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说过,李隆基严禁百官与僧、尼、道士交往,那些卜相占卦之人,也不得出入百官之家,他如此做,自是要杜绝百官行阴谋之事。如今周子琼口出谶语,说明他私下里曾研究过谶书,如此有违圣旨,心中定有不臣之心。
李隆基闻言大怒,当即令人将周子琼按在地上杖击之,很快,周子琼被打得说不出话,奄奄一息。
周子琼事后被流放,由于伤势过重,行到半途,即伤重而死。
张九龄也被周子琼牵累,李隆基认为张九龄所举非人,应当惩罚,遂罢张九龄尚书右丞相之职,贬为荆州长史,并严令他从此不许入京。
李林甫行事不好走极端,譬如他此次调整人事,对张九龄所重用之人并非赶尽杀绝,无非将他们调离关键岗位而已。当时的大诗人王维由张九龄调至中书省,初任右拾遗,后来又任御史台监察御史。李林甫现任中书令,当然不会让王维待在这个位置上瞪大眼睛找自己的毛病,于是将王维调至兵部任库部郎中。
库部郎中与监察御史的秩级相同,皆为六品职。王维此次未被授为外任,又未被贬职,他应该能接受这个结果。大约李林甫未对他过度抑制,可能也惮于他诗名太盛。
王维眼见张九龄被贬出京,李林甫与牛仙客从此把持了朝政之事,心中滋味并不好受。前程大受影响不说,王维还时时担心李林甫再寻自己的不是,其诗中写道:“既寡遂性欢,恐招负时累。”由此可见其惴惴不安之心。
其妻体会到王维的心绪变化,劝慰道:“官人想是心伤张丞相离去吧?官人,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丞相昔日器重你,此为上天赐予的缘分;今张丞相离去,官人说不定又有其他因缘,何必如此长吁短叹呢?”
王维叹道:“我为何如此命运多舛呢?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开明贤良的张丞相,却又被人算计走了。唉,因缘之说,只怕十分渺茫了。李林甫对文学之士极度不屑,我不敢再有幻想。”
其妻笑道:“我们在济州之时,日子过得何等清贫?我们不是一样快乐吗?官人如今的俸禄,比济州多了不少,妾心已然十分满足了。如有归隐之意,官人现在就是挂冠而去,妾也是乐意的。”
王维摇摇头道:“现在若去归隐,毕竟有点早了。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回归乡里,因生计困窘竟然向人乞讨,夫人啊,如此傻事,我断然不为。唉,我如今儿女尚幼,家中的兄弟未娶,小妹未嫁,就是这点俸禄尚薄,哪儿敢挂冠而去呢?”
与陶渊明相比,王维觉得羁绊甚多,断不会挂冠而去,而是选择了随俗浮沉,朝廷的这份俸禄还是要挣的。
兵部库部郎中掌军械督造与储存之事,每年须往军械制造之地巡视一回。是年饶州所造军械最多,王维若去饶州巡视,势必经过荆州地面,如此就可探视张九龄一面,且荆州还有孟浩然在那里,仲春三月,王维欣然起行。
往日王维自济州返京后,即劝同样颇有诗名的好友王之涣与高适参加会试,以求仕宦之门,也修书与隐居荆州鹿门山的孟浩然出山。
其实王维与孟浩然此前并未谋面,二人皆以诗知名,由此互相倾慕,他们常常有书信往来,渐成好友。
孟浩然听从了王维的劝告,自荆州动身入长安求仕。奈何时运不济,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其间也拜访过张九龄,还是无功而返。孟浩然是时已四十岁,这次入京求仕得挫,令他返回鹿门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缓过劲儿来。其心间有怨怼、有失落,更有愤懑之情。某日月夜之时,孟浩然独立山影之中,他眺望空中的那轮明月,满腔的自怨自艾顿时化为一股幽思,遂对月吟道:“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当初求仕情切,然如今宦途渺茫,鬓发已白,可见他的忧虑焦急之情。
该诗名为《岁暮终南山》,此后不久辗转传入京中。孟浩然虽仕途无名,然诗名扬于天下,此诗传入京中后,人们争相吟诵。李隆基某一日看到此诗,读出了孟浩然的弦外之音,就对张九龄说道:“你应当见过此人吧?哼,此人求仕未成,既而自弃,其诗中为何诬朕弃之呢?凡事浅尝辄止,能有何大用呢?”
其时张九龄与皇帝裂隙渐大,他也没有替孟浩然辩驳。王维后来得知皇帝的态度,知道孟浩然今生恐再无机会了。
王维行至荆州府已是傍晚时分,春日的余晖渐渐散去,暮色逐渐加重。王维刚入驿站,赫然看到张九龄与孟浩然正立在那里,他急忙上前见礼。
张九龄微笑着说道:“我们得知摩诘出京的讯息,算着应该这几日到达荆州地面。我与浩然这几日下衙后就直奔这里等候,今日果然接到了。”孟浩然之名后世不详,以字称世。
王维见张九龄脸色平和,神态甚为安详,遂说道:“下官前来参见,哪儿敢让张丞相亲迎?还有浩然兄,鹿门山离此尚有不短距离,劳烦浩然兄相迎,王维心中十分不安。”
张九龄笑道:“想是摩诘不知,浩然如今入我幕府为宾,我们可以朝夕相处了。摩诘不要再出下官之言,我们今后以兄弟相称最好。唉,也不要再提什么丞相,那都是往日故事了。”张九龄迭逢大难,其虽旷达,亦有萧索之意。
王维道:“王维不敢与张丞相互称兄弟,若张丞相不弃,王维今后自称晚生吧。”王维当初会试之时,张九龄时任吏部考功郎中,王维若自称学生,也能说得通,张九龄于是就默认了。
张九龄道:“今日时辰已晚,舍中备有薄酒,我们就回舍下先替摩诘洗尘。我听浩然说过,你对浩然在鹿门山之居处甚有兴趣,待明日再去吧。”
王维拱手道:“谨遵张丞相安排。”
是时暮色愈浓,三人踏着暮色步行至张九龄的居所中。孟浩然这几日为了迎候王维,早将荆州特产的菜肴之料备好交与张九龄夫人打理,又搬来数坛荆州人常饮的“富水”酒,所以他们入座之后酒菜很快搬上案来。
窗外花香阵阵,伴着微风散入窗内,三人久别重逢,有说不出的兴奋溢于心间。张九龄举盏祝道:“记得浩然赠摩诘诗中有‘知音世所稀’之句,我今后与浩然可以长相为伴,却与摩诘天各一方了。然我们就是天各一方,心思依然相通。来,请共饮此盏。”此后你来我往,渐至醺醺然之际。
文人相聚,少不了谈论诗篇。张九龄笑道:“摩诘呀,浩然去岁成章句,你未曾见过吧?”
孟浩然道:“此诗为去岁旧作,我觉得诗句不错,将之献给张丞相。”
此诗题名为《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诗中写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王维阅罢此诗,不由得赞道:“好诗。浩然兄,诗中‘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二句,实为咏洞庭湖佳句,愚弟以为,古往今来尚无出其右者。”
张九龄也以为然,孟浩然则有些得意。
王维心想去岁八月之时,张九龄尚为丞相,孟浩然观钓有感,由此产生羡鱼之情,看来其仕宦之心尚未泯灭。如今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孟浩然至多充为幕府之宾,那么他就是有再多羡鱼之情,终归无用。王维思念至此,心中忽然一酸,又凭空萌发出许多感叹。
王维说道:“晚生在京中看到张丞相新作《感遇》之诗,感到张丞相诗风有了不少变化。张丞相昔日评说始兴公之诗,赞之曰‘轻纤素练,实济实用’,而《感遇》诗却转趋朴质简劲。”
孟浩然颔首道:“好哇,还是摩诘能够知微,这‘朴质简劲’四字说得最好。”
张九龄叹道:“我入荆州后所作之诗,不料已传入京中了。摩诘,你最喜欢其中的哪一首呀?”
王维恭恭敬敬道:“《感遇》之诗托物言志,彰显张丞相恬淡心迹,晚生皆十分喜欢。比较而言,《感遇》之一与之七用心细微,余味悠长,晚生最喜,诵读最多。”
这组《感遇》诗共十二首,其一写道:“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其七为:“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王维继续说道:“晚生之所以最喜此二首,缘于从中读懂了张丞相的高洁品格及不羁之性。屈子说过:‘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张丞相其实想告诉我们,兰生空谷,不因无人而不芳,如此考虑也就不用患得患失了。”
王维自从见了张九龄,见他虽有萧索之感,然神色间从容淡定,看来已然走出此次贬斥的阴影。《感遇》之诗,其实就寄托了张九龄的满腔思绪。
《感遇》之七中,张九龄以丹橘自喻,另以桃李来影射当权的李林甫。可见写这首诗时,其心绪并未完全平复。经历了此后的日子,他本已心静如水,如今听王维重提旧话,又感叹道:“唉,圣上受小人撺掇,近来对文学之士贬斥不少。其实文学之士之长处仅在于他们多识一些诗书吗?非也!我辈自幼读圣贤之书,心中由此渐生济世理想,理政时虽有缺失,终归不会行鬼蜮伎俩。唉,今后朝中环伺圣上左右者尽为那些势利之人,则国运堪忧啊。”
孟浩然见张九龄又被勾起了心事,在这里大发感叹,遂转移话题道:“张丞相此来荆州,从此远离朝堂,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们自可寄情山水,何必管这些俗事?”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不可在荆州待得太久。当初圣上夺哀授我为中书令,多年来未在老母墓前尽孝。过上两年,我还要向圣上央求返回韶州的。”
如此过了两年,李隆基果然同意张九龄返回韶州。张九龄回乡后不久忽然染病,竟然不治而亡,终年六十一岁。这是后话。
孟浩然见场面有些沉闷,又说道:“你们知道吗?去岁八月,我陪伴何人到了洞庭湖?”
二人摇头不知。
孟浩然得意地说道:“呵呵,某一日有人来访,惜我不识。那人倒是毫无拘束,径直走入堂中,然后大剌剌坐定,说道:‘世人皆称浩然兄待客豪爽,我李白慕名而至,何不先拿酒来?’”
二人惊呼道:“原来是李白啊。”
孟浩然微笑道:“如此良辰美景,方为谈说李白的时候。我此后就陪着李白在这里盘桓数日,他又要向东游历,我将之送到洞庭湖方才分手。”
张九龄与王维此前读了李白的不少诗篇,顿时惊为天人。这日又向孟浩然详细问了李白的遭际,叹道:“此人诗才如此,我等诗作与其相比,皆黯然失色。唉,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人,他那首《蜀道难》岂是凡人能写出的吗?‘噫吁嚱,危乎高哉!’何人敢以此开篇写诗呢?浩然呀,如此奇人不为世人所知,实在可惜了。”
孟浩然道:“是呀,李白不愿参加乡试,专爱游历天下,求仙学道,且绝足不往京城,实在如明珠藏于泥土。”
“莫非他没有仕宦之心吗?”
“他当然有了,请张丞相看看他的那篇《与韩荆州书》,其仕宦之心彰显无余。”李白称的韩荆州即韩朝宗,原任荆州长史兼知山南东道采访使,是时因放任属下被贬为洪州刺史。李白写作此书时为开元二十三年,其开篇写道:“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纯属恭维韩朝宗,意欲请他举荐自己。然此书送与韩朝宗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孟浩然又道:“李白又向东游历,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待他回转时也是一年以后了。待他回来,我让他拜见张丞相如何?”
张九龄明白孟浩然想让自己向朝廷举荐李白,叹道:“浩然,若李白由我举荐,对其前程有好处吗?”
孟浩然明白张九龄的心意。
张九龄又道:“我倒是渴望与他会面。至于仕宦之事,你还是劝他入京城找寻机会吧。”
李白此前不为人知,似乎横空出世一般。他之所以如此,那是缘于其独特的身世、漂泊无踪的游历及其狂放不羁的禀性。
李白出生于西域碎叶城,大约四岁时随父亲李客迁入蜀地。二十岁时只身出蜀,开始漫游天下,其足迹南到洞庭湘江,东至吴越之地,行到安陆地面时,巧遇许氏由此成婚,于是就在安陆居住至今。许氏夫人为其生了一儿一女,李白或居家享受天伦之乐,或出外漫游,日子过得轻松无比。
其实李白的内心并不轻松,其年近四十,尚无任何功名,日常用度还要仰仗夫人家中的周济,这也是李白写作《与韩荆州书》迫切求仕的因由。
不知是出于不屑,还是不愿被求学绊住身子,李白未走乡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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