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朝政大事,例该征询宰相意见。”
“微臣以为,洛阳与长安为陛下的东西二宫,陛下或住东宫,或住西宫,全凭陛下一时兴致,我们为臣下者自当跟随罢了,那是不必多言的。”
李林甫此言实为李隆基找寻理由,将皇帝行幸两京说成自己的家事。自古以来,皇帝家国一体,则皇帝无私事,所以皇帝立皇后太子,乃至日常用度,例当与重臣商议,以匡正过失,有利国家。
李隆基听言后觉得十分顺耳,说道:“刚才九龄所言也有道理,朕之出行须不违农时。”
“张令有些泥古不化了。陛下心系百姓,返回长安之后免除沿途地方的租赋,如此对百姓更为有益。”
李隆基向李林甫投去赞赏的目光,心想此人能够体察圣意也就罢了,还能因势想出一些妥当的处置之法,如此就很难得了。
后一日,李隆基下诏,全体人员于十月初六动身返回长安。
张九龄选择直率之言与皇帝相抗,其效果极差。皇帝由此愈益不高兴,且大多结果与张九龄的初衷相违,可见李林甫的法儿显得更为高明。自古以来,以诤谏出名者以魏征最显,成就魏征之名者非是其本人,还是缘于其身后的太宗皇帝。李隆基此前能够容忍宋璟和韩休,现在对张九龄却有些不耐烦了。
大队人马返回长安不数日,气温骤降,长安很快迎来了是年的初雪。
李隆基晚膳后离开勤政楼,其不坐暖舆,自行顶着雪花踏雪而行,如此费时小半个时辰方入南熏殿,周身已然发热,且冒有薄汗。
宫女帮他去掉斗篷,看到武惠儿未前来迎接,李隆基微觉诧异,遂顺口问了一句,宫女怯怯地答道:“禀陛下,娘娘今日不知何故生闷气,连晚膳也不用,一直躺在榻上呢。”
李隆基来到榻边,果见武惠儿侧身而卧,脸朝向里侧,遂上前将她身子扳过来,急问道:“惠儿,莫非身子不舒服吗?”
武惠儿急忙起身欲见礼,李隆基见她脸上布满了泪痕,就将她按坐下去,惊问何故。
武惠儿眼中不绝地流出泪水,张开嘴本想说话,又摇摇头不再开言,唯低声啜泣而已。
李隆基愈发摸不着头脑,就与武惠儿挨着坐于榻上,轻轻手抚其肩,柔声问道:“惠儿,到底有何委屈之事?你如此闷在心中,岂不是作践自己的身子?”
武惠儿再摇摇头,然后轻声说道:“陛下呀,妾不想说出此等言语。唉,事关皇子,妾不管怎么说终究难脱嫌疑。”
“皇子,莫非哪个皇子惹你了吗?”
武惠儿还是摇头,说道:“陛下,妾真的不想说,也不敢说。”
李隆基看到武惠儿顾虑甚多,遂宽慰道:“惠儿,你我夫妻一体恩爱多年,可以无话不说,你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我知道皇子众多,难免口舌驳杂,他们多数年幼,说话少有分寸,若无意间冲撞了你,还是宽怀为本吧。”
“陛下,若年幼皇子说话无礼,妾也是一笑了之。然这几个皇子年龄既长,学识又好,其所言非是脱口而出,当是深思熟虑而成,妾因此方才忧虑万端。”
“嗯,哪几个?”
“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
“他们如何说话?”
武惠儿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似自责般说道:“陛下,此话说来话长。唉,陛下踏雪入殿,妾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儿,竟然忘了替陛下宽衣。来,且将靴子脱下,先烫烫足,待陛下安定下来,妾再详说吧。”
李隆基其实未听出她话中的破绽:武惠儿本来一直躺在榻上伤心落泪,又如何知道自己踏雪而来呢?
李隆基舒坦地斜倚在胡床之上,温度适宜的热水滋润着足部。他凝视侧旁的武惠儿,温言道:“他们究竟如何?你可以说了。”
武惠儿道:“妾此前早知他们三人私谊甚好,他们或入东宫,或入二王之府,诸皇子中他们三人私下交往甚多。”
“嗯,诸皇子中以他们三人学识最好,想是他们趣味相投,由此过往甚密,实属正常。”
武惠儿摇摇头道:“妾起初也是这样想,现在看来全错了。他们如此交往甚密,非是志趣相投,缘于他们的母亲或逝或被陛下疏远,由此对陛下渐生怨怼之情,且陛下一直待妾亲爱,他们连带着将妾母子也一同恨上了。”
李隆基生于皇家,对后宫之事何等熟稔?他闻言觉得武惠儿有点小题大做,微微一笑道:“惠儿,此为你之猜测吧?瑛儿为太子二十余年,日常端庄谨慎,绝非多事之人,他不该对我们有怨怼之情啊?”
武惠儿此时的颜色也淡定下来,其缓缓说道:“妾侍奉陛下多年,陛下当知妾非无端猜测之人。妾今日之所以伤心,实因得了翔实的凭据。”
“有何凭据?”
“鄂王瑶府中有一张姓仆人,其日常侍奉鄂王左右。前几日,这张姓仆人因做错一件小事,被鄂王令人痛殴一番,他由此不忿,前往驸马杨洄那里告密。陛下,原来太子他们三人一起时说的话,既对陛下无礼,又对妾母子心怀怨毒。”
李隆基闻言,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脸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沉声问道:“他们如何说?”
“他们说陛下宠爱妾身,由此渐至昏庸,只对妾生子女怜爱,却对其他皇子公主视若无物。以太子为例,其居储位二十余年,陛下唯劝其读书,年近三十竟然还不能接触政事。太子曾多次慨叹,他至今不知监国为何滋味。”
李隆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其“哼”了一声,并不插言。
“鄂王与光王多引前史为例,劝太子要以隐忍为主。他们说陛下年事渐高,太子终有一日能够继承皇位,到那时杀伐决断,其实未晚。陛下呀,妾以为他们所言实在阴险无比,他们既盼陛下早日交出权柄,又想不利于妾母子。妾由此忧虑万端,将来事情终归要成这样,妾难有万全之策啊。陛下,难道妾殷勤侍奉陛下,也错了吗?”
李隆基脸色怒极,伸手猛地向下一击,怒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李隆基是年五十二岁,正值壮年。遥想自己于先天元年登基之时,自己不过二十四岁,看自己目下的身体与精力光景,再做二十年皇帝也非难事,难道太子李瑛果然有些焦急了吗?
太子若有此等心思,只要其不付诸于行动,按说也很正常,然他现在就与李瑶、李琚混在一起,那李琚还为文武全才之人,他们如此妄议父皇,其实已有结党之嫌了。
李隆基由郡王之身经多番拼杀成为皇帝,他当然明白觊觎皇位者甚众。为了清除这些对皇位有威胁者,他往往不待其发展至萌芽状态即扼杀之。像王毛仲当初未必有谋反之心,然其权位日重且交结诸将,则有谋反的条件和可能,所以李隆基凭借严挺之的奏言将王毛仲一伙散之于无形。如今太子三人交结妄言,其实蕴藏有祸乱的可能,李隆基由此心生警觉。他默默思索片刻,然后问道:“那张姓仆人现在何方?”
“杨洄为了不引起鄂王警觉,即让他又返回鄂王府中。”
“嗯,杨洄还算谨细之人,如此做甚好。惠儿,此事不用声张,我明日先与九龄他们商议一下,再定下步行止。”
武惠儿脸上不自觉地绽出笑容,答道:“妾谨遵陛下之言。陛下,妾身今生侍奉陛下,则心足矣,唯思身后瑁儿和琦儿一生平安,则为大幸。”武惠儿共生过四个儿子,前两个生下来不久即夭折,寿王李瑁为李隆基的第十八个儿子,另李琦被封为盛宣王,为李隆基的第二十一子。
李隆基叹道:“你仅想瑁儿和琦儿,我却想让诸子皆一生平安啊。”
第二日朝会散后,李隆基留下三名宰相,意欲和他们商议太子结党之事。
李隆基将太子三人私下过往甚密且口出怨言的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朕于开元之初,即诫约诸王不得私下交往过密,今三子置若罔闻,实有轻慢之心,且无端怨恨朕与惠妃,则有图谋不轨之意。”
太子图谋不轨,实为震动朝野之事,张九龄等三人闻言,不禁惊愕万分。
张九龄问道:“皇子之间为兄弟,他们互相交往实属正常,陛下建‘花萼相辉楼’,即是彰显兄弟友悌之情。微臣请问,若言太子图谋不轨,除了他们来往较多之外,还有其他真实凭据吗?”
“当然有了。他们背后对朕有怨言,待惠妃以痛恨,有人亲耳听到他们多次谈说,现有伏辩在此。”
“哦,他们也说惠妃的坏话,那么惠妃也知此事?”
李林甫见张九龄连着追问惠妃,就想岔开话题,其躬身禀道:“陛下,既有知情者伏辩在此,就让大理寺协助宗正寺查勘此案吧。”
裴耀卿也赞同李林甫之言。
张九龄接连追问武惠妃,绝对有其缘由的。他见李林甫与裴耀卿皆赞同查验,即挥手止之,说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不必查验。”
李隆基心中的厌憎之情又起,耐着性子问道:“不去查验如何能明其中详细?张卿,如此明晰的事儿放在面前,诸人皆明,你为何视而不见呢?”
张九龄拱手说道:“陛下即位近三十年,今太子被立储之后,常不离深宫,日受圣训。今天下之人,皆庆陛下享国日久,子孙极盛且恭顺,未闻其过。陛下若令有司勘问,说不定小事演变成大事,既不利于陛下名声,也对太子不公。太子国本,难以动摇,乞陛下慎思之。”
“哼,张卿所言,实无道理,难道有司会屈打成招吗?太子他们既无大错,若有小失,所谓防微杜渐,正好借机训诫一番。”
张九龄声音高亢起来:“陛下若让有司查勘,天下人皆知天子与储君有间隙,如此太子威信顿失,此后定有小人推波助澜。陛下,太子不可轻废,昔晋献公、汉武帝及隋文帝易太子,其后失却天下,应为殷鉴。”
李隆基怒极,呵斥道:“难道天下之大,唯有你张九龄知道历史兴替?你还说什么小人推波助澜,莫非天下唯有你张九龄为君子吗?”
张九龄横下一条心,沉声答道:“陛下,此事确有幽微之处。微臣昨日晚间遇到一件蹊跷之事,本来顾及皇室颜面不想说出,观眼前之势,臣不得不说了。”
原来昨日晚间,武惠妃的贴身太监牛贵儿忽然进入张九龄府中。张九龄不明其来意,遂询问其究竟。
牛贵儿的丑脸上露出倨傲的神色,说道:“咱家日常在惠妃娘娘身边行走,想张令定然知晓。”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其实不知。朝廷有规制,内外官不得妄自交结,我何必识得你们?”
牛贵儿对张九龄奚落之言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咱家今日请见张令,却是替惠妃娘娘传话。惠妃娘娘说了,当今太子朝不保夕,那么有废有立,张令若能多替寿王说项,惠妃娘娘可保张令长期居于相位。”
张九龄闻言怒火万丈,手向外面一指,大声喝道:“滚出去!你是何方的妖人?竟敢杜撰惠妃之言!”
牛贵儿只好鼠窜而去,当此之时,武惠儿正在南熏殿里向李隆基倾诉。
张九龄将牛贵儿入府传话的过程说了一遍,李隆基闻言脸色大变,裴耀卿与李林甫也是惊愕万分。
张九龄进而问道:“陛下,若那牛贵儿果然系惠妃指使,则惠妃实有废立之心;或者牛贵儿系其他妖人指使,亦未可知。”
李林甫道:“张令多虑了。想惠妃多年来端庄谨慎,断不会行此鬼蜮之事。那个牛贵儿确实要好好问一问,他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李隆基的心里却如明镜一般,此事由惠儿而起,其中的关键之人张氏仆人、杨洄和牛贵儿,皆与惠儿有关,则惠儿所谋所虑,即是想让瑁儿替为太子。
李隆基此时对张九龄的恼火已无影无踪,心中的诸般滋味一时难明,其脸现萧索之色,挥挥手道:“罢了,此事就议到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是日晚间,牛贵儿按例进入李林甫府中。
李林甫怪道:“惠妃让你找张九龄说项,你为何不先透个信儿?你们莫非不明白张九龄的禀性吗?唉,你们如此办事,只会越来越糟。”
牛贵儿在张九龄面前碰壁,第二日一早方把详情禀报给武惠儿。此时李隆基已去早朝,武惠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又无计可施,只好长吁短叹。
李林甫转而柔声道:“你回宫后告诉惠妃,欲谋大事,不可性急。请惠妃放心,我李林甫愿为惠妃奔走,且力保寿王为储。”
李隆基既知这场事儿实由武惠儿拨弄而出,心中就有了不少异样。然他与武惠儿恩爱多年,见了面也不忍责备她,仅淡淡地说了一句:“惠儿,你今后有什么心事,对我说知也就罢了,不必再对外人说项。”
武惠儿愧疚满面,当即跪倒请罪,衷心说道:“陛下,妾一时糊涂,心想瑁儿若能成为太子,可保万全,如此就办了糊涂事,妾知道错了,乞陛下责罚。”
李隆基将她搀起来,温言说道:“母爱其子,实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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