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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开元八年(公元720年)春,整个江淮地区已经被萧隐之搞得民怨沸腾,百业凋零,原本甚为合理的经济政策到头来变成了彻底的扰民之政。有鉴于此,玄宗不得不罢免了萧隐之的官职,随后禁令取消,恶钱复行。而宋璟作为这项政策的制订者和负责人,当然也被玄宗记了一大过。
就在禁止恶钱的政策遭到挫败的同时,宋璟在司法领域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可以称为“旱魃(bá)事件”。
由于宋璟性格刚正,嫉恶如仇,所以对于犯罪的人极其痛恨,尤其是对那些不服判决而不断上诉的在押犯更是深恶痛绝。于是他便交代负责审理上诉案件的御史:“凡是服从判决,诚心悔过的,可以酌情减刑甚至释放;而那些上诉不已的冥顽之徒,就一直把他们关着,让他们把牢底坐穿!”
此令一下,那些有冤情的犯人可就惨了。本来蒙冤入狱还有上诉的机会,如今宰相大人一句话,就把他们申冤昭雪的希望彻底粉碎了,一时间群情汹涌,喊冤的呼声比平日更高。
当时又正巧碰上关中大旱,有人便借题发挥,搞出了一个旱魃事件。所谓旱魃,意思是制造旱灾的妖魅。古时候每逢天旱,人们总是认为旱魃作祟,所以就要举行仪式驱魅。由于很多人对宋璟这项政令不满,包括一些宫中优伶,也对那些有冤无处申的犯人非常同情,于是就专门编了一出讽刺小品,准备在宫中举行驱魅仪式的时候向皇帝献演,借此发泄对宋璟的不满。
当玄宗来观看演出时,一个优伶扮演旱魃,另一个就问他:“你为何出来作祟?”旱魃答:“奉宰相大人之命。”另一人作困惑状,问他何故。旱魃说:“如今含冤入狱的人足足有三百余个,可宰相大人却不让人申冤,这些人怨气冲天,我就不得不出来了。”
玄宗听着这几句台词,脸上顿时阴霾密布。
而宋璟的宰相生涯就在这一刻走到了终点。
开元八年正月二十八日,玄宗罢免了宋璟的宰相之职,改任开府仪同三司,将另一个宰相苏颋也罢为礼部尚书;同日,征召京兆尹源乾曜、并州长史张嘉贞入朝为相。
和姚崇一样,宋璟担任宰相的时间也只有三年多。
毫无疑问,尽管宋璟罢相的表面原因是在经济政策上遇到挫败,并且在司法领域犯了错误,但真正的原因其实也和姚崇如出一辙,同样是出自玄宗的用人原则——专任而不久任。
在离开相位后的好几年里,玄宗仍然对宋璟甚为倚重,曾当面对他说:“卿国之元老,为朕股肱耳目。”而宋璟也依然保持着“犯言直谏”的刚正风范,对朝政得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玄宗曾亲下一道手诏,称:“所进之言,书之座右,出入观省,以诫终身。”(《旧唐书·宋璟传》)
姚崇、宋璟为相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对帝国政治的拨乱反正作出了卓越贡献,从而拉开了“开元盛世”的历史大幕。唐朝人郑綮在《开天传信记》中说:“开元初,上(玄宗)励精治道,铲革讹弊,不六、七年,天下大治。”郑綮所谓的“六、七年”,正是姚崇和宋璟担任宰相的时期。由此可见,说姚、宋二人是开元之治的奠基人,应该是不为过的。
对于姚崇和宋璟的历史功绩,司马光曾经在《资治通鉴》中作出了很高的评价:“崇善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他人莫得比焉!”
【张说:一个全能型宰相】
开元八年(公元720年),源乾曜和张嘉贞继任宰相。就像前面两届宰相班子都是一正一辅、一刚一柔一样,这次唱主角的人是张嘉贞;而源乾曜虽说是二次拜相,资格比张嘉贞老得多,但由于为人宽厚,所以还是像从前那样甘当配角,凡事皆推让之,不敢与其争权。
张嘉贞为人精明强干,早在武周时期就在政坛上崭露头角,历任中书舍人、秦州都督、并州长史等职,在地方上颇有善政,史称其“为政严肃,甚为人吏所畏”。(《旧唐书·张嘉贞传》)。如果单纯从治理政务的能力来看,张嘉贞可以说是一个能臣,与姚崇有几分相似之处。然而,他却没有姚崇善变圆滑的一面,而是极为刚愎自用。拜相没多久,他就毫不避讳地提拔了几个朝臣作为心腹,组成了一个小圈子。尽管时人对此颇有微词,他却不以为意,依然故我。
假如在他的宰相任内,始终只有一个源乾曜给他当绿叶的话,那张嘉贞的宰相生涯肯定是顺风顺水的。
只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他拜相的第二年,有个注定要和他死磕的人,就从地方上飘然回朝,旋即入相,成了这一届领导班子中的第三号人物。
让张嘉贞颇有些懊恼的是——这个人的资历比源乾曜还要老,与前两任宰相姚崇和宋璟也不相上下。并且更要命的是,这个人的性格绝不像源乾曜那样温良敦厚,唯唯诺诺,而是跟他张嘉贞一样精明自负,不肯让人。
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张说。
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九月,张说从并州长史、天兵节度大使任上回朝,擢任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作为数年前被玄宗罢黜的功臣,张说能够有机会回朝,并且还能官复宰相,委实有些出人意料。因为在当初那么多被罢黜的功臣中,他是唯一一个东山再起,梅开二度的。
那么,张说凭什么能梅开二度呢?
其实,只要细究玄宗此时的心态,张说的复相也就不难理解了。
首先,此一时彼一时也。玄宗亲政之初,最大的担心是皇权受到功臣的威胁,所以必须把功臣们逐出权力核心,他才能心安。而现在,经过姚崇、宋璟两任宰相的治理,政治早已步入正轨,国力也是蒸蒸日上,玄宗的皇权更是稳如泰山,再也不用担心有人篡位夺权了。在这个时候,如果玄宗觉得某个昔日功臣的身上还有可资利用的价值,他有什么理由不加以利用呢?
其次,随着开元初期玄宗君臣的励精图治,时至开元九年,一个太平治世已经初具规模。如果说前面的八年,玄宗需要姚崇和宋璟这样的能臣贤相来奠定治世基业的话,那么此刻,玄宗最迫切需要的,则是有一个文学宰相来替他粉饰太平,铺排盛世风光。
而张说,恰恰是这方面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
因为在当时,张说是朝野公认的文坛领袖,被誉为“一代文宗”。
早在武周时期,张说的文才便深受武曌赏识,曾奉命参与大型古诗集《三教珠英》的编纂。当时参加编纂的还有着名诗人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杜甫的祖父)等,皆为一时才俊。睿宗时期,张说还曾供职东宫,担任李隆基的文学侍从,“深见亲敬”。后来张说拜相,又奉诏监修国史。即便是在被玄宗罢黜之后,在北方边境担任军职的那几年里,张说仍奉朝廷之命,“赍史本随军修撰”,也就是在繁忙的军务之余,始终兼着国史的编撰工作,从来没有间断。由此可见,玄宗对他在文史方面的才能一直是深为倚重的。
史称张说“前后三秉大政,掌文学之任凡三十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皆特承中旨撰述,天下词人,咸讽诵之。尤长于碑文、墓志,当代无能及者”(《旧唐书·张说传》)。可想而知,由这样一位政坛元老兼文章圣手来为玄宗描摹盛世画卷,再合适不过了。
最后,也是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张说不仅是一代文宗,同时还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军事将领,可以称得上是文武双全的复合型人才。而此时的大唐帝国通过将近十年的积累,国力已经日渐雄厚,所以当初姚崇“不幸边功”的建言也已被玄宗抛诸脑后,其开边拓土,炫耀武功的思想早已抬头。在此情况下,让文武兼资,熟悉军队和边防事务的张说复相,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关于张说在军事上的才干和胆略,有两个例子足以证明。
开元八年,张说担任天兵军节度使,驻扎在并州,与驻扎在朔方(今宁夏灵武市)的王晙互为掎角,共同防御突厥(这个王晙,就是当初救了刘幽求一命的那个桂州都督,时任朔方军节度使)。由于地处胡汉交界地带,所以在他们各自的防区内,都住着许多归降的突厥部落。这些突厥人虽然已经降唐,表面上似乎没什么威胁,但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随时有可能复叛,所以无论对张说还是对王晙来讲,这些突厥降众始终是他们眼皮底下的定时炸弹,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这一年秋天,王晙就收到了一份情报,称他辖区内的突厥部落有可能与北方的突厥军队里应外合,夺取朔方城。王晙当即奏报朝廷,准备设计除掉这颗定时炸弹。在得到朝廷的批准后,王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辖区内的各部落酋长出席,然后设置伏兵,在席上把他们全部砍杀,随后又率部血洗了这些部落的余众。
诱杀事件发生后,整个北方地区的突厥降众大为震恐,包括张说辖区内的拔曳固、同罗等部落也是人心惶惶,惟恐遭到唐军的屠杀。张说知道,如果不及时采取防范措施,必将引发一场大规模的叛乱。于是他随即带上一支骑兵,直奔这两个部落而去。
他带了多少人?
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二十个。
因为他不是去打仗的,所以人多不但没用,反而会坏事。
到达突厥人的营地后,张说就住在这些部落酋长的牙帐里面,跟他们同吃同睡,然后耐心讲解唐朝的少数民族政策,让他们不必恐慌,安心过日子。
本来张说带着那么少人出去,留在并州看家的副使就担心得要死,如今听说他居然跟那些突厥人同寝共食,更是吓坏了,赶紧修书一封,命快马送到张说手上,告诉他胡人无信,千万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赌。没想到张说给他的回信却说:“吾肉非黄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马,必不畏刺。士见危致命,此吾效死之秋也。”(《资治通鉴》卷二一二)意思是:我的肉不是羊肉,不怕人吃;我的血不是马血,不怕人喝。何况大丈夫理应直面危难无惧死亡,今日正是我报效国家的时候,你不必再劝。
张说的勇气和诚意最终感动了突厥人,也让他们的疑虑和恐惧一扫而光。
凭借过人的胆识和谋略,张说成功安抚了辖区内的突厥降众,把一场可能发生的叛乱扼杀在了萌芽状态,比之王晙的暴力镇压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还有一件事,是发生在开元九年四月。
这一次,真的有一场叛乱爆发了。为首的是一个叫康待宾的胡人,他纠集了七万突厥降众,迅速攻陷了六胡州(高宗调露年间,唐朝在河套地区为归降的突厥人设置的六个羁縻州,分别是鲁州、丽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不久,叛军又策动党项人(在今陕西北部)加入了叛乱,然后兵分两路,一路与党项联手,向东攻击银城(今陕西神木县南)、连谷(神木县北),准备越过黄河,威胁唐朝的龙兴之地并州;另一路由康待宾亲率主力南下,攻击夏州(今陕西靖边县),兵锋直指长安。
形势异常危急,玄宗亟命王晙的朔方军、郭知运的陇右军和张说的天兵军共同讨伐叛军。
张说驻扎在并州,其当面之敌就是党项与突厥的联兵。接到命令后,张说立刻率步骑一万多人向西进发,出合河关(今山西兴县西北裴家川口),与叛军展开遭遇战,结果一战便将叛军击溃。叛军余众向西逃窜,逃到骆驼堰(神木县西北)的时候,党项人不跑了。
因为他们后悔了。
悔不该听信突厥人的蛊惑之言,冒冒失失地起来造反,结果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被人在屁股后面追着打,真他娘的鬼迷了心窍!
他们一边后悔一边苦思自保之计,最后灵机一动,索性来个阵前倒戈,掉过头来打突厥人,希望以此戴罪立功,取得朝廷的宽恕。
突厥叛军没想到党项人会突然把矛头指向他们,猝不及防中被砍杀了一大片,残部仓惶北窜,逃往铁建山(铁山,属阴山山脉)。
此战唐军大获全胜。张说召集党项部众,一番安抚之后,命他们回到原住地,恢复从前的正常生活。有部将表示强烈反对,说党项人反覆无常,应该全部诛杀。张说大怒,说:“王者之师,理当讨伐叛逆,安抚忠顺,岂能随便杀降?”
随后,张说奏请朝廷,在党项人的游牧区域设置了麟州(今陕西神木县),以此镇抚党项余众。
张说回朝复相之后,帝国的权利核心就有了三个宰相。
自玄宗亲政以来,宰相班子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原本一正一辅、一刚一柔的格局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张说与张嘉贞两强相争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