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啼听殊未足。
……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篥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
……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
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
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空处所。
……
杨玉环自中序开舞,兼而歌唱,曲终之时,已是香汗淋漓,娇喘连连。李隆基急令宫女前去替她揩汗,又对她叹道:“天降你来佐我啊。此曲若无你来配歌配舞,焉能美妙如斯?”
杨玉环美颜如花,娇声笑道:“陛下说得不对。若无此等美妙之曲,焉能有此歌舞呢?”
李隆基闻言笑道:“呵呵,想不到你也学会逢迎溜须了。”
杨玉环本想说话,又见周围人多,只好将话语咽了回去。
是晚二人共浴之后,杨玉环素手轻捋李隆基之须,笑道:“三郎,妾溜此须,只觉得意甚恰切,有什么不妥吗?”
杨玉环现在早没有了初见李隆基时的惶恐和矜持,二人相对时,杨玉环言笑不忌。近六旬的李隆基眼见这个妙人儿在侧,心间似乎又返回青年时代,身子也变得轻飘飘起来。
杨玉环从此一直待在宫中,奈何她没有后妃的名号,依旧为女道士的身份。宫内之人眼见这个不尴不尬的人儿得皇帝专宠,宛若武惠妃当日在宫中的地位,也就人人在意。宫内下人往往呼妃嫔为“娘娘”,她们无法用此称呼,就别出心裁呼杨玉环为“娘子”,杨玉环听来顺耳,也就乐于接受。
《霓裳羽衣舞曲》在宫苑中演练多次后,到了来年的“千秋节”,就在“花萼相辉楼”前向群臣演出。
秋阳高照,花香袭人,就听箫管悠悠,琵琶铮铮,《霓裳羽衣舞曲》开始响起。既而舞者入场,该舞曲进入了高潮。她们伴着乐声的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锦靴沙沙,及至杨玉环一袭白装出场,那翻飞的云袖伴着柔软的腰肢在场中曼舞,令百官看得呆了:此女舞姿甚好,脸上容色淡定而高贵,分明是广寒宫的仙子下凡嘛。
此时杨玉环依旧为女道士身份,在宫中被人呼为“娘子”,宫外虽有一些传闻,许多人惜不知详。百官一面观乐舞,一面啧啧称赞杨玉环实为天人。
寿王李瑁也在当场,他闻听身边之人称呼杨玉环,又观台上的杨玉环神采飞扬,脸色白中透红,身段愈发婀娜多姿,显见她离开自己的这段日子过得相当滋润。由此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涌出辛酸之意。
这种辛酸之意万万不敢显露在颜面之上,李瑁心中这样想,脸上又偏想摆出欢娱之意,可惜他的这种功夫万万不及李隆基,脸上就显露出一副强颜作笑的木然之色。
杨玉环从此再未回寿王宅中,李瑁起初甚为伤心,那几日在宅中指东骂西,性情一时变得很暴躁。及至他慢慢平静下来,又与妹妹咸宜公主和驸马杨洄商议了数回,这种暴躁又转为深深的恐惧了。
杨洄昔日曾助武惠妃谋废太子,心思就较之李瑁兄妹要灵动许多。他听了杨玉环入宫的过程,根本不相信她去编舞的鬼话,心中已隐隐猜知皇帝的真实心意;及至李隆基下敕度杨玉环为女道士,又知杨玉环那日入宫后再未返回,心中更明其真实内情。杨洄知道,自从武惠妃逝后,寿王兄妹少了庇护之人,由于此前树大招风,今后务必小心在意。
杨洄悄悄对李瑁说道:“事情很明白了,玉环入宫非为编舞,也非为女道士,她应该成为圣上的后宫之人了。”
李瑁并非傻子,当然略知真情一二。
杨洄继续说道:“寿王,还记得高力士说的那番话吗?”
李瑁对妹妹及杨洄可谓坦荡,早将其中详细过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
杨洄道:“高力士说过玉环入宫对寿王大有好处,这句话看似为威胁之语,其实为一句衷心之言。唉,自从贞顺皇后逝去,寿王少了庇护之人。若玉环今后常在圣上身边,其念及昔日与寿王的情分,对寿王定有相护之意。”
李瑁闻言心中不禁苦笑,以此等情分换来后半生的平安,委实尴尬了些。
杨洄告诫道:“寿王啊,所谓一荣则荣,一损则损,寿王能得平安,则为我等之福。寿王近一段时候最好慎言慎行,如此方为避祸之道。”
李瑁此后果然谨遵杨洄之言,平时多待在宅中,绝足不出户外,对媵妾及下人说话很少,愈发变得无声无息起来。
虽然如此,李瑁心中犹自忐忑。“千秋节”之后,李瑁由于做妥了一件事儿,得到了李隆基的夸赞,他方才心稳下来。
宁王李宪进入今岁之后,身子渐弱且病重卧榻。“千秋节”之时,他强撑病体来替皇弟祝寿,归家后旬日有余,竟然阖目而逝。
李隆基闻此噩耗,竟然颓坐于座中,为之伤感不已。李隆基亲兄弟中,二哥李成义、四弟李隆范、五弟李隆业此前已先后逝去,大哥再逝,世间仅留李隆基一人。是年李隆基为五十七岁,他那一时刻心中忽然涌出了无尽的恐惧:难道死亡就如此容易不期而至吗?
死亡向为人类的最大恐惧所在。李隆基贵为君王,面对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打造的花花世界,心中想到若一旦撒手离开,该是何等的不忍啊!
李隆基正在这里心伤大哥逝去,又兼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瑁请求入见。
李瑁此时已披上孝服,入殿后即伏地恸哭不已,竟然不肯起身。高力士见状,只好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李隆基明白李瑁的来意,其眼含泪水,哽咽道:“瑁儿此来,莫非心伤你大伯逝去吗?”
李瑁禀道:“儿臣乍闻此噩耗,心中顿时大乱,就想入宫向父皇请求一事。”
“嗯,什么事儿?”
“儿臣自幼得大伯抚养,实恩同父皇。儿臣想请父皇准许,今日起儿臣即着孝服至大伯灵前守制。”
李隆基闻言,起身赞道:“好哇,不忘宁王养育之恩,真为大孝之人。瑁儿,你能这样,我心甚慰。”李隆基说话至此,眼观李瑁脸上涕泗横流的模样,脑中忽然浮现出武惠儿当时的美颜,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柔情,也就对李瑁多了一些爱意。他又转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寿王此行须彰扬天下,可嘱有司拟诏颁发,使天下知闻此事。”
李瑁此举大获李隆基赏识,他自己也因之心安许多。
李瑁退下去后,李隆基又归于座上胡思乱想。他想起了“千秋节”与大哥会面的情景,他们当时并排而坐,待观罢舞曲之后,李隆基笑道:“大哥,此曲系我殚精竭虑所作,还算妥当吗?”
李宪也是幼通音律,这些年为藩王,为了免除弟弟的猜忌,多在府中探乐弄律,由此愈发精进。
李宪当然知道此曲为弟弟的呕心之作,其曲、舞、歌浑然天成,实为少有的佳作,少不了赞颂一回。他最后又说道:“中序之后,其曲大约混有凉州所献《婆罗门曲》吧。此曲虽佳,然宫离而不属,商乱而暴,君卑逼下,臣僭犯上。发于忽微,形于音声,播之咏歌,见于人事,臣恐一日有播迁之祸。”
古者以宫、商、角、变徴、徵、羽、变宫七种,李宪深识音律之阶,将《婆罗门曲》宫、商二音编排与宫、商二字之义相映,进而将音律引申到国家大义上,就有了这些见解。
李隆基闻言默然。
李宪又道:“陛下不弃,我可将相关音律稍加改动,如此就可变其大义。”
李隆基道:“大哥身体欠佳,就不用再劳神了,还是由我自己改动吧。”
李隆基想到此节,心想今后再也难见大哥颜面,不禁悲从心间来,由此失声号恸,高力士等人陪在一侧,闻声也不禁潸然落泪。
李隆基给予了大哥无尽的哀荣,追谥其为让皇帝,以彰其当初谦让太子之功,并以天子之制归葬。一些御史认为如此不合制度,李宪长子也上表陈说父亲一生素退让,不敢当大号,李隆基一概不许。
李隆基一日杀三子,既而武惠妃逝去,由此心情黯淡许久。待杨玉环进入了他的生活,杨玉环那明朗的美艳及欢声笑语令他心情转为光明。不料此次宁王逝去,李隆基由此怀上了心事,心间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日四更之时,杨玉环尚在美梦之中,李隆基披衣而起,独自来到前殿之中。殿上方供有玄元皇帝老子及高祖皇帝李渊等人的牌位,居中处还置有从楼观山间寻来的老子真容。李隆基在侧旁净手洗面毕,即上香礼拜列祖列宗。
李隆基拜毕,即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他闭目冥想,有若假寐。
恍惚间,老子从纸像上飘然而下,立至李隆基面前,庄严肃穆地说道:“汝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言讫又倏忽不见,李隆基睁眼之时,唯见案上的老子画像正慈眉善目地瞧着自己,那眼神,充满着老子对后辈的无限怜爱。
李隆基一激灵,心中大悟道:“想是我日有所思,终于感动了老祖,果以诚应,莫非这就是难遇的通神吗?”
是时刚交五更,周围万籁俱寂,窗外漆黑一片。
李隆基想到此节,又复上香礼拜,心中祷念,感激老祖显灵。
李隆基近日郁闷的缘由就在于此了。大哥不过六十三岁,不料就轻易辞世,那么自己的寿数还有几许呢?世人恐怕难以说出自己的寿年到底有多少,也只好向老子祖宗求教了。
今日老子显灵,说出了“汝当庆流万叶,享祚无穷”之语,其中分明说到自己延寿无穷,李隆基由此万分欣喜。有此喜讯,他当然不能独享,就想将这番话告知李林甫等人。
李隆基现在不上早朝,李林甫却不敢怠慢,每两日至少要与牛仙客一起入宫禀报,且事无巨细叙说甚详,较之朝会之时所叙事体,多了何止一倍?李隆基嫌其啰唆,数次斥二人不可如此烦琐。李林甫当面答应,再入宫禀报时依复如是。李隆基实无办法,只好任他絮叨,却对他所言的大多数话来个充耳不闻。
辰时以后,李林甫与牛仙客果然双双入宫。他们到了李隆基面前,又复絮叨繁复。李隆基仅对其中要紧事儿问上两句,对其他事儿既不听也不问。
李林甫为何如此固执呢?
李林甫知道,李隆基非昏庸之君,他从人缝中拼杀而出,当然明白人性的幽微之处。自己谨慎小心,办事遵制而为,令皇帝无比满意,由此放手任自己施政。然皇帝果真对自己一直放心吗?李林甫知道皇帝对世上之人能信任者,唯其自身而已。自己若疏忽大意,稍稍办错一二件事儿,或者让皇帝瞧出了自己有机心,那么这种暂时的信任就会化为乌有。
李林甫明白自身的位置,这个天下是皇帝的,自己无非帮皇帝办事而已。皇帝不上早朝,不想管琐碎事儿,自己务必事无巨细向皇帝禀报。因为,皇帝可以选择不听,若自己不禀报,就是自己的错处了。
李林甫与牛仙客向李隆基叙说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朝政之事说完。李隆基愈发不耐烦,说道:“唉,你们莫非想气倒我呀?我早就说过不想听这些劳什子琐事,你们偏要来烦我。”
李、牛二人躬身答应,李隆基瞧他们神色,知道他们下次再来时还会如此,也就懒得再说。他想起了自己与老祖通神的喜事,脸上恢复一些笑意,就将过程向二人叙说了一遍。
李、牛二人闻言对视一眼,急忙双双下跪拜贺。李林甫颂道:“陛下盛业昭如日月,玄元皇帝由此显灵,此为陛下之幸,庶民之福。愿我朝千秋万代,永享祚业。”
李隆基令二人平身,满意地说道:“梦之正者,是谓通神,于惟圣容,果以诚应。玄元皇帝显灵,实为我朝之幸啊。”
李林甫想起李隆基此前依梦入楼观山寻到老子真容,今日又与老子通神,心中就晃过一种念头:历代大唐帝王老年时皆倾向崇道,以祈求长生,莫非当今皇帝也有此症吗?
自从高祖皇帝李渊将道祖老子奉为自己先祖,道教遂成为第一国教。以当时信众而言,崇佛者最众,佛道两家屡有争竞之事。然道祖老子为皇家祖宗,佛家就难以逾越这道坎儿,只好屈居第二。说也奇怪,历朝皇帝到了老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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