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必,”付明戈道,“才到北疆,就搞的这样人心惶惶,恐怕对战事也是不利的。先就这样,我们人多,北孟那边再怎样,也要对我们的人数有所畏惧。”
“将军的意思是……?”
“按照目前的速度,今日子夜之前就能到达驻地了。等到了那边再说罢。”付明戈道。
‘
此时已过子夜。
御书房里,烛光通明。
脚边不远处,放着一个青铜质地的小香炉,熏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叮咬人的蚊虫闻到了驱虫药物的味道,远远的便躲开了。张公公两手握着一把大团扇,站在须桓之身后轻轻扇着风,带着阵阵清凉的小风让皇上身心静逸下来,白日里的焦躁也渐渐沉淀。
“皇上……”伺候了这么多年,张公公最了解皇上的脾气不过,知道此时人已然困倦,便轻声道,“皇上,不早了,还是早点歇着罢。”
“再过一会儿,”须桓之道,“你不用扇了,停下来罢。”
张公公得令,停下手上的动作,用袖子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潮汗。
屋外,藏在树丛草丛中的夜虫叫的异常响亮。须桓之攥着手里的毛笔,心不在焉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忽然道,“张公公,你去过北方没有?”
张公公一愣,一时间想不起皇上这样问的原因,只诚实的回答道,“回皇上,奴才六岁起就进宫了,后来便一直呆在了宫里头,最远……最远只去过京城郊外的兵营。”
须桓之手上一顿,墨汁滴在纸上,滩开一片。
是了,一个在终生在宫里伺候的太监,哪里可能离了皇宫京城多远?
说起来……去“京城郊外的兵营”的那一次,还是那一年付明戈带兵去西南征战的前一夜,他去营中找他的那一晚罢。
那天夜里,他们温存一整夜。
……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让人下腹一热。
须桓之几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有一个地方,近三千个日夜,朕想念的紧,却从没有去过。”
张公公不知皇上这一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话,踟蹰半晌,才轻声道,“这天下都是皇上的,除非是有毒蛇猛兽的险恶之地,否则,皇上哪能有什么不可去的地方?若是要去,哪里有人能拦着皇上?除非……”
“什么?”
抬眼迅速看了冷俊的圣上一眼,张公公小声道,“除非是皇上自个儿拦着自个儿。”
听到这话,须桓之沉默半晌,冷笑一声,“自个儿拦着自个儿?!”说完忽然起身,“那好,张公公,备车,朕要出宫去城南!”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二九章 亲征
小厮被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首先第一个反应便是:府上来了飞贼!
府里头不少值钱东西都被捆好包好,等着拿出去变卖,这会儿是最怕遭贼的。要是真来个飞贼,随便提个包袱走人,都能横发一笔小财。
他左右看了看,抄起地上横着的不知做什么用的一截木棒,迅速躲到暗处,观察起来。
府邸的主人不在,树上只挂了不多的几盏灯笼,一个一个相距甚远。
光线本就不够明朗,在想要急切的看清楚什么的时候,显得更加昏暗起来。
只见不远处那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在明戈府上最宽的那条路上向里面走去。
前面那个略矮略胖,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低低的吊着,给后面那个身材挺拔修长的照着脚下的路。
小厮在心里暗骂:没见过做贼还做的这么嚣张的,以为咱公子不在家,府里就没人了不成?!
这样想着,抄着旁边一条小路,无声无息的蹿到里面一间房,叫来了府上的其他一些人。
说是“其他一些人”,其实这一个月过去,下人们早已经被遣散了大半。剩下的这一小半,一是不知该去往何处的,二是在这儿住惯了不愿离开的。付明戈信得过自己的管家,才告诉他自己的打算,临走之前也特意嘱咐过,对于他不再回来这件事,务必对其他人守口如瓶。因此,不少人也都在等着付明戈打完胜仗,班师回朝,再继续伺候好脾气的大须国第一将军。
‘
老管家带着仅剩下的几个人亦躲在暗处,抄着家伙等着刚刚那小厮说的“嚣张的贼”过来。
远远的,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向这边走来,他年老眼花,脑子也不够灵活,仔细思虑了半晌,突然全身一震,手里攥着的木棒“咣当”掉在地上,张大了嘴巴愣住!
旁边那小厮扯了扯他的袖子,惊呆过后突然回神的老管家转身给了那毛躁小子一巴掌,“什么飞贼!真是瞎了你的狗眼!那分明是当今的万岁爷!”
‘
刚刚须桓之一走进明戈府,就觉得这宅院与之前有所不同——
荒凉,前所未有的荒凉。
倒不是因为门口没有人守着、或是路旁没遇见下人什么的。明戈府一直是占地广大,人丁稀少,人气不足的地方,从始至终与“热闹”二字就未曾扯上过关系。可眼下的这般感觉,仍旧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深切的过分的荒凉,连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连走在路上踩到的石子,都带着一股子说不明白的冰冷绝望。
暑气未退的夏夜里,简直能凉到人骨子里去。
‘
“人都在哪呢?”张公公扬声问道,“皇上驾到,府里头没人了吗?还不来接驾?”
一干人早已经扔了大逆不道的防贼武器,手忙脚乱的跑过来跪地磕头,哆哆嗦嗦的连话都说不完整。
须桓之面色笼罩在阴影之下,表情看不真切,口气倒不算太坏,“深夜来此,扰了各位的好梦了。都起来罢。”
左右看了看,斯人不在,这府邸真是怎么看怎么普通、怎么看怎么无趣。
摆摆手让那些下人回去睡觉,须桓之只带着张公公一个人在偌大的院子里乱转。
却是不知不觉走进了付明戈原先住的屋子里。
……
须桓之独自一人在付明戈屋里头,一直呆到天亮。张公公一人在外面守着,也不知道皇上一个人在里面都干什么、能干什么。
原本须桓之也只是想来看看。这几年付明戈屋里头的摆设可否有什么变化,与记忆里的是否有所不同。
先前他想来,却不敢来,像张公公说的那样,他“自个儿挡着自个儿”,心里头那份惦念长成了草,麻麻痒痒的不舒服,他是活该。
往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须桓之是有的是时间好好看着这里的。可也怪了,再怎样都是不如龙榻舒坦奢华的将军的床,却偏偏让须桓之一挨上那枕头,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天明。
‘
他能睡得着,自然是因为有人睡不着。
今日刚过傍晚,加各城外五十里处,正在吃饭的大须士兵,便对上了北孟国的士兵。
当时,是将士们最放松的时刻。营地里,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围成一个一个小圈子,一边大口嚼着饭菜,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天。
就在这个时候,不经意的一阵劲风划过耳畔,身边的人直直的栽倒下去。只见倒下的人背上插着一支长箭,涂了毒药的箭头一旦见血,即刻封喉!
一场恶斗没有任何征兆的在两军之间展开!
而北孟不愧为凶猛神勇的游牧民族。
大批骑兵驾着战马,列好阵仗飞速奔来;肌肉遒劲的北孟人挥起寒光四射的大刀,攻势残忍,可谓是毫不留情!
一路走来,大须的士兵们劳顿至极,再加上北孟从中杀了个出其不意,一时间竟被杀得没有一点士气!
鲜红的热血瞬间染红了北疆的土地,一时间,战火纷飞的荒原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远处,树丛中射出千万支带毒的长箭,每一支都有一击即中的准确和百步穿杨的力度……
士兵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进攻的号角声、刀枪碰撞的争鸣声、以及大风刮过战旗的猎猎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惨烈至极。
付明戈立即下令撤离!亲自披上铠甲跨上战马,在为数众多的北孟骑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大须军队居然在节节败退中撤离,这才让一场意外终止下来……
‘
深夜,劈啪作响的烛火微微闪动。
借着光暗不明的光线,付明戈与军师两人低声商量着什么。
常佐邦常佑威二员副将在一旁打口水仗打的火热,要不是之前付明戈与他们二人有约在先,恐怕此时两人都要持刀剑到外面对战一番。
此时,又有人进来报上了死伤士兵的情况,“将军,受伤的士兵不知中了什么毒,经过诊治,虽然都已经没有危险,但不知为何故,都昏睡不醒。”
付明戈道,“将那些人抬到后面,命人好好保护着。守夜的士兵务必提高警惕,一有情况马上报上来。”
“是。”
‘
吕军师面色沉重,捏了捏自己的几根胡子,道,“看将军沉思良久,是有何打算?”
身穿战甲的付明戈有着与往日不同的俊朗英武,眉眼之间更是英气逼人!他眼角流露出一抹凌厉的目光,缓缓道,“不论如何,先散播一条消息出去,让北孟的人知道,驻扎在这里的将军首领,是我付明戈。”
这番话让吕军师有些诧异。
跟随付明戈多年,从来都是知道他低调稳重的行事作风的。尤其在战场上,付将军更是从不轻敌,从不草率……今日这样放出一句话,难道是想让对方对他的名声有所畏惧、进而有所收敛么?这不仅不是他惯常的作风,最重要的是,按照北孟人嚣张的行事风格,想让他们闻风丧胆……
那怎么可能?!
可这句话却是真的奏效了。
后来,北孟军队无数次大举进攻大须。他们行踪诡秘,最擅长出其不意的方法,让坚守外围的士兵饱受摧残,苦不堪言,每一次都是竭力而战,死伤无数。
然而,每一次有即将战败的苗头时,他们的首领都会接到自己那方将军的命令:撤回。好似真的是在畏惧付明戈的名声一般。
吕军师不禁愕然。
‘
眨眼间,夏季已远,秋季将去,冬季便带着抵挡不住的刻骨寒冷到来。
一夜无话。往往第二日清早起来,天地间顷刻就变得银装素裹。
口鼻之间呵出的白气产生异样的温暖,绵软的白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若不是在外征战,这样的景致真是让人心情愉悦。
‘
须桓之看着北疆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心情却是十分暴躁。
战事并不如先前预想的那般顺利,碰到的挫折甚至比想象的多出数倍。
边疆战火连烧了数月,所向披靡的付明戈也陷入苦战,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六成。
虽说并没有被侵占大片土地、黎民百姓也未被北孟人无度的残杀……然而现今的情况,仍然十分危急。
更让人暴躁的,是付明戈亲自写下的战报中的恭敬疏离的语气。
须桓之永远也忘不了曾经夹杂在这些正经官文之中那些付明戈花了心思藏在其中的小情话。可如今,面对着这样一大篇写满“臣有负圣望,乃臣之过”的生硬文字,冷静自持的帝王忍住了没掀桌子,却忍不住摔了毛笔。
节气上已然入冬,夜晚寒凉。
张公公小跑着跟在大步走出御书房的皇上身后,将挡风的大披风披在了他身上。
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张公公小声问道,“……皇上,可要奴才备车,去城南转转?”
须桓之脚步顿了顿。
这几个月来,一旦情绪低落,他便会去明戈府上坐一坐,或是直接在付明戈的房里睡上一觉。虽然大半个月一次的频率不算高,但明戈府上的下人们也习惯了皇上时不时的出现,张公公打点得足够到位,不仅让人守住皇上这个秘密,甚至明戈府都要变成皇上的一处行宫,时时都备着他爱吃的小点心,以防不时只需。
只是,今日实在是没什么心思。
“不了,”须桓之转身向东走去,道,“朕,去看看太子。”
“皇上,”张公公在身后提醒道,“这会儿都二更了,太子怕是早就休息了……”
话未说完,迎面忽然冲出来一个幼小的身影,因为躲闪不及,直直的撞上了须桓之。
正是太子殿下。
“不小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毛躁?”须桓之将那身影抓过来。
须语凡一双眼晶亮的看着须桓之,眼中满含着五分欣喜和五分惶恐,“父皇……”
须桓之语气不善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跑来跑去干什么,你母后呢?”
“父皇,父皇你今晚不批奏折了么?”须语凡看着自己高大威武的父亲,略有些胆怯的问道。
须桓之双眉微蹙,看着与自己年幼时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心里头莫名的一软,沉声道,“不批了。原本正要去看你。”
“真的吗?”毕竟是孩子,听到这样的话难免雀跃,“语凡想来看父皇,可是母后不让,说会耽误父皇的正事,所以只能趁母后睡了,才偷偷溜出来……”顿了顿,声音变小,“父皇不要怪罪儿臣。”
“晚上跑来跑去太危险,下次不许,朕有空会去看你。”须桓之一手扯起孩子的小手,冰凉,于是脱下大披风罩在须语凡身上,又将人从地上抱起来,向东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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