有干系,像自己的母亲则天皇后强悍无比,其儿女性格以恭顺居多;若母亲的性格谦和无为,其儿女性格则自立居多。哥哥李旦性格谦和,其子大多继承父风,独有这个三郎为异类,看来母亲性格强弱影响儿女的命题也未必拿得准。现在李隆基既有此问,想起今日与他谈话的目的,就沉吟道:“我们生于皇家,即处嫌疑之地,则以恬淡无争态度处事,实为首选。不过如你所言,就是这般无为行事,祸患随时从天而至。与其如此,不如快意人生,能够享受到人世间的许多乐趣。”
李隆基笑道:“姑姑如此称赞侄儿,想姑姑今后定不会再责怪侄儿了。”
太平公主也笑了,心想与有趣的人一起说话,气氛也快活许多,遂笑颜斥道:“你这个三郎呀,就会油嘴。你兜了一个大圈子,竟把我给圈进去了。”
李隆基有心继续试探,正色道:“侄儿不敢。其实侄儿这几天也很是郁闷。”
“你又有何愁事了?”
“这几日街谈巷议,皆谈圣上新号‘和事天子’以及崔湜授任之事,众口粥粥,皆斥当今朝纲紊乱,贿赂公行。姑姑,侄儿为李家子孙,闻此消息,脸上实在无光。”李隆基所谈“街谈巷议”,其实有些夸大,这些事儿目前仅在官宦之中议论,百姓其实不知。
太平公主今日本想拿这些事儿试探李隆基的看法,不料李隆基竟直言抛了出来,且义愤填膺,她很满意李隆基能有此态度,遂点头道:“不错,不但李氏子孙应该这么想,大凡有些良知之人,岂能容如此劣行横行天下?我作为李家女儿,也十分愤慨。三郎,其实我这几日郁闷,缘由此起!当今天下贿赂公行,你知道其缘由吗?”
“侄儿恭听姑姑之言。”
“今日天下贿赂公行,实因天下无惧。太宗皇帝在日,其身体力行,使贞观一朝政治清明;父皇继承太宗皇帝遗训,贞观之风沿袭如常,就是母后当政之时,虽有张氏兄弟等人废弛朝纲,毕竟不为主流,朝臣不敢妄自行之。可是到了现在,韦皇后与裹儿等人自毁长城,我那皇帝哥哥竟然成了‘和事天子’,真正天下无惧啊,朝纲焉能不坏?”
“姑姑所言极是。”李隆基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以为然。他知道这位姑姑的手段,她看别人甚为清楚,然忘记了自己的行为。眼下朝纲紊乱,其中也有姑姑的功劳。
太平公主说得兴起,继续说道:“三郎,这些事儿也就罢了,眼下更有蹊跷事儿,那韦氏的衣箱里竟然会出现五色云,真是白日里说梦话。最可气的是,我那糊涂的皇兄还给她画出图样,并悬于宫门之侧。唉,路人皆知的事儿,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唉,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让他们一家继续在房州待着,这皇位还是由你爹爹来坐最好。”太平公主现在说的都是气话,当初则天皇后虽爱这位小女儿,然在这等大事上绝对不会听太平公主如何说,且太平公主在强悍的母亲面前十分乖觉,不会越雷池一步的。
李隆基接口道:“姑姑所言甚是。侄儿也听别人说,这韦皇后现在正依则天皇后故事,其步步为营,心有大志。”
太平公主不屑道:“她?她有母后的谋略和手段吗?三郎,我告诉你实话,就是有十个韦氏,她们相叠一起也难敌母后一个!”
两人说到现在,已然说得十分露骨和坦白,姑侄二人在韦皇后的所作所为上,绝对看法一致,目标一体。
太平公主又转颜一笑,说道:“三郎,要说这韦皇后实在为一个不睿智之人,她寻来宗纪等人,除了为其献歌逢迎外,还能给她帮什么忙?我看呀,只会帮些倒忙而已。还有呀,韦氏现在一心谋取大位,我看也是虚妄。就是三哥不想当皇帝了,还有四哥嘛,什么时候又轮上她了?”
李隆基连连摇手,说道:“姑姑言过了。父亲已然二让天下,这皇帝之位,他说什么也不想了。”
太平公主哈哈一笑道:“你焉知四哥内里心思?”太平公主说到这里,忽然感到今日的言语已然说得太多,这个三郎绝顶聪明,不能让他完全洞悉自己心思为好,遂道,“也是,四哥此生最爱田舍翁,不愿多操一点心,若让他操劳天下,还不如杀了他。也罢,我们不说这些话题了,越说越气,还不气坏了我们的身子。三郎,我们说点轻松的事儿。我知你爱编曲填词,最近你与那赵氏小妾有何新作呀?”
赵敏现在已为李隆基诞下一名男婴,此前杨氏为李隆基生下了长子李嗣直,则此子为其次子,名李嗣谦。
李隆基答道:“姑姑,侄儿去年在潞州,一日见秋风扫庭间落叶,心感触之,后来回京途中看到路旁落木萧萧,遂成此曲,名之为《感庭秋》。侄儿与赵氏前时合练,已将此曲敷演齐备,姑姑有空,可以一观。”
太平公主笑道:“你也知道我不善诗文,对音律更加一窍不通了。不过此曲既写秋风,想你在潞州时滋味不太好受,有所寄托吧?好呀,届时我入四哥府中,你让那赵氏来歌舞一回,舞姿好看与否,我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姑姑太谦了,你将秋风与心意联在一起,怎么又不懂音律了?姑姑说个时日,届时我操鼓,让赵敏与您歌舞一回。”
太平公主想了想道:“后日晚间如何?你回去告诉四哥,就说我那日要入府拜望。”
“侄儿自会知会父亲。姑姑此去不可空手,侄儿与赵敏到时候要讨赏。”
“嗬,你倒会顺杆儿爬,竟然来勒索我了?”
“侄儿不敢,不过姑姑之赏,那是不可不要的。”
太平公主笑指李隆基道:“就说了这一会儿话,你贫嘴的功夫又见长了。”
这时,薛崇简入门道:“母亲,晚膳已备好,请入宴吧。”
太平公主点头道:“好,你先去吧,我再与三郎说上几句话就过去。记住,就我们四人,别的人让他们自便吧。”薛崇简领命后转身离去。太平公主这样说,自是将自己现在的夫婿武攸暨也排除在外。好在武攸暨此人很是乖觉,其与武家大多数男人的跋扈性子不同,平素低调恭顺。则天皇后当初想让太平公主改嫁给武承嗣,太平公主坚决不同意,自己选择了武攸暨,她当时瞧中的就是武攸暨的这种性格。只可惜武攸暨当时已有夫人,让其停妻再娶或者让太平公主做妾,则天皇后绝对不能接受。不过则天皇后自有她的办法,她派人暗杀了武攸暨的夫人,这样,武攸暨丧妻再娶太平公主,就变得水到渠成了。
李隆基闻言太平公主有话要说,殷勤问道:“姑姑还有何事吩咐侄儿?”
太平公主笑道:“也没有太大的事儿。你刚才说四哥责你爱玩交际,我却以为不然。你别看我的性格比较外向,然我心底里始终以为,男女毕竟有别。女人嘛,终归在家描红识书方为正理,男儿则要志在四方,闻达天下。”
太平公主所言实为儒家多年来所提倡的大道,惜则天皇后当政后大力提升女人地位,女人似乎也可从家中移至台前,以致男女功能有所混淆。则天皇后之后,如今韦皇后、上官婉儿、安乐公主,乃至眼前的太平公主,在政坛上叱咤风云,风头不减则天皇后当时,是为例证。
李隆基闻言也很诧异,心想姑姑是否今后就改了心性不成?其心中这样疑惑,口中犹称赞道:“姑姑所言甚是。盼后日姑姑见了父亲,还请姑姑帮侄儿说情,以缓其势。”
“罢了,别讨便宜了。我还不知道你吗?四哥说得声音再高,你依旧我行我素,其行无改。”
“姑姑这样说,小侄定为悖逆之人了,侄儿不敢担当如此大罪。”
“哈哈,好了,不要贫嘴。对了,我那日在毬场上看到你的那些朋友,比较有趣。”
李隆基闻听太平公主提起自己的这帮朋友,不明白她为何对此有了兴趣,遂顺口答道:“是呀,他们的爱好与侄儿相似,彼此说话也投机,因此来往颇多。”
“嗯,很好嘛。我想托你一件事儿,你要用心去办。”
“姑姑所命,侄儿分内所当。”
“你那崇简哥哥,也是一个不爱交际的主儿,在外面没有什么朋友,就爱在府内与典签王师虔一起弄诗吟文,实在让人惆怅。我刚才说了,男儿要志在四方,需要朋友。将来我百年之后,这个家还需要他来主持,他如此行事,我如何能放心?”
“崇简兄敦厚谦逊,极有兄长之风,姑姑不可责之太苛。”
太平公主摇摇头道:“我不想他长久如此。我想托你之事,就是请你把崇简与王师虔带入你的朋友圈里,让他们学一些交际的本事,你觉得为难吗?”
李隆基觉得姑姑此招匪夷所思,所谓朋友,那是志趣相通之人因有默契而常常交往,没听说过生硬地将人硬塞入他人圈内。不过薛崇简为人很好,其言语不多,性情很随和,相信自己的朋友圈能够容纳此人。李隆基并未多想,只是觉得答应了此事,今后与姑姑的联络就可加深一层,遂满口答应道:“姑姑所命,隆基定遵照执行,有何为难之处呢?只是我的这帮朋友层阶太低,怕崇简兄耻与他们交往。”
“又胡说了,那么你与他们交往,莫非自甘堕落不成?废话不要多说,就这么办吧。走吧,我们吃饭去。”太平公主立起身,执起李隆基之手,牵着他走出门外。
韦安石这些天异常恼火,自己与世无争。怎么事儿还会与自己扯上干系?
宗楚客私下里透出话儿,说话内容辗转传入韦安石的耳中。宗楚客说话大意为:一个老不死的如此恋栈相位,自己明里不敢说话,却主使来放暗箭。哼,总有一天,这个老不死的会知道后果的。
韦安石知道宗楚客辱骂自己的原因,按照宗楚客的理解,由于宗楚客顶替了中书令的位置,那么韦安石心有不甘。此次韦安石抓住西域之事大做文章,目的就是把宗楚客赶下台,这样韦安石可以回来依旧做中书令,可以一报前仇。
然韦安石实在冤枉,他从未有此种心思,没有任何动作。
崔琬为则天皇后当政时长安三年的进士,韦安石当时为神都留守,兼判天官、秋官二尚书事。按照当时的规制,士子们参加天部的“关试”之后,正式取得了入仕的资格。所以,“关试”之后,由朝廷出资举办“关宴”,由状元担任录事,然后再按名次担任主宴、主酒、主乐、主茶等名目,宴席的排场很大。“关宴”上,众入仕进士推天官侍郎坐在首席,并尊称为“座主”,于是这些进士与天官侍郎就有了一层师生关系。此后的岁月里,他们互相提携,较之普通的师生又多了一层微妙的关系。天官尚书虽不被称为“座主”,那也是有相当渊源的。崔琬作为此届的进士,韦安石当时兼判天官尚书事,自然两人就有了一层关系。此次崔琬上书弹劾宗楚客与纪处讷二人,朝中之人只要稍稍辨其渊源,肯定会得出由韦安石主使的结论。
韦安石想到这里,不禁摇摇头。心想此次弹劾若非崔琬本人的意思,那么即为主使之人处心积虑,有意将视线向自己转移,从而混淆视线。韦安石毕竟仕宦多年,深明其中的名堂,他到现在忽然深深佩服起这位蒙面的主使之人:不露痕迹,招数够狠!
韦安石想破了脑袋,始终想不出此位主使之人的端倪。眼前朝中局势,韦皇后势力可谓一枝独大,韦皇后的亲信把持了朝中大政,如宗纪二人此种劣行,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若则天皇后当政,也断然轻饶不了他们。可是由于韦皇后三言两语,皇帝就轻轻放下,还莫名其妙地让他们结为兄弟,真是旷古奇事。如此局势下,李氏宗族之人唯求自保,如自己这样不肯趋炎附势的大臣想请求致仕以避祸,谁还会有闲暇时间出手进攻呢?韦安石实在想不出这位高人是谁!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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