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难初起的国难会议,直到今天的国民参政会,实是一脉下来,平时并没有这种集会,更未成立为机关。而由国难逼来,则马上召集之,就充分证明其为这时所必需,翻过来,平时政府固不见得找这些人来中央,而这些人在平时亦未见得愿意来。今天政府愿意大家来,大家亦愿意来,一面是政府开诚延纳,一面是大家竭诚拥护。团结在此,民主在此,统一在此,进步在此。气象光昌,三十年来所未有:谁说敌人不大有造于我!
二、任何一桩事,不要看外表形式,而看其有无一段真意存于其间。国防参议会虽小,形式多不具备,而我感觉却还不错,似较今天的国民参政大会还好些。这就是初起时,意念较真。论人数虽后来增至廿五六人,而开会时总不过十余人,可谓甚小。人所以到得少,例如蒋百里先生、胡适之先生均即奉命出国,毛泽东先生在延安没来,周恩来后亦不到,黄炎培、沈钧儒二公常往来上海,张耀曾、颜惠庆两位讫未入京,晏阳初先生和我亦是往来不定。但正因人少,精神凝聚,谈话亲切,亦从容随便。这样倒使彼此少隔阂,而易沟通。开会时间亦多,多时每周至四次(当九国公约在北京开会之时,为听取国际消息)。有不少军事外交财政金融上较机密的事亦可知道一点,亦正为其人少之故。到后来参政大会上,几百人在座,政府便不肯拿出报告了。参政大会先是三个月一集会,后改半年一集会。政府报告都先做出文章,付印成册,数目字很详细,各部长朗诵一番。形式整齐,而意味却减多了。大会有议长,议事有规则,提案有手续,表决算人数,种种形式当然比较从前好看。开会时车马云集,亦甚热闹,但按实来,却按不到一点东西。
邹先生书中,说国防参议会在组织及职权上,简单之极,根本没有什么文字上的规定,连全体参议员名单亦未见过。这大致是事实。我们收到的聘函,原来就是密件(开首称密启者),所以没有向外发表名单。开会时,交换意见,每每就是口说,用不着书面。然正为此之故,或以一言半语对政府有所启发,或往复斟问使我们得所了解。邹先生又说“代理主席汪精卫把大家意见口头转达政府当局,有时亦把当局意见口头转达给该会同人,如此而已”。此亦事实。然而比较后来参政会上文书印件传来递去,像煞有介事者,未必无用。我想中国政事一切落于“等因奉此”,正应当矫正。而见于有名的英国宪政,全靠习惯和精神,不假条文规定;似乎我们亦不要尽在条文上作功夫,而要培养起宪政的精神和习惯,才有希望呢!
三、国防参议会组织及职权的条文规定,亦许有的,我却未看见。我只记得第一天的会上,张伯苓先生曾问及参议员的选任,以何为标准原则。胡适之先生曾问及参议会怎样去实行参议。当时代主席汪精卫对于头一问题,大致回答说着重在野党派,社会人望,和具有专长的人,总之,政府为了抗战,认为必须借重的,就可选任。对于第二问题,则分三层:一层是政府认为时局严重无比,特请大家来共商国事,亟愿听取各方意见——这就是说,看大家有什么建议;二层政府应付时局或将有些计划方案之类,交到会上请大家共同参酌;三层政府随时以国际情势前方战况以及如何应付的方策,告知大家,使大家得以了解而支持政府。
现在想来,三层之中,实重在第三层。不只是政府主观要求在第三层,末后收到一点效用亦在第三层。
论到第一层,大家怀抱的意见,向政府建议的,军事外交等等自亦不少。而为众议所集中的,约有三四点。头一点要调整政府机构,使之合理化,简便化。因为五院各部会太庞大,不合战时需要。又加战时新机关层出,叠床架屋,行政效率不能增加,反而减少。曾慕韩先生创为“袖珍政府”之议,主张缩小组织,取其轻便,易于移动。此一要求,实是众议所同,。大抵裁减人员容易,裁减机关较难;裁减小机关容易,裁减大机关较难。政府迁武汉后的改组,各部曾有裁并,五院就不行。
再一点,要发动民众。三一点,要成立民意机关,认为参议会不够。四一点,肃清贪污。直到我军退出上海,政府将要西迁,张君劢、左舜生、黄炎培、沈钧儒、罗文干、马君武、李璜、杨赓陶和我九人尚联名提出这几点,恳切地面呈当局。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6节 抗战以来自述(7)
论到第二层,政府交议之件亦不少,最大的一案要数全国总动员计划大纲。此与后来到武汉时,交议的节约计划大纲,同为洋洋大文。参议同人亦费不少心思去讨论,,,。
论到第三层,政府确曾将军事外交各种情报,说给我们不少,使我们于大局情势恍然有所了解。一向局外人责备政府的心理,为之减少,而支持政府的情绪增加。举一个例来说:抗战前段,尤其初起之时,很多人殷切地希望苏联帮忙,亦极相信苏联一定帮忙,乃至期待他出兵或外蒙出兵。在看不见苏联积极帮忙之时,就以为政府不肯接近苏联。于是由责备而不谅解的心理很多流行在社会。但参议同人晓得事实不如此,便对政府没有不谅解,而且支持政府的做法。像沈老先生、黄老先生都是在上海为多数人所信仰。他们的态度是支持政府的,便使反政府的空气不易起来。这种减少政府与社会之间的隔阂,而沟通之的效用,怕是国防参议会收效的一点。
但前两层亦不是没有效用。例如,当时后方几个省政府主席,都空着,或本人留京,或旁人兼代,君劢先生提请政府注意,大局严重时不宜如此。政府于是就调动补充,或令本人回任了。又如关于农产工商的调整机构,在记忆中仿佛出于黄先生建议的。
四、参议同人总是不满意参议会这一机关。共产党方面总不肯到会,亦是缺憾。各方要求成立正式民意机关者很多,当局亦表示接受,请大家提出方案来。闻当时收到的方案,就有七件之多。代主席汪精卫曾向我们述说,党内对这一问题甚为踌躇。他说有三点困难:一点是人数上困难;一点是产生方法的困难;还有一点是职权上困难。
何谓人数上困难呢?他说人数少了不像民意机关(参议同人即自觉人数少不足代表国民,没有力量),非多不可。但多到几百人的会议,实不切眼前紧急状态中的需要,而且没有地方开会(当时我们在铁道部地下室开会,大本营亦在地下办公)。事实上确有困难。
何谓产生方法的困难呢?他说正式民意机关总要用选举方法产生出来,但要办选举却是一大事。户口不清,选民难计,地广人多,交通不便,今战事紧急,安得从容举办?而况从来的选举(他包括国民大会的选举说)都办不好,人人皆不满意,今仓促中更办不好,或者为战事的影响,根本办不成。
何谓职权上困难呢?他说自战事起来后,党内曾有决议说,今后要多数人工作,少数人讨论,一个人决定。——这一个人当然是说蒋委员长。若正式民意机关必应有最后决定之权,没有决定之权,不成一民意机关;但这样便与上面的原则冲突了,所以很困难。
这是在南京的话,后来迁到武汉,卒成立国民参政会。而由于这三点困难不易解决,只能勉强算一个准民意机关。
五、末了,说到我个人在参议会中的尽力,却无多。参议会在南京时,我常常跑回山东照顾我们自己的工作。参议会在武汉时,我又跑一次延安,并驻于徐州许久。所以黄炎培先生常笑我缺课。——每次开会我们坐下来听代主席委委宛宛谈各种消息情报,黄、沈诸老均笔记甚勤,如像学生上课一样,因以缺席为缺课。
我所尽力者,总是我的老主张,发动民众。第一天(8月17日)会上,我就拿出来说。我要求建立一个担负全国动员的系统机构,以应付大战。大意就是《大公报》所发表的(见前“‘八一三’以前的文章”一节内)。那话说起来,未免长些,内容涉及行政改革,教育改造。有一位性急的朋友,就起来阻止我,不要说下去。他以那时上海的炮火正紧,应当商量军事,商量外交,你怎么说这个呢?当时会议席上参议诸公而外,政府各部长均在座,看神气能理会我的意见的人很少。大约他们都觉得我“文不对题”罢!我的话,亦实在说早了些。但不知抗战四五年的今日,对于这个需要,这个主张可有人认识否?
8月19日我奉蒋公命,陪同蒋百里先生到山东,视察防务,离京缺席很久,到10月初,沈钧儒先生在会上提一建议案,大致主张利用失学失业知识分子(如留日学生回国的,华北各大学学生及其他)组织乡村工作团下乡工作。原案经国防最高会议采纳,交下参议会再拟具体方案。于是促动我,为再度之献议。
那具体方案,是经秘书长彭学沛,邀集参议同人,会同各有关主管机关(例如大本营第六部、内政部、中央农业实验所、实业部合作司、卫生署等)拟定的。从我看去,于事实无益有损,不能附和。原案要点:
一、开首点明,此种工作系补助中央暨地方行政所不足,因为原有其负责机关的。
二、列举工作项目,内计有民众训练,抗战宣传,农业改良,合作指导,公共卫生等若干项。
三、工作团或称服务团由知识分子青年们组织起来,得请当地行政机关审核许可,便可成立。工作是可以巡回于各处的。
四、经费由政府酌量补助之。
此案若在负地方之责的行政机关(如省政府,专员公署,县政府)看去,一定反对。不但民众训练一类事,不能随便付给这工作团去做,即宣传的事、指导改良的事亦都不愿他们来添麻烦乱手脚。在工作团方面,无权无责,职位不明,亦断断无法工作。又如农业改良等,亦断非平素无设备研究,可以行的。如其工作,亦只是儿戏般的工作。在行政上,其弊不止于骈枝;在动员上,收效等于零。所以说它无益有损。
我认为凡事不做则已,要做便须责任分明,章法清楚。知识分子下乡,从事动员工作,原为当务之急;但无条理无计划,以杂凑出之,以点缀出之则不可。必要将他纳入负责机关系统之中,使他真知道事情的难处,使他没得躲闪,心思力气都用出来,事情才办得好。这样,就必须建立全国动员的系统机构,而改造现行政,乃至改造教育才行。听了我的话的人,多舌挢不下,觉得岂不牵动太大?谁都没有这个勇气。
适晏阳初先生亦为此事被促到京。我们二人即相约面见蒋公,陈述所见,那天恰好黄任之、江问渔两先生亦有事见蒋公,其被指定的时间又恰与我们差不多。于是我们四人就一同来陈说。经我们一番陈说,又指摘当时动员工作的甚多缺点。蒋公很乐于接受,就指定我们四人拟定计划,并嘱咐在旁的张岳军先生协助进行。
我们四人奉命之后,曾为数度集仪,一度访陈立夫部长。又承政府将关于动员的一切计划草案法令送来参考。乃一面就动员说话,对于那些法令章则,条陈了十几条的意见,复一面就乡村说话,提出一个非常时期乡村工作计划大纲,请政府择行其一。那时节,上海战事我军已退出大场,黄先生急欲回沪一视,晏先生因湖南工作正忙,亦要回湘,江先生则赴武汉的约期已届。所以此计划大纲就嘱我一人起草。我起草出来的时节,则我军已退出上海,政府正忙于西迁,草案虽经托岳军先生转呈,而在那时情况下,却无从谈起了。
第三辑 我的主要经历
第37节 抗战以来自述(8)
五、访问延安
11月16日政府开始西迁,当晚有船先送参议员赴汉口。我因顾念山东事情,仍先回山东,又应李宗仁司令长官之邀到徐州。迟至12月9日,乃到武汉。曾卧病旬日。病愈,即于新年(1938)1月1日飞西安。
本来退出南京时,各参议同人有奉命视察各地方者(如曾慕韩先生奉命视察云南之类),我自请视察陕西及河南。所以这次到西安,算是奉命的。但我目的地实是延安。先经与武汉的八路军办事处接洽好,又经与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接洽备车,遂于1月5日往延安。关于这一段访问经过,我择要分述于次:
访问延安的动机
我去延安是有两件事要做:
一是对于中国共产党作一考察;
二是对于中共负责人有意见要交换。
若论其意绪动机,则蕴蓄已久。我是要求社会改造的人,我始终同情共产党改造社会的精神,但我又深深反对共产党不了解中国社会,拿外国办法到中国来用。我认定北伐后,老社会已崩溃,只须理清头绪来建设新社会,没有再事暴动破坏的必要。这里有两句话:
从进步达到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