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与奚人避其锋芒,先示之以怯,慢慢将安禄山所部引入事先埋伏好的伏击圈内。唐军此战大败,安禄山仅身带三停之人冲出伏击圈,丢盔卸甲逃回营州。
安禄山昔日替张守珪立功无数,张守珪此时不念旧功,令人将安禄山押送京城,并上奏陈说安禄山不听号令,由此轻兵冒进招致大败,按例当斩。
安禄山由此又面临一次生死的关头。
安禄山由张守珪免死并擢拔,还被收为义子,遇到如此关头,张守珪大可义无反顾将其献出去的。
李隆基又成为了安禄山的贵人。
张九龄接到张守珪的奏书,就在上面写了几句话:“苴出师而诛庄贾,孙武习战犹戮宫嫔,守珪法行于军,禄山不容免死。”然后将书奏奉与皇帝。李隆基的批示甚快,其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免死,可军前戴罪立功。”
张九龄见皇帝驳回了自己的初议,对安禄山已有成见,心想天赐良机正是斩草除根的时候,岂能轻轻放过?他于是入宫请见李隆基,意欲再争取一次。
李隆基明白张九龄的来意,说道:“安禄山此次贪功冒进,由此丧师大败,确实有罪。然人皆有犯错的时候,安禄山出身草莽之间,立功甚多,我们为何要苛责他呢?”
张九龄躬身说道:“臣观安禄山生有反相,彰显狼子野心。其此次有罪,正好借机除之,以永绝后患。”
李隆基笑道:“张卿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识人观面了?人若生有反骨,果然能瞧出吗?记得三国时诸葛亮能瞧出魏延有反骨,你莫非师从诸葛吗?”
张九龄与姚崇、张说等人相比,毕竟资历浅了许多,李隆基与其相处时,就少了一些尊意,由此说话相对随便。
张九龄答道:“陛下,寻常胡人少智多勇,这安禄山貌似忠厚,内心其实奸诈无比。臣观之眼光狡黠多计,行动时鹰视狼顾,若日久定能升至高位,恐怕难有人制之。”
李隆基收起笑容,说道:“如此说来,你以苴、孙武为例,明似典正军法,实则以此为口实杀掉安禄山以绝后患吧?”
苴被齐景公拜为大将练兵,斩杀迟到的监军庄贾以严军令;吴王阖闾欲用孙武为将,又不知其虚实,遂令孙武训练其后宫之人以观之,孙武三令五申之后,见妇人们仅大笑而不听号令,遂斩杀吴王的两名宠妃以立威,于是众妇人方中规中矩训练。
张九龄答道:“臣正为此意。”
李隆基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如此认为,朕却以为实为虚妄。安禄山能征善战,识地势懂蕃语,且有智计,实为难得的军中之材啊。他此次固然大败,然其出战之心缘于为国立功,替朕分忧,他实为忠良之将嘛,其所谓的反骨,朕为何就瞧不出呢?”
李隆基说此话时已有不耐烦之意,张九龄与人说话时,最不善于察言观色,犹在那里喋喋不休,力请李隆基收回成命,诛杀安禄山。
李隆基有些恼了,淡淡地说了一句话:“卿无以王衍知石勒而害忠良!”
张九龄闻此言语心中大震,遂停下话头不敢再说,安禄山由此逃过一劫。
李隆基如此一句话,为何让张九龄心中大震而不敢再促请了呢?
因为李隆基的这句话说得太重!
王衍官至西晋太尉兼尚书令,其自恃大名士身份专注清谈,面对内外交困的境况不思应对措施,终于成为石勒的俘虏。这石勒奴隶出身,渐成为后汉王刘渊的大将,最终自立为后赵皇帝。王衍被俘后,其与石勒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石勒此时还很敬重王衍,向他询以西晋旧事。王衍先是陈说西晋败亡的原因,并说责任不在自己;继而表白自己根本不想参与政事,唯自保而已;最后还力劝石勒自称皇帝。
王衍身为大名士,如此劝一个匈奴人自立为皇帝,太过无耻。
石勒也瞧不过眼,闻言怒斥道:“君名益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未几日,王衍被石勒派人推墙填杀。
李隆基今日所引的典故,则是石勒十四岁时与人行贩洛阳,其走到上东门看到洛阳繁华景象,不禁心有所感,仰天长啸。王衍是时恰行此处,闻声对左右说道:“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之患。”不过王衍现在已为名士,无非说说而已。
李隆基引用这段典故来斥张九龄,可谓十分刻薄。
第一层意思:你不要像王衍那样来泛泛评说安禄山。
王衍以清谈著名,其任太尉与尚书令,身份与张九龄大致相似。李隆基想告诉张九龄:清谈误国,你莫非想以王衍为楷模吗?
第二层意思:王衍与石勒洛阳上东门相遇之事,恐为后人假托。那石勒不过为少年发喊一声,王衍难道就能瞧出其有异志吗?此定是石勒的御用文人臆造而出的,则你张九龄现在能瞧出安禄山有反骨,恐怕也为虚妄之事。
最后一层意思,也是最为重要的:安禄山的行为表明他为国家的忠良之士,朕如此认为,你张九龄还敢公然陷害他吗?
张九龄只好无言以对。
张九龄为想斩草除根,由此引用了两个典故,不料李隆基仅用一个典故,就将张九龄驳得哑口无言。且李隆基说话时言语平和,无伤大雅,张九龄心中体会,由此领教了皇帝的厉害。
【第三卷 长恨遗歌】
第一回 张九龄累言招烦 武惠妃招婿娶媳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秋,关中霖雨连绵,粮食产量大减,外粮又短时难入,由此引起长安谷价大幅度上升。春节过后,李隆基考虑减少关中粮食用度,使关中谷价不可上升太猛,遂率领百官、后宫妃嫔、皇子、公主等人赴洛阳就食。
李隆基再次成为“逐粮天子”,心中的滋味实在不好,唤来裴耀卿嘱咐道:“众卿上书时,动辄恭维躬逢盛世。哼,关中稍有灾害,朕就要率百官就食洛阳,如此还能妄谈盛世吗?”
裴耀卿心想,因为漕运艰难,运粮关中成为近百年来的沉疴,如此积弊须慢慢化解,岂能一朝解决?他于是就细说了诸般难处。
李隆基为之规定了期限:“裴卿,自今日始,以两年为期,须将漕运之事彻底解决,朕不能再让天下人讥为‘逐粮天子’了。”李隆基说话至此,已然有些气急败坏。
裴耀卿不敢再说理由,只好躬身答应。
东都洛阳有现成的皇宫,朝中百官也多在洛阳置有房产,所以他们到了洛阳没有暂时寄居之感。洛阳较之长安水陆运输方便,诸种物品更为丰富,且洛水自城中横贯东西,其环境显得更为雅致,一些人更愿意长居洛阳,颇有乐不思蜀之感了。
这日朝会之后,李隆基留下张九龄和李林甫,让他们随同自己到庭院里散步。
李隆基并非闲暇得无聊,他想与二人继续探讨钱荒的难题。
自从宋璟禁恶钱失败,张嘉贞继任后取消禁令,天下再复好钱与恶钱同时流通的局面。尽管这样,钱荒的窘境并未因此改观,反而愈演愈烈。尤其是最近两年,诸种恶钱花样翻新纷纷出笼,一些富商奸人在两京收得好钱,将之潜运至江淮之南,然后以每文好钱换来私铸恶钱五文,再假托官钱输入两京为用,遂使两京之钱日渐碎恶。
这日朝会之上,李隆基询问群臣如何解决钱荒之事,张九龄不假思索,脱口答道:“陛下,天下之所以出现钱荒,实因天下财货日益增多,由此铸钱不敷用度。微臣以为,应彻底取消私铸禁令,使百姓争相造钱,则可度过钱荒。”
张九龄此言一出,殿中的大多数朝臣皆不以为然,李隆基心中更是坚决反对。
钱币向为国家大政,历代皆由朝廷主使官铸,哪儿能放开禁令容许百姓私铸?若此禁令一开,庶民百姓恐怕无力铸造,定为那些富贵之人开通了一条生财之道!张九龄之所以如此说话,实因他不谙熟经济之事,由此信口开河。
李隆基还是顾及了张九龄的颜面,接口说道:“钱币事大,须众卿深思熟虑然后定论,今日就不用再当殿议论了。”
其时正为初春之时,庭间错落种植有各色牡丹,其中花期最早的“洛阳红”已然绽开,满庭内红影扶疏,花香满院。君臣三人慢慢行走,如此就到了庭中央的一个花坛之中,这里四周摆满了牡丹花盆,其中有绽放的花朵,也有粉嫩欲放的花骨朵儿,花丛之中,还有一只硕大无朋的鱼缸。
李隆基走到鱼缸前停下脚步,观看其中成群的各色游鱼,然后赞叹道:“洛阳果然好水土啊。牡丹花生得富贵美艳,就是这些鱼儿也似生得格外活泼。”
张九龄闻言没有开口,李林甫瞧了张九龄一眼,为了不至于冷场,急忙接口道:“陛下,这些鱼儿似臣等一样,日日沐浴在皇恩之中,当然活泼有生机了。”
李隆基闻言脸上浮出微笑,他知道李林甫所言为恭维话儿,此时说此话时机最佳,否则君臣在一起,时时说些严肃话题,岂非无趣得很呀!
张九龄实在无趣,他不瞧李隆基的脸色,冷冷地说道:“陛下,这些鱼儿其实与一些朝官差不多,皆为中看不中用的货色。”
李隆基脸上的微笑不由得僵住了,他斜眼瞧了瞧李林甫的神色。就见李林甫似未听见张九龄此言,仍为一脸的灿烂。
李隆基知道,张九龄如此说话,实为讥诮身边的李林甫。
张九龄就是在李隆基面前,也敢直言李林甫“无文”,这是有真凭实据的。李林甫为吏部侍郎时,看到考功郎中所写的评语中有“杕杜”二字,遂问人道:“杖杜为何意?”
该词其实出自于《诗?唐风?杕杜》,开篇写道“有杕之杜”,原指孤生的杜梨树,后人常取树木孤零独立之意。李林甫幼不学文,当然难识此字了。
李林甫近日又闹出个大笑话,由此哄传洛阳城,被人讥为“弄獐宰相”。
太常少卿姜度为李隆基的表兄弟,姜度某日喜得贵子,由此贺客盈门。李林甫也有厚礼相送,李林甫此前苦练书画渐有名声,其成为宰相之后求书画者不少,李林甫倒是很少出手,此次姜度得子,他在宅内铺纸展墨,随赠墨宝一幅以示珍重。
李林甫令家人将礼物及墨宝送入姜度宅中,姜度见了礼物也就罢了,对李林甫的手书却无比珍重,因为此为当朝宰相的墨宝,那是可以向众人炫耀的,遂当场令人将此书幅悬挂于中堂之上。
贺客中不识文者见了李林甫的手书,不禁啧啧称羡;识文者见了书幅不敢当堂品评,出了姜度之门方才畅怀大笑。
原来李林甫手书的前六字为:“闻有弄獐之喜”,其中的“獐”字令识文者大犯踌躇,这“獐”字为何意呢?继而马上明白,敢是宰相大人在这里大掉书袋,却偏偏将此字写错了。
《诗?小雅?斯干》有言:“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璋为玉石,瓦为纺车之器,后人常将生男呼为“弄璋之喜”,生女呼为“弄瓦之喜”。
“獐”又为何物呢?那是一种类似鹿的小畜生。
李林甫如此一字之差就非为贺喜了,分明是骂姜度:别人生儿子可以拿美玉来玩,你的儿子就以小畜生为伴吧。
李林甫绝对不想骂姜度,他根本就没有弄清“璋”与“獐”的区别,却偏想显示自己有些文采。不料此事一出,文名并未落下,倒为自己留下了一个“弄獐宰相”的“美名”。那些日子,洛阳城里每每有人提起此事,定是笑声不绝,喷饭者、笑出泪者甚多。
张九龄如此说话当然是讥讽李林甫了,然李林甫似闻所未闻,依旧笑容灿烂。
李隆基不想让李林甫难堪,他鉴于前任宰相争吵不断,选任此二人也是颇费心思的。张九龄文名既播,又心思正直,由其出任中书令,可彰显自己依贞观故事施政的主旨;而李林甫少文无名,然明于吏事,其在张九龄面前不敢张狂,亦可弥补张九龄处置政事的缺陷。他如此配置宰相,实想重复此前姚崇与卢怀慎、宋璟与张嘉贞、张说与源乾耀那样配合默契的格局。
看到李林甫在张九龄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李隆基心中大为满意,他刻意打破眼前尴尬的场面,说道:“张卿啊,朕将恶钱的事儿想了一遍。此前宋璟厉禁恶钱,结果引起天下动荡;如今若完全放开禁令,则国家法度为之松弛,亦为不妥。朕今日唤二卿前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恶钱还须禁约,然也须别寻钱途,以治钱荒。”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为解决钱荒定下了基调,张九龄此时已知自己不甚谙熟此事,也就不再开言反驳。
李隆基目视李林甫道:“李卿,你参与括户之时多识民间详细,有何想法呀?”
李林甫瞧了一眼张九龄道:“陛下今日朝堂之上令臣等思虑治钱荒之事,臣当时有些想法,本想先向张令禀报。现在陛下问询,臣不知高低就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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