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冷冷说道:“难道什么事儿都要依着你才行吗?”
这句话已然说得相当刻薄了,甚至有厉言斥责张九龄有越位之嫌的意思了。
张九龄无动于衷,依然不依不饶地说道:“太宗皇帝说过,自古以来民为重,君为轻,则朝廷大政,须依圣贤道理而行。”
张九龄如此当殿顶撞,李隆基感到在群臣面前失去了颜面,一时怒火难抑,遂讥讽道:“你认为牛仙客没有门籍,那么你又有何门阀呢?”
张九龄闻言一愣,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话,即是讥诮张九龄并无望族血统,为何要苛责他人呢?这句话又比上句话更加刻薄,若为识趣之人,闻皇帝此言默默退回朝班最好。
然张九龄并未退回,又前行一步跪下说道:“臣确实生于荒远之地,且家世微贱,而牛仙客为关中之人,有祖荫可恃。然陛下能擢臣践台阁,掌纶浩;牛仙客却为河、湟一使者,其目不识文字,若降大任于他,臣以为不宜。”
李隆基心中怒火更炽,本想再加呵斥,然他毕竟有隐忍功夫,知道史官在侧,若自己再与张九龄纠缠下去,传之后世,定有失威仪。于是他强按怒火,说道:“张卿,牛仙客的事儿就如此定了,你退朝后速速拟旨吧。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我们可以私下再谈。嗯,退朝吧。”
李隆基不等张九龄回答,也不待张九龄起身,自顾自地起身离去。
李林甫下衙回府,一个人在庭间沉思发呆。家人知他此时正在思索大事,皆不去打扰。
眼前的那盆牡丹花经过秋风之后,花叶早已凋尽,仅剩下壮硕的枝杆犹在抵御日甚一日的寒风,待来年再吐芽绽开。李林甫眼睛盯着枯枝儿暗自想道,人其实与草木一样,其繁茂与枯萎的时光皆有一个前奏,那么张九龄现在为何季节呢?
一个很明白的事实,即是皇帝与张九龄之间的裂隙在逐步增大,然能判断大势的李林甫异常清醒:皇帝此时尚未有舍弃张九龄的兆头,欲速则不达,自己还应韬光养晦,断不敢贸然出招,以致前功尽弃。
那么,能使张九龄彻底垮台的机遇在何处呢?
李林甫不知道,但他相信一定会有的。
如此,就慢慢地等待机会吧。李林甫思念至此,忽然感觉有些饥饿,遂抬步向堂中走去。
吉温依旧为李林甫的门客,此时他已成为李林甫最信任的亲信。侍立一旁的吉温,看到李林甫挪步,急忙小跑至其身后禀报道:“大人,萧炅已等候多时了,让他入见大人吗?”
李林甫闻言,脸现厌憎神情,说道:“真没眼色,没看到现在是饭点吗?先让他候在那里,我用完晚饭再见他。”李林甫知道萧炅的来意,萧炅刚刚由户部侍郎之职改授为岐州刺史。当初萧炅被授为户部侍郎,还是得李林甫之荐,奈何此人太不争气,吏部考功甚差,加之刚刚闹了一场笑话,由此被授外任。
萧炅的门第相当显赫,其为南朝梁国萧衍的后裔,属昭明太子萧统的一支,为当时的名门望族。萧氏向以文学传家,如萧统就编撰了《昭明文选》,萧炅却没有这些爱好,自幼不学无术,长大后靠门第荫官而已。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是他们出身与经历大致相同,萧炅与李林甫聚在了一起,如今李林甫为相,得其所荐,萧炅由此被授为户部侍郎。
某一日,萧炅赴喜宴,与朝中官员在厅间闲坐等候,恰巧萧炅座侧放有一本《礼记》。萧炅左右无事,将之取过诵读起来。读了片刻,口中忽然诵出“蒸尝伏猎”四字,就听四侧响起了一阵轻笑,萧炅不知何故,急忙住口不念,并抬头观看。
就见周围多为一片奇异的眼光,一人从座中立起身走至萧炅面前,微笑着问道:“萧侍郎刚才诵读得挺好,只是周围声音有些嘈杂,刚才数句未闻清楚,烦请萧侍郎再读一次,可乎?”
萧炅笑道:“严左丞有令,萧炅敢不遵从?”
于是低头又念了一遍。
周围笑声又起,比刚才更加响亮。萧炅不明何故,脸现迷惑之色。那严左丞谢道:“萧侍郎果然读得好,挺之深谢了。”
此人名严挺之,即是当初在太原向李隆基奏报王毛仲私索甲杖之人。李隆基后来念其功绩,擢其为刑部侍郎。及至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与严挺之禀性相似,二人私谊又好,张九龄遂荐其为尚书左丞,并兼知吏部选拔之事,李隆基当即准奏。
原来《礼记》原文为“烝尝伏腊”,意指四令时节。萧炅估计不识“腊”字,将之读为“猎”字。严挺之等人多为科举出身,对《礼记》诸章实在谙熟无比,萧炅读后,他们马上意识到了错误。严挺之起身戏言让他再读一遍,萧炅不知是计,由此笑料更大。
萧炅从此又得了一个“伏猎侍郎”之雅号。
更有好事之人揶揄道:本朝上有“弄獐宰相”,下有“伏猎侍郎”,看来他们惯好在山林中穿行狩猎了。
却说李林甫吃完晚饭又独坐消食一番,方让吉温将萧炅唤过来。
萧炅不想离开京城,此次来意,就是央求李林甫帮他想想办法。
李林甫听完萧炅的倾诉许久未吱声,既而呵斥道:“你好好去参加喜宴,无非吃饭喝酒而已,偏要去诵读什么《礼记》?你的文才很好吗?哼,那帮人自幼习书,在他们面前读《礼记》,你岂不是班门弄斧吗?”
萧炅低头听训,心中却不以为然:我不过读错了一个字,李大人您呢?那幅“弄獐”之字挂在姜度中堂何止一日?岂不是比我丢丑还要大吗?其想到这里,愤然骂道:“这帮人太可恶了,不过多识几字,有何张狂之处?”
李林甫摆摆手道:“罢了,不要再纠缠这件事儿了,与读书人打交道,唇枪舌剑你是无论如何也斗不过他们的。即便你当时占了一些便宜,然笔杆子攥在他们手中,千秋万代之后,终归是你遗臭万年。”
萧炅道:“李大人,这件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
“朝廷授书已下,又无过硬的理由,如何再扳过来?张九龄与严挺之让你出任岐州,人家未提你的‘伏猎’之事,缘于你的考功太差,且京官外任向为皇帝提倡,就是到了皇帝面前,这样的理由也很过硬。”
其实李林甫不知,严挺之兼知吏部诠选之事,某一日对张九龄说道:“张公无法制止‘弄獐宰相’,难道也能容忍‘伏猎侍郎’吗?”张九龄遂以考功为由将萧炅改任,则萧炅出为外任还是缘于“伏猎”。
萧炅道:“哼,下官知道,下官之所以有今天,皆是那个好事的严挺之撺掇张九龄的结果。”此前京官放为外任的时候,往往在秩级上稍稍升一些以为安慰。萧炅原为户部侍郎,是为正四品下,而岐州为下州,刺史也为正四品下,看似为平级调任,实则有贬官的意味了。
李林甫叹道:“你还是先去就任吧,将来再寻机会。人在背运之时,多静少动为其主旨,你此去岐州,须勤于政事,最好不要多说话。”
萧炅躬身答应,然意犹未平,狠狠说道:“我与严挺之有何冤仇,他为何要平白无故害我前程?李大人的训诫,下官定会铭记在心,然这口气终究难忍。”
李林甫淡淡地说道:“你能不能忍住,事关你想成事或是坏事。你若想图一时痛快,大可效匹夫之行前去辱骂一番,此于事有何补呢?唉,萧炅啊,世间要隐忍的地方太多了,你这点小挫又算得了什么?”
萧炅见李林甫大发感慨,一时难明其意,只好应了一声。
李林甫又笑了一声,说道:“你此去岐州为任,其实很好呀,如此就在京城无声无息。你那‘伏猎’之名,说不定数月之后就会被人们淡忘了。如此一来,你就处于暗处,那严挺之就居于明处。”
“暗处?”萧炅有些不明白。
“对呀,那严挺之在明处,他若有过失,你大可进行点评嘛。”
“严挺之难道会有过失吗?李大人,此人除了说话难听一些,下官确实瞧不出他的过失之处。”
李林甫幽幽一笑,说道:“他难道没有过失之处吗?他现在没有,并不意味他将来没有!萧炅啊,严挺之身处要位,他能保证自己不犯错吗?对了,你说他说话难听,这许是他犯错的根源。”
严挺之将“弄獐宰相”与“伏猎侍郎”连在一起笑谈,李林甫也有耳闻,他内心里也早对严挺之恨得牙根直痒。
裴耀卿这两年忙于漕运之事,经常到各地奔波,很少回京,如此殚精竭虑,终于使运粮关中有了起色。
南方所产之粮经运河运到洛阳,其间通行无阻,运价甚廉,其最艰难处即是三门砥柱一段。这里水流迅疾,舟船易破,几乎无法通行。高宗皇帝显庆年间,朝廷征六千余人在三门山凿石开山,修山路以通牛车,将水运改为陆运。然如此一来,其运费昂贵也就罢了,运量却受到限制,每年最多能输入关中之粮约五十万石,远远不敷关中使用。
裴耀卿亲自在三门山附近踏勘多次,最终采用了“沿河设仓、逐级转运、水通即运、水细便止”的办法,即在三门砥柱东面置集津仓,西置三门仓,又于三门北山开山路十八里,漕粮运至集津仓后,改为陆运绕过三门险滩储入盐仓,再用船运至太原仓,最后经黄河入渭水,漕粮即可输入京师。
如此一来,每年可输入京师漕粮二百余万石,并节省运费十余万缗。
李隆基听完裴耀卿的禀报,龙颜大悦,放声大笑道:“好呀,朕从此以后再不用被人讥为‘逐粮天子’了!哈哈,裴卿功劳很大,张李二卿,朕该如何酬劳裴卿呢?”
裴耀卿躬身答道:“臣忝为侍中,这些年未署朝政之事,仅仅忙于漕运之事,漕运虽有小成,毕竟有亏职守。陛下若不斥责微臣,则已足矣。”
张九龄衷心赞道:“三门险滩向为漕运最艰难处,此前多少人想了无数方法,依然难奏其效。裴侍中今依地势,逞巧思而去难题,实有李冰建都江堰的同工之妙。陛下,裴侍中刚才说话太谦,臣以为可颁制书褒奖。”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颁制褒奖实为惠而不费之事,然天下之人会不会责朕过于吝啬呀?”随着国势渐旺,府库财货日积,李隆基如今赏赐之时,其手面甚阔。
李林甫此前与张九龄一起面君时,难闻其声,现在似乎话语也多了起来,其躬身说道:“裴侍中此举使朝廷每年节省运费十余万缗,其功莫大焉。”此话藏头露尾,既顺李隆基之意,又顺势捧了裴耀卿。
李隆基道:“如何赏赐裴卿?裴卿如今官至宰相,又有爵位,也就照旧吧。朕听说裴卿在长安的宅第甚小,这样吧,朕在长安赐你一处新宅,建造之费用由国库所出。李卿,此事就由你来办吧。”
李林甫躬身答应,裴耀卿急忙谢恩,张九龄想起那日朝堂上与皇帝争论的情景,也不想在此等小事上徒费口舌。
李隆基因为运粮关中的事儿得到解决,兴致变得很好,展颜说道:“裴卿将此等事儿办成,看来其中也有天意。我们此次离开长安,不觉已近两年。朕在宫中一直住得挺好,近来却有数名宫女接连遇到异事,她们皆说看见过青面獠牙之鬼怪。想来宫中闹鬼,定是上天催促我们速回长安了。”
三人闻言一惊,宫中闹鬼实为大事,裴耀卿急问道:“陛下,若宫中有鬼,不可忽视,须由太常寺之巫师施法祛之。”
李隆基不以为然道:“鬼怪之事多为传言,不足为信。然宫中人心惶惶,也不可忽视。今日三位宰相总算聚齐了,我们这就商议一下,趁着现在天气尚未寒冷,我们回归长安如何?”
李隆基口中对鬼怪之事不以为然,心中却未必这样。是时人们皆信鬼神,宫中有如此异兆,李隆基肯定为此上心且心生焦虑。
张九龄再一次表现了他不懂君心的特点,宫中既然闹鬼,李隆基心中已有不安,那么离开洛阳返回长安实为正解。张九龄却不这样想,其躬身禀道:“陛下,如今刚入十月,正值秋收时节。若大队人马返回长安,势必影响沿途百姓的秋收事宜。微臣以为,若返京可延后一些时日,待仲冬十一月最为适宜。”
裴耀卿也顺口赞同了一句,李林甫却一声不吭。
张九龄此议实为秉持“民为重、君为轻”之圣贤道理,主要考虑不夺农时,也就忽略了李隆基的迫切心迹:此时返回长安既可摆脱洛阳宫中闹鬼的窘境,行在路上又不会觉得寒冷。
三名宰相中有两名不同意现在返回长安,李隆基心中不高兴,也就不想再说这个话题了。
待他们辞退的时候,李林甫又故技重演,装出腿脚不舒服的样子,故意落在后面,李隆基瞧其模样,知道他有话想说,就将他唤了回来。
李林甫说话相当简约,其拱手禀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欲返长安,其实不用征求臣下的意见。”
“此为朝政大事,例该征询宰相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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