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莱木用了一种水草茎液和一种贝壳的粉末混合而成的药膏抹在了他们的手上,那兽纹便被遮住了。
山溪本就是个细高条,不很像兽人,这一下更是整个成了一个无害又“文弱”的亚兽,他们要去寻访那些狡猾的老行商的形迹,华沂的命令是,不论如何,先给抓回城里来再说。
这件事在索莱木看起来是十分画蛇添足的——因为如果让长安去,他压根什么都不用画,本身就是个亚兽,而且他走在外面,绝对没人会想看他的手,他自己就长了一副比普通亚兽还单薄几分的模样。
谁知被华沂一口驳回,还威胁似的瞪了索莱木一眼,大有再提这事,就把他大头朝下塞进水坑里的意思。
索莱木知道他从来是非常“大方”的,没想到这回竟然开始护食了,不轻不重地碰了个软钉子,只得莫名其妙地摸着鼻子退了出去。
这一出去,就看见了长安在门口等着。
索莱木忍不住打量这个年轻人,只觉得长安的脾气不见得有多好,然而这份耐心却是别人无法比拟的。他安静的时候,就好像装在古雅的鞘里利器,挂着可以当装饰,无一丝锋芒外露——大约是他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然而□的时候,却又那么锐不可当。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人觉得仿佛哪怕是地老天荒,他也是愿意在那里站下去的,不着急,也没有催促,甚至大半天了,他们都不知道他在外面,他愿意等,就能真的一声不吭地守在那。
长安见他出来,十分有礼地点了点头。
索莱木暗叹了口气——可是啊,长安终究不是一把铁打的刀,他越长大,就越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刀只要不断,就可以长长久久千秋万代的,人能么?
索莱木盯着长安明显比别人欠血色的脸,方才还好好的,忽然就又魔障了,愣愣地不不言语,像傻了一样,站在那跟长安大眼瞪小眼起来没完,直到长安轻轻地推了他一把,问道:“哎,你又怎么了?”
索莱木这才魂不守舍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走了,嘴里虚无缥缈地嘀咕道:“人既然不能长久,为什么总要追求长久呢?这一辈子能追求到‘长久’么?长久又是个什么东西呢?是树不枯、地不老,还是天不荒……”
长安目送着他的大高帽向着海风的方向迎风招展、风骚地发着疯远去的模样,觉得索莱木应该去找一趟阿叶,看看有没有药给他吃。华沂听见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忙走了出来,将长安往屋里拉去,口中抱怨道:“你干什么不进去,西北风好喝是不是?”
长安温顺地任他拉着:“我听你们说话就困,不给你捣乱。”
“你睡你的呗……等会,这是怎么弄的!”华沂一低头,忽然看见他手上有一道新伤,长长的一条伤口,皮肉翻了起来,泛了白,似乎还在渗血,一直延伸到手腕上。
长安把手往回缩了缩,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低下头。
华沂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说话!”
“水性不好,没留神让礁石划了一下。”长安有些赧然地承认了自己这方面不行,然而他顿了顿,又抓不住重点地补充道,“要是在陆地上肯定就没这事了。”
华沂的眉头大皱特皱,见他身上果然是带着一层寒气,大概是下海回来又洗了个澡,头发都没干透,伸手一摸,还带着一点潮,顿时气得用手指狠狠地戳他的额头:“你吃错药了么?大冷天的下海,你是嫌你死得不够快,还是嫌我死得不够快?”
长安却忽然捉住他的手,往他手心里放了一个凉飕飕圆滚滚的东西,华沂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只见手心上是一颗圆滚滚的海珠。
华沂几乎忘了他帐子里还有没走干净的人在探头探脑的围观,怔了片刻,神情古怪地问道:“这是给我的?”
长安点头,说道:“布冬的小儿子出海的时候打过好多珠子,我让他带我去的——你喜欢不喜欢?”
华沂当即不知说什么好,心道这他娘的,我又不是大姑娘头上戴花、颈上带串,要珠子干什么使?这货都这么大人了,也没个大人模样,没轻没重得要命,大冬天下海,这办得都是什么鸟事?
华沂又是心疼又愤怒,恨得想把他按下打一顿屁股。然而他看着长安那满怀期待的模样,又不忍心叫他失望,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训斥的话几次三番地在嗓子眼里冒了头,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噎得要命,好半晌才含含糊糊地憋出一句:“嗯,挺好的。”
一圈汉子一起叹为观止,甚至有人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了首领的屁股。
华沂见长安傻笑起来,连忙将珠子揣进怀里,拎起长安的后颈,几乎是拎着他扔到了小榻上,三下五除二用兽皮和棉被把他裹成了一个肉虫子,又在他头顶上使劲按了一下,恨不得连脑袋也给他按进被子里。
长安艰难地冒出了个头来:“我喝过驱寒的草药了。”
华沂臭着脸道:“再喝几碗。”
长安:“当饭吃么?”
华沂:“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还有你们,都看什么看,还有正事没有?没有都给我滚!城墙不用人看着?城防不用人巡逻?”
众人围观了一出首领如何被人送珠下聘的奇观,心满意足,见他恼羞成怒,登时哄堂大笑,作鸟兽散。
60、卷三 。。。
青良半夜里的时候,连滚带爬地闯进了路达的屋里。
路达还心事重重着,睁着眼没睡着,就被这一阵冲脑袋的寒风给吹得一激灵。
只见青良的脸色青得像个小鬼一样,被门槛绊了一个大马趴,四肢并用、形如王八地扑到路达床边:“我……我我我看……看看见……”
路达从床上撑起身体来,臭着脸皱眉道:“看见你死鬼老爹啦?”
“我……我半尿起来出去撒夜……不不不是,是半夜起来……”
路达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知道你怎么撒尿,到底看见什么了?”
“看……看见那个鲛、鲛人,他他他他不是人啊!我看见他在吃人肉,满嘴都是血,牙,那个牙!有这么长,一直戳到下巴上,吃的那真是人肉啊,我……我都瞧见脑袋了!”
关于鲛人是不是人这件事,确实有待商榷。路达闻言一挑眉,拿起他的尖刀,从床上翻下来。
青良深吸一口气,他说了出来,便略微冷静了一些,试图思考起来:“师父……长安呢?我们得先去找他……”
“不过就是一只鲛人,找他做什么?你还要吃奶么?”青良的思考显然没有得到路达的赞许,他瞪了青良一眼,推搡着他的肩膀道,“带路,我跟你看看去。”
两个少年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顺着青良的指引往后面山前的小河沟里跑去。
小河沟里面一直是活水,除了最冷的时候,一般是不怎么结厚冰的,尤其这几日气温稍微回暖,它便更是跟大海一脉相承,流淌得十分活跃了。
鲛人不怕冷,夜间便喜欢变回他本来的人身鱼尾模样,在河沟里面翻腾。
路达与青良躲在一块山石后面,探头望去。
这天的月光亮得诡异,果然,他们见到那眉目端正秀丽的鲛人正化身鱼尾在水里,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拿着一条大腿肉,啃得正高兴,观之令人毛骨悚然,简直就是个不知哪里跑出来的恶鬼。
路达见惯了鲛人的窝囊样子,猝不及防地见到这幅模样,登时吃了一惊。然而鲛人“啊啊啊”的窝囊样子毕竟深入人心,他只是惊了一下,并没有怎么害怕,反而睁大了眼仔细望去,这时,路达便看清了,鲛人附近的水面上正起起伏伏着一颗人头,大约是不好吃,被鲛人扔在了一边。
兽人少年目力极佳,屏住呼吸观察了一阵子,正好一阵水波涌过来,“哗啦”一下,将那颗人头浮到了月光下,路达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死人的尸体正是他那日见过的老疯子。
他经过了这一件事,仿佛心里骤然多开了几个窍,心事变重了不少,一眼认出,心里转了好几个弯。
稀奇的事并不是鲛人吃人肉,鲛人化鱼时,有那样的利爪与尖牙,若说他们是吃素的恐怕才奇怪。稀奇的是,这才和他说过几句话的老东西,竟然这么快就被人偷偷处理了。
此处靠近住宅处,这两日城防正紧,连青良都能撞见,难道巡夜的都是瞎子?
那就是……他们全都心照不宣。
路达想到此处,一拉青良,低声道:“走。”
青良从来以他马首是瞻,不敢说别的,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
走出了好一段,他才听路达低声说道:“鲛人自然是吃肉的,他们那一支人本就不开化,每日生活在水里,叫海水把脑子都挤没了,以为投到了水里的东西就是给他们吃的,恐怕是把尸体当饭吃了,到了岸上他不敢,你放心。”
青良几乎让他给吓了一跳,他十天半月地也得不着路达几句问声细语的话,顿时受宠若惊得有点找不着北了。
路达只是随口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心不在焉得很,其实没往心里去,一路也不管青良,就这么心事重重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个人已经死了——路达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那还有什么可摇摆的?那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疯疯癫癫、随意就能被处决掉的老疯子,听信他的话还能有对的?
因为这么一个老东西,跟师父首领他们生出嫌隙来,这不是脑子有毛病么?
仿佛上天给他指了这么一条明路,路达觉得自己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辗转反侧良久,一旦打定了这个主意,心里就像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顿时雨过天晴豁亮,翻身躺下,这回一觉睡到了天亮。
华沂派出去的人去了几日,城门便关了几日,城防加倍,城门一天便换三回班。
好在这个冬天他们食物充足,人们冬日里没什么农活,打猎也少,偶尔出海,强壮的少妇和亚兽也能去。
就算这样,黑风朴亚三天两头地过来骚扰,也让守城的人不厌其烦,像布冬索莱木这种知道老谋深算、以及长安这样耐心十足的还好些,卡佐却早就忍不住了,每日让他在城墙上往下看,看得他简直恨不得背生两翼冲下去厮杀一番。
久而久之,生生给他憋出了一嘴的大火泡,阿叶给他敷上了草药,此番青红交加,便成就了一脸青面獠牙的倒霉相,供一个城的人娱乐了好几天。
华沂却想得比较多,他心里有一个宏图大计,开始慢慢地铺开,一步一步地进行着。
华沂与长安一同守城墙的时候,正好碰到了黑风夜袭,城上城下一片弓箭乱飞。
黑风朴亚最近越来越喜欢半夜袭击,一来白天时弓箭从上往下射是一瞄一个准,从下往上却不那么容易,然而半夜则不同,谁也看不清楚谁,十分混乱;二来他们的兽人也有机会趁乱摸上城楼上。
针对这个,手忙脚乱了一次以后,华沂就想了一个办法,他叫阿叶连夜研磨了一种夜里会发光的草茎,涂在了城墙上,每一个顺着城墙爬上来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得沾上一些。
而长安站在最后面,十分没有存在感,仿佛隐于黑暗了似的——城墙守卫为往下戳人方便,很多都配了长马刀,这样一来,便有时候连华沂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形如人群中的鬼魅,每一个被漏上来的敌人,无论从哪里上来的,都会发现有那么一把快得叫人看不见人影的马刀如影随形。
一刀斩首,绝不拖泥带水。
华沂先还想亲自坐镇,看到最后,干脆坐回了避风间,一个一个地给长安数着,数到了七,这场激烈的战斗便结束了。
长安靠在避风间的石头墙上喘了口气,华沂便拎着一个水壶过去,从侧面搂住了他的肩膀,将水壶喂到他嘴边,玩笑道:“我看啊,以后有你在,城防守卫我也不用再过来了。”
长安避过了他黏糊糊地在自己嘴边磨蹭着擦水迹的动作,只觉得虽不是光天化日,起码旁边有这么多人,有些不大好意思,闻听此言,却立刻正色道:“你本来就不用过来的,我给你守城墙,本来就是应该的。”
正动手动脚暗中占人便宜的华沂首领听了,果然再次无言以对,险些落荒而逃,干咳一声稳住自己的脚步,半晌才叹了口气,心里柔情万千地想道,那我哪里舍得?
华沂便是这样,心里满是欲念的时候,嘴上就甜如抹油,什么肉麻话都往外说,偏偏心里明明已经软成了一滩水,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放在心尖上当宝贝的时候,嘴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长安一眼,飞快地搂住他,在他的头发上亲了一口,一触即放,转身去吩咐城防的事了。
终于,八天后,山溪最先回来了。
且说他们这一路。
山溪年纪不大的时候,就机缘巧合地认识了索莱木,索莱木这个神物几乎是影响了他的整个一生,因而他有种骨子里的狡猾。
山溪领了这个任务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先把他们要购买大量武器的消息给散了出去,行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