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一断,破城只在指日。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萧纵听完王都尉禀奏,才了然,原来早在韩军向云阳撤退途中,骠骑将军就已经成竹在胸定下破城之策,着手部署了。
谋反之罪,罪无可恕,孙越该是很清楚自己不会有退路,所以,即便大势之下,韩军败局已是定数,却仍然据城负隅顽抗,垂死挣扎。韩王躲在云阳只守不出,王师便得跟着多耗时日,叛乱终不能彻底平定。但,粮草若断,没了支撑无法再守下去,孙越除了投降,就只有出城硬战,搏赌活路。
任不悔这一手是断了韩军最后一点残喘的资本,逼韩王上绝路。思量起来,最快收拾战火的法子,莫过于此。
萧纵居高视下,看着云阳城下吼声阵阵厮杀愈来愈激烈的战况,刺耳尖锐的兵刃交击声直入云霄,搏杀中似乎一切混乱毫无章法,可实则乱中有序,王师几支步兵在前方骑步兵甲拼杀掩护之下已经突破韩军防线冲至城墙下,搭架云梯开始夺城。
两军交混激斗中,寒刃漩涡之地,一骑黑骏纵横奔腾,马上之人银甲白袍,势如猛虎出林蛟龙入海。
萧纵目光不移默然看着那道身影,指挥观战时,骠骑将军从容沉着,挥剑放马鏖战沙场的刹那,骁悍之气锋利横生,兵刃所过,血雾飞溅,锐不可当。
“还要为死人拼命吗?”激战中,黑骏抬扬起前蹄一声长嘶,任不悔并不持缰,夹着马腹稳坐马上,手中长剑挥出锋芒,另一手对着城楼提起一颗人头,吼道:“韩王已死!投降!”
一声大吼,威震四野。
萧纵身后,同样一直目不转睛观战的王老虎,被震撼了片刻,回过神来,本能地放开嗓子,“嗷”的长叫一声,又回过神来,御驾在前,立刻闭嘴。
韩王被诛,随着任不悔那一声大吼,正与王师拼杀的韩军几乎没有再多做抵抗,纷纷弃械投降,云阳城门也被城中韩军打开,兵将皆主动缴械归降。平息下来的城楼前,尘土中弥散着血腥,战事结束,王师遂着手收押俘虏,打扫战场。
任不悔对着几个围拢近身边的将官吩咐了几句,调转马头,策马向萧纵所在高地。
他在半坡上勒住马辔,翻身而下,就地半跪,“臣,叩见皇上。”声音有力而平稳,丝毫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搏杀。
萧纵看着俯跪在几丈外的骠骑将军,垂头低面,看不见面容,只有一道背影凛然,银亮的铁衣泛光薄闪,白袍染透血色,煞气跃然,征战疆场的骁悍之势敛而不散。
曾经对任不悔带兵多少有所空悬的心,经过这次观战,扎扎实实落定。萧纵轻舒了口气,暗想,以后若是不幸再掀干戈,他总算有将可倚,兵部尚书之位看来已无需再多斟酌,又想,其实莫说兵部尚书,就是封侯赐爵也并无不可。
翻身下马,萧纵顺着坡走下,至任不悔跟前,俯下身,一手轻轻扶住任不悔的手臂将人带起,“任卿免礼,此战,辛苦你了。”
“臣,不敢当。”任不悔起身,也抬起了头。
观战时隔着远距,面容模糊不辨,萧纵已经许久不曾见前礼部侍郎,自他一道圣旨将人转任武职,新任骠骑将军当殿接旨,下了朝便立刻出京就任执掌大军,一直到眼下一次没回过京,仔细算起来已半年有余。最近的一回君臣之会,除去离京当日大殿受封,便是温氏被诛灭之后他在凤阳宫设的那顿小宴上,萧纵记得也就是在那次的宴上,在他看来性情大变却据说只是露了本性的任不悔一脸沉稳向他宣誓忠诚。
打量了一眼站在面前身姿挺拔,一身戎装尽染敌血的骁将,所见,是一张刚毅沉稳的面容,大获全胜却没有丝毫嚣狂与张扬之色,跟半年前相比,似乎更内敛了些。
“此战大捷,云阳城半日告破,两军损伤比朕料想的要小得多,朕心甚慰。韩地界内其他几处据城而守的反军听闻此消息,必定打开城门归降。任卿勇猛而善谋,不愧是文武状元。”萧纵轻笑着道。
任不悔沉默了片刻,略是扬了扬唇角,沉稳的脸松了些,“皇上谬赞,臣只是尽力而为。”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当日臣既作下为皇上挡忧,不让皇上失望的誓言,自然拼死都要实现。”
这话说得平淡,没有激昂或者慷慨的语气,但萧纵听来却有十足坚决的味道,怔了一下,萧纵笑道:“莫要说死不死,朕对你寄予厚望,可不想失去你这员大将,况且朕还听说你要替朕建一支天下奇兵,让可以朕高枕无忧,任卿,朕拭目以待。”
“臣不会让皇上失望。”
萧纵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顺着坡往下走了几步,看向不多时前厮杀过的战场。
降兵正被收押编队,带往规整之地后将套上手铐脚镣等待发落,眼下只由持戟的军士押着,清扫战场的士兵正抬运一具具或完整或残缺的尸身到指定之处掩埋。萧纵默然看了片刻,轻轻低喃了声,“可算结束了。”
从开战到眼下大局尘埃落定,反军溃败,平乱历时三个月余,算是平定地十分迅速。
只是,对外的战事,尚且有胜负可分,内乱于他来说可真正能分出胜负?
天下是他的,败是败,胜却算不得全胜,三个月的战火也许三年的时间都无法休养生息,恢复如初。他曾想避免这种胜败皆自伤的局面,却最终不能。
这场战事是由秦王布局挑动的,但终究缘由却不在秦王。利益使然,野心所致罢了,秦王在那野心上施了一把力,让一些总该他面对的事情提早发生。
秦王……
他已经面对了三王,接下来,他们之间可能幸免?
萧纵转眼向身侧任不悔,正想问,秦王的伤是怎么回事?伤势究竟如何?
这时,一阵混乱喧嚷声忽然传来,夹杂着惊慌怒吼呼喝,萧纵下意识循声转头望去,只见远处云阳城楼脚下一处收编降军的角落正乱成一团,挥舞着刀戟的军士团团围住一条人影,那人影身手十分灵活矫健,围着他的军士虽众,却一时不敌,周围正有其他军士涌去增援。萧纵只看了一眼,估摸是哪个死忠于韩王的近臣武将作垂死挣扎,没多管,刚瞥开眼,就听到身后高地数道惊呼声:“皇上!”不及他反应,萧纵只觉双脚离地,被一双手臂托着肩背操起双腿横抱了起来,飞着在半空里呼呼转了几个身,人落地,已经站回到观战的高地上。
程善等禁卫上前团团将他围住,跪倒,面无人色,“皇上受惊,臣等罪该万死!”
萧纵不知是否被几个转身转忽悠了,看起来有些愣神,身侧任不悔道:“皇上没事吧?孙超诈降,图谋行刺皇上,方才那支箭为他所放,对他看押不慎,臣失察失职。”刚要下跪,萧纵一把将他扶住,“朕没事,任卿不必自责。”目光却看向半坡上一支斜插的翎箭。
那支箭,并不是诈降的孙超所放。
任不悔抱起他凌空而起的时候,他清楚地撞见一个刹那,一箭破空迅疾,耀着锋利的薄光,尖锐的啸音从旁横穿斜射,半空里呼啸而过,正击断直朝他而来的急猛黑色羽箭,一击没入坚实黄土坡。
看了那翎箭片刻,萧纵转眼看向落在另一处断成两截的墨色箭矢,清脆的断裂声似乎仍在耳边。
任不悔即便不带他避回这高处,那支箭也伤不了他。
孙超以骑射见长,截箭本非易事,能截孙超的箭,堪称神技。
萧纵转过头看向疾箭放出的方向,斜对面高地上,纵马立着一个人。
那人左手中,握着一张长弓,马上的身形挺直修长,广袖衣摆随着风飘动,没有全束起的发在风中乱舞。立在高处,那人似乎也正朝他看,此时已近黄昏,早春日暮薄色,彤云浅绯,背落日余阳,看不清他的面容,只一骑独立的挺拔身姿,衣袖灌风,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萧纵目光不移,那人仍然在斜对处立马静静看来。
身边任不悔默了片刻,道:“是韩溯。”
“谁?”
“韩溯。”
萧纵一瞬不瞬看着对面的单骑,半响没有声色,过了许久,朝任不悔转过头,素来淡然的面色终于控制不住满面惊诧,“韩溯?他,他……”连着几个“他”之后,萧纵顿了一顿:“韩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么?何时有这种神技。”
任不悔默了片刻,“皇上,书生,未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吧。韩溯本就精于箭术,只不过平日没有施展的时机罢了,所以皇上才不知道。”见萧纵脸上仍然挂着惊讶,任不悔接着道,“我朝入仕为官者,不问文武,历来都需考骑射两样记入档案,这两项就文臣而言早不如太祖皇帝立国之初那般紧要,只是过个场子,但韩溯生性挑剔,对人更对己,容不得瑕疵。”
萧纵听了这般解释,还是惊讶,再转头去看斜对面,韩溯已经不在那里了。
“皇上,韩太傅从后面饶过来了。”程善禀告道。
前方正当打扫战场收押俘虏,不便直行,萧纵转身,果然见身后高坡下驰来一骑人马,正是那匹白马驮着那个人。白马策近,马后腹上拴着一张长弓,马上那人面目平静而俊朗,果然是韩溯。
“臣,叩见皇上。”几丈外,韩溯翻身下马。
不知道是否那横空一箭的威势所致,萧纵这会儿看太傅下马的姿势都觉得特别矫健,“太傅免礼。”
韩溯起身走上前,萧纵看着太傅许久不见斯文俊朗的面孔,他心下的惊讶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默了片刻,才终于感叹道,“两个月没见,朕越发不敢认太傅了,太傅不是第一回教朕吃惊,但都不及今天这一箭来得憾人心魄。韩溯,好箭术。”
“皇上过誉。”韩溯笑道。
任不悔的那份战报里曾说道,赵王王启是被他的太傅所杀。军报不会有虚,不过他一直难以想象,王启据报是战死在赵辖地崇州城一役中,韩溯出谋划策尚行,上不得战场,如何能取王启性命。现在看来,也并没什么不可能。
“太傅,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今日不妨都露给朕瞧瞧,免得你一点一点地摆出来,朕跟着一时一时大惊小怪。”语气中仍然有几分感慨,顿了一顿,“你会武艺么?”
韩溯轻笑道,“不会。臣学技不泛,只精这一样,皇上莫要太高看臣。”
只这一项,也已经够惊人的了。萧纵瞄了太傅一眼,又瞥了瞥一旁骠骑将军,忍不住心道,为什么他的臣子一个一个总在关键时刻这般出人意表。
又暗自感叹了一声,这才道:“太傅何时到了此处,朕在此已久,一直不曾注意你竟在对面,任卿在战报中提及,你入了南疆在他营中也数度随军观过战,今日可是隐在了哪里?”朝对面看了看,一座秃坡,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完全隐蔽藏身。
韩溯道:“臣若是早在一旁,皇上圣驾至,怎能避不面君。今日中午接到安州偏将传讯,说皇上晚些会到营地,不悔正当跟孙越交战,臣估摸皇上途中会先拐来此一趟,便赶来这里。臣刚到,就碰上有人朝皇上放暗箭。”
“如此,朕还得感谢孙超,他让朕见识了太傅金戈铁马的锐气。”萧纵侃道。
“皇上莫要说笑,战场处处凶险,战事刚歇,燥乱仍未止,皇上还需留心。”
一旁任不悔自责道,“这次是我疏失了。”
正说话间,有武官来报,云阳城内各处王师已经布防,原韩王府也着人整顿出来,恭请圣驾入城歇息。
任不悔遂也道,皇上连日舟车劳顿,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萧纵未置可否。
一旁韩溯看了他片刻,道:“眼下天色已晚,从这里到主帅大营快马需小半日,皇上不妨先入城过了今晚,三藩已平,或者现在派人传旨凤岭坡,大军拔营前来云阳汇合。”
萧纵仍然没有说什么,半晌才开口:“听说秦王为流箭所伤,他的伤势究竟怎样?”转眼看向任不悔,“任卿,你战报中所奏不甚明了,却是为何?”
此疑虑,可是扰了他一路。
任不悔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面有难色,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许久,却是韩溯淡淡回话,“秦王伤得怎么样,还得皇上亲自去看过才知道。”
萧纵皱眉,“这话怎么说?”语气不自觉有些急。
韩溯看着他,顿了片刻才道:“秦王破邺城半个月来,臣跟不悔只刚下战场那会儿见过他一次,秦王进了中军大帐,狻腾营亲卫便封了帅帐,除野旗族几员大将军医和亲兵近臣,任何人都被拦在帐外,臣等也不例外,里面究竟什么情形,臣等不好说。”
任不悔接着道,“臣拿不准此事,因而不知如何奏明陛下,不过,就那一回所见,那支流箭……看似有些分量。”
萧纵听着沉默了多时,才喃喃道,“封帐……”
有必要这么做么?为什么拒不见人?有什么可隐瞒的?
还是……真的伤得如此重么?
“程善,牵马过来。”
禁卫统领递上马鞭,萧纵上马,“朕去凤岭坡看看。任卿,战事刚刚结束,云阳城尚有诸事待善后,辛苦你担着。太傅……”
韩溯已经跨上马背,面色平静得有些漠然,“臣陪皇上一道去。”
萧纵赶到凤岭坡时,夜幕已经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