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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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作者:叶兆言-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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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都将坚决严惩不贷。教民的数量犹豫了一段时间,开始急剧增加。尽管洋人会吃小孩的说法,还在老百姓的口头流传,但是梅城第一家婴儿堂还是出现了。教城教案的直接后果不过就是,随着四位洋人的被杀,知县大人和管带大人撤职查办发配新疆,胡大少为首的七人被砍头,新的洋人又重新出现,教堂比以前更不可侵犯。哈莫斯在《泰晤士报》关于梅城教案的报道,以及对漫长雨季的抱怨,不仅没有使传教士们对梅城感到害怕,而且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种全新的巨大热情。
在第二年的雨季到来之前,随着大钟一起来到梅城的那位叫做鲍恩的洋人,花了极少的钱,买下了城外离长江不远的一座荒山。与其说买,还不如说是储知县把它作为礼物,赠送给了鲍恩。鲍恩在荒山上种植了从英国引进的葡萄,几经挫折,当葡萄园开始丰收的时候,一家后来闻名国内并且带来巨大利润的酒厂,在一种强烈的腐烂了的葡萄的酸味中应运而生,多少年后,梅城出产的葡萄酒将享有世界声誉。荒山面对长江的山坡上,建起了一座座样式别致的洋房别墅。虽然这里离省城路途遥远,但是对于享有火炉之誉的省城来说,传教士们发现梅城称得上是天然的避暑胜地。一座座新建的洋房别墅,很快又从传教士逃避酷暑的专利,发展到吸引了在中国的一切外国人赶来投资。
新的豪华别墅雨后春笋一般地涌现,属于洋人的地盘越来越大。在此后的一百年里,当地居民和洋人的冲突,从激烈到平缓,又从平缓到激烈,不断起伏循环发展。在梅城后来出现的洋人中,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传教士,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都可能突然出现在梅城的街头,休假的挪威水手,衣衫笔挺提着手杖胸前挂着怀表的英国或法国的绅士,犯了案子的在逃犯,某个国家的领事,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金发碧眼的白俄妓女。在梅城的西北角上,出现了一个类似租界的地方。一旦到了酷热的夏天,避暑的洋人像候鸟一样,从上海从南京从武汉,沿着长江纷纷涌入梅城。
梅城最初的教民们,经过初十庙会的那场血的洗礼,随着洋人的势力逐渐膨胀,终于羽毛丰满,成为这座小城未来的新权贵,等到大难未死的杨希伯寿终正寝,他急剧增加的财产,已多得使他唯一的继承人莺莺,也绕不清究竟有多少。杨希伯神气活现一直活到了八十九岁,他看着胡大少等人被砍头示众,看着满清政府可怜兮兮地垮台,看着称之为奸雄的袁世凯称帝和太快地完蛋。当最直接的仇人老二的脑袋旋转着落地的那一刹那间,杨希伯十分轻蔑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浓痰。从此,憋足了一口浓痰,猛地吐出去,便成了他众多的坏习惯中最难让人接受的一个恶习。无论是对那些不断新上任的知县,或者对后来叫民政长,叫县长的地方最高长官,还是对浦鲁修教士,对教堂甚至对绑着基督形象的十字架,杨希伯都会出其不意地随地吐痰,猛地把浓痰吐出去,已经成了杨希伯晚年的一种炫耀自己力量的享受。他知道别人都讨厌他这么做,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权力这么做。
杨希伯最大的遗憾莫过于自己会断子绝孙。唯一的儿子被教案中的暴民像宰狗一样杀了以后,他一度相信自己命中还会有儿子,尽管年岁不饶人,可是杨希伯的情欲却常常像年轻人一样旺盛。虔诚的信教丝毫也没有使他改变好色之心,一段时间内,他像帝王一样广征民女。他十分努力地在年轻健壮的女人身上辛勤耕耘,梦想着能留下一个儿子来继承越来越庞大的家产。梅城教案以后,连续几年都发生了水灾,大水冲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结果教堂每一年在发大水的季节,都成了收容难民的救济院。虽然杨希伯每次都是捐款的大户,然而谁都知道他的暴富,显然和他侵吞了赈灾的公款有关。他一次次地像救世主那样出现在难民的身边,用挑剔的眼光,搜索每一位可能为他带来子嗣的女孩子。
一直到了八十岁以后,杨希伯才明白生儿子肯定是下一辈子的事。一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他在自己的后院养了一大群活蹦鲜跳的小妾,有一天下午,是漫长雨季就要结束的日子,杨希伯和一名心爱的小妾欢乐以后,深深地陷入梦想,当他被一场恶梦猛然惊醒。他又被正在手淫的小妾不可压抑的呻吟声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他不可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小妾忘情忘形地动作着,人像一只龙虾似的弯拢起来,她的脚突然一伸,也就是在这时候,她发现杨希伯迷惘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杨希伯从心爱的小妾身上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含意。他没有暴怒,没有大惊小怪地说什么,甚至都没有生气。杨希伯毕竟八十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有些想法和年轻时截然两样,他把小妾的举动当做是一种天意,一种神的暗示。他顿时领悟了自己一种新的享受的可能性。没有子嗣是老天爷安排的,杨希伯没必要去和不能战胜的东西对抗。他意识到自己已没必要吃辛吃苦,亲自像牛马那样为女人干活。一个不懂得保存自己精力的老人真是愚不可及,杨希伯决定放弃力不从心的体力活动,而转为纯精神方面的享受。他从女人的陷阱中,知趣地跳了出来,成了一位处于高度自由境界中的超人。
杨希伯的后院一如既往地充满着淫荡的气氛。但是杨希伯已由实干家,上升为无动于衷的看客。他让自己的小妾们从硬着头皮,到习惯成自然地赤身裸体在他的眼皮底下走来走去。从烈日炎炎的夏天,一直延续到了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别出心裁地让小妾们该干什么干什么,金钱已麻痹了女孩子们的羞耻心,她们在他的唆使下,毫无顾忌地尽情放纵自己。他终于变得越来越老,变得真正地老了,当杨希伯尝试着让人牵来一只心情急躁的小公羊,和他的那些爱妃们一起游戏,自己仍然不能感到兴趣的时候,他突然心灰意懒,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十分果断地遣散了后院中所有的尤物,过起了老和尚一样的独居生活。他开始真正地相信起上帝来,每当听见教堂的钟声,他便不由自主在胸前划起十字,口齿不清地念着祷告词。由于耳朵变得越来越聋,他的耳旁常常响起纯属错觉的钟声,因此在濒临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家里的负责侍候他的仆人,老是看见他没完没了地在胸前乱划十字。
〃阿门!〃他时不时会冒出这么一句,拖长了语调,冷不丁吓人一跳。
6
储知县深知只杀一个胡大少,不足以平息朝廷对梅城教案的盛怒。洋人也不会因为杀了一个为首的带头人,事情就此便算了结。妥善处理好梅城教案,是储知县如何走好险恶官场这条钢丝绳的关键。他必须赢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必须获得洋人的充分谅解,除此之外,他还不能太得罪梅城的老百姓。举人出身的储知县,做候补知县已经许多年,好不容易有机会扶正,他不得不小心翼翼,把教案遗留下来的难题一一解决。首先自然是进一步地缉拿凶犯,胡大少虽然已经擒获,可这毕竟是前任知县的功劳,储知县明白自己若想讨上峰的好,必须亲自去抓获几个凶犯才行。大牢里已在押了好几位所谓的凶犯,经过严刑拷打,储知县发现除了大名鼎鼎的胡大少,其他全是莫名其妙的替罪羊。在这些替罪羊中,有老实巴交完全无辜的老百姓,也有教案前就关押在大案里的囚犯,这一发现成了储知县的前任革职充军发配新疆的重要契机。储知县亲自审案,一发现蛛丝马迹便紧拉住死死不放。和昏庸无能的前任相比,储知县身先士卒事必躬亲,很快在毫无头绪的混乱中理出了线索。
老二是继胡大少之后落入法网的又一名要犯。为了查出老二隐藏的地方,储知县派人将老二的媳妇牛氏捉了来,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顿沾了水的小竹板子打手心,打得皮开肉烂,再带到大堂上。储知县厉声喝道:〃本县也没时间一趟趟上你家去捉人,今日将你捉了来,对于你男人的下落,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我不相信就凭我一堂堂知县,治不了你这一刁妇。〃早在当候补知县的时候,储知县对如何用刑,就有一番很深入的研究,他知道重刑之下无勇夫,只要用刑用得狠,任你是铁打的汉子,有什么都得乖乖地说什么。储知县让手下拿出一铁熨斗来,又吩咐升起一盆炭火,将熨斗搁在炭火上烧着。那铁熨斗是特制的,有一个长长的把子,熨斗底端有十几个凸出的铁奶头,一个衙役蹲在炭盆边上用扇子扇着,不一会,那熨头上的奶头便烧红了,储知县不耐烦地说:〃大胆刁妇,你睁大眼睛看好了,到底是招,还是不招?〃牛氏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喊冤,喊青天大老爷饶命。储知县说:〃饶你命有何难,老老实实供出你那该死的男人藏在哪儿就行。〃牛氏还不肯说,一口一个自己实在不知道。储知县大怒,喝令剥去她上身的衣服,叫一个人提着她的头发,两个人架住了她的膀子,同上在了天平架上一样,另一个人手执熨斗站在她的前面,气势汹汹地等着县太爷的进一步指示。
储知县最后一次问起招不招,牛氏一泡尿已吓了出来,地上立刻湿湿地一大滩,哭喊着又叫了一声冤枉。手执熨斗的那位差役,回头看了看早已不耐烦的储知县,储知县板着脸说:〃冤枉不冤枉,我却没有这好耐性和你磨蹭,替我先拿她的两个膀子熨起来,我倒要看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执熨斗的只轻轻将熨斗底下的铁奶头,在牛氏的左边的膀子上搁了一搁,牛氏立刻杀猪一般大叫起来。一阵青烟吱吱叫着升起来,等那熨斗拿开,牛氏左膀上被熨过的地方,一个个指头那么大的烫伤,都发了黑了。储知县又命令在牛氏右边膀子上,照样也来这么一下。牛氏又是一声惨叫,连声叫:〃我招,我招,我全招。〃
〃果然是大胆的刁妇,不是不知道吗,怎么吃了这点点苦头,就要嚷着招了,〃储知县怕她还会有所隐瞒保留,吓唬说,〃光是膀子上还不行,来,烧烧红,再给我烫烫她的奶头子。〃
牛氏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储知县明白她这是真打算招了,吩咐手下先把熨斗搁一边。牛氏如倒蚕豆一样,把男人老二现如今藏在什么地方,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全都如实招来。储知县立刻领了人去捉拿老二,这一次是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便把藏在亲戚家的老二擒拿归案,老二知道是媳妇牛氏出卖了自己,在押解去大牢的途中,以及后来在刑场上被砍头前,都扯足了嗓子大声咒骂牛氏。〃你这个不要脸的娼妇,老子做了鬼,也不得放过你的!〃在打入死牢的那段日子里,老二把他的宝贵时间,都花在了对媳妇牛氏的仇恨上,他觉得自己和杨希伯之间的个人恩怨已经了结,正因为如此,他更觉得天底下,自己唯一不能饶恕的人,就是自己的媳妇牛氏。他想象自己有朝一日出了大牢,先把牛氏挂在大梁上一顿抽打,然后三天不许她吃饭,凡是吃饭的顿头上,便用棍子好好地收拾她一番。
储知县乘胜追击,将老二痛打一顿扔进大牢,继续马不停蹄地去捉拿杨氏二雄。杨氏二雄所在的七里村离梅城不远,然而储知县领着人马已扑了好几回空。为了擒获杨氏二雄,储知县每次去,一定抓几位杨氏二雄的家属回去大刑伺候。杨氏家属竟然一个个都是钢筋铁骨,男人的屁股都被板子打烂了,女人的身上被熨得伤痕累累,硬是咬紧了牙关不肯招。储知县也不心急,三天两头派人去七里村抓人,和杨家沾亲带故的,只要被储知县打听到了,有理无理,一律带到大堂上大刑侍候,往死里折腾一番。
杨氏二雄中老二杨德武眼看着耗下去不是事,好汉做事好汉当,老这么拖累家人也说不过去。他的一条腿在攻打教堂的时候,被打断了,弟兄俩商量了一番,决定让杨德武去投案自首。头掉了碗大的一个疤,他反正已是个废人,于是和家人痛痛快快喝了一顿告别酒,由哥哥杨德兴扶着,向祖宗的牌位磕了几个头,让族人将他抬到县衙门去。储知县喜出望外,但光抓到一个弟弟还不过瘾,对断了一条腿的杨德武依然大刑伺候,逼着他交出哥哥杨德兴的下落。杨德武一口咬定哥哥已经死了,储知县当然不相信,活着要见人,死了必须见尸。
〃别跟我来这套,〃储知县冷笑着说,〃见着了你哥哥的尸首,你再说他死了也不迟。〃
于是用轿子将杨德武抬到所谓埋着他哥哥的一座坟前,挖开来一看,果然用极薄的木板做成的棺材里,埋着一具腐烂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杨德武暗自得意好笑,储知县捂着鼻子上前看了半天,不相信地对杨德武说:〃凭什么你说这尸首是杨德兴,他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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