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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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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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林里了。这地方虽然青葱满目,而冷气侵人。使我们不敢多徘徊,忙忙地穿过社稷坛中间的大马路,仍旧出了公园。
到西长安街时,电灯已经全亮了,我们在西安饭店找了一间清静的小屋,泡了一壶茶吃着,并且点了几样吃酒的菜,不久酒菜全齐了,沁珠斟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道:
“隐姊,请满饮这一杯,我替你洗尘,同时也是庆贺你我今日依然能在灰城聚会!”
我们彼此干了几杯之后,大家都略有一些酒意,这使我们更大胆地说我们所要说的话。
这一夜我们的谈话很多,我曾问到她以后的打算,她说:
“我没有打算,一切的事情都看我的兴致为转移,我高兴怎样就怎样,现在我不愿再为社会的罪恶所割宰了。”
“你的思想真进步了。”我说:“从前你对于一切的事情常常是瞻前顾后,现在你是打破了这一关,我祝你……”
唉!祝什么呢?我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怀疑起来。沁珠见我这种吞吐的神情,她叹息了一声道:“隐姊,我知道你在祝我前途能重新得到人世的幸福,是不是?当然,我感谢你的好心!不过我的幸福究竟在哪里呢?直到现在我还不曾发现幸福的道路。”
“难道你还是一池死水吗?唉!沁珠,在前五个月你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些话。仿佛你要永久缄情向荒丘,现在还没有变更吗?”
“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的确比以前快活多了。我近来很想再恢复学生时代的生活,你知道今年冬天我同一群孩子们滑冰跳舞,玩得兴致很高呢。可是他们都是一群孩子呵,和孩子在一起,有时是可以忘却一切的怅惘,恢复自己的天真,不过有时也更容易觉得自己是已经落伍的人了,——至少在纯洁的生命历程上是无可骄傲的了。”
九点半钟敲过,我便别了沁珠回家。
十八
别了沁珠第三天的下午,我正预备走出公事房时,迎面遇见沁珠来了,她寒笑道:“吓!真巧,你们已经完了事吧!好,同我到一个地方,有几个朋友正等着见你呢!”
“什么人,见我做什么?”我问。
“到了那里自然明白了。”她一面说,一面招手叫了两辆车子,我们坐上,她吩咐一声:“到大陆春去。”车夫应着,提起车柄,便如神驹般,踏着沙尘,向前飞驰而去。转了两个弯,已是到了。我们走进一间宽畅的雅座,茶房送上茶和香烟来,沁珠递了一根烟给我,同时她自己也拿了一根,一面擦着火柴,一面微笑说道:
“烟、酒现在竟成了我唯一的好朋友!”
“那也不坏,原也是一种人生!”我说。
“不错!这也是一种人生,我真赞成你的话,但也是一种使人不忍深想的人生呢!”
沁珠黯然的态度,使我也觉得忧伤正咬着我的心,我竟无话可安慰她,只有沉默地望着她,正在这时候,茶房掀开门帘叫道:“客到!”三个青年人走了进来,沁珠替我们介绍了,一个名叫梁自云比较更年轻,其余一个叫林文,沁珠称他为政治家,一个张炯是新闻记者,这三个青年人,果然都是青春的骄子,他们活泼有生气,春神仿佛是他们的仆从。自从这三个青年走进这所房间,寂寞立刻逃亡。他们无拘无束地谈笑着,谐谑着,不但使沁珠换了她沉郁的态度,就是我也觉得这个时候的生命,另有了新意义。
在吃饭的时候,他们每人敬了我一杯酒,沁珠不时偷眼看我,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那夜我并不脆弱,也不敏感,酒一杯杯地吃着,而我的心浪,依然平静麻木。
我们散的时候,沁珠送我到门口,握住我的手说:“好朋友,今夜你胜利了!”
我只淡淡一笑道:“你也不坏,从今后我们决不要在人前滴一颗眼泪才好!”沁珠点点头,看着我坐上车,她才进去。
自从这一天以后,这几个青年,时常来邀我和沁珠到处去玩,我同沁珠也都很能克制自己很快乐而平静地过了半年。
不久秋天来了,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去看沁珠,只见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手里捧着一束菊花,满面泪痕地站在窗前,我进去时,她不等我坐下,道:“好!你陪我到陶然亭去吧!”我听了这话,心里禁不住打抖,我知道这半年来,我们强装的笑脸,今天无论如何,不能不失败了。
我俩默默地往陶然亭去,城市渐渐地向我们车后退去,一片苍绿的芦苇,在秋风里点头迎近我们,长空墓上的白玉碑,已明显的射入我们的眼帘。沁珠跳下车来,我伴着她来到坟前,她将花轻轻地放在墓畔,低头沉默地站着,她在祝祷吧!我虽然没有听见她说什么,而由她那晶莹的泪点中,我看出她的悲伤。渐渐地她挪近石碑,用手扶住碑,她两膝屈下来,跪在碑旁:“唉!多惨酷呀,长空!这就是你给我的命运!”沁珠喃喃地说着,禁不住呜咽痛哭起来。我蹲在鹦鹉冢下,望着她哀伤的流泪,我不知道我这个身子,是在什么地方,但觉愁绪如恶涛骇浪般地四面裹上来,我支不住了,顾不住泥污苔冷,整个身子倒在鹦鹉冢畔。
一阵秋风,吹得白杨发抖,苇塘里也似有呜咽的声音,我抬头看见日影已斜,前面古庙上的铃铎,叮当作响,更觉这境地凄凉,仿佛鬼影在四周纠缠,我连忙跳起,跑到沁珠那里,拉了她的手,说道:“沁珠,够了,我们去吧!”
“唉!隐!你好心点吧!让我多留一刻是一刻。回到城里,我的眼泪又只好向肚里流!”
“那是没办法的呀!你的眼泪没有干的时候,除非是……”我不忍说下去了。
沁珠听了这话,不禁又将目光投射到那石碑上,并轻轻地念道:“长空!我誓将我的眼泪,时时流湿你墓头的碧草,直到我不能来哭你的时候!”
“何苦呢!走吧!”我不容她再停留,连忙高声叫车夫,沁珠看见车夫拉过车子来,无可奈何地上了车,进城时,她忽然转过脸来说道:
“好了,隐!我又换了一个人,今晚陪我去跳舞吧!”
“回头再商量!”我说。
她听了这话又回头向我惨笑,我不愿意她这样自苦,故意把头掉开,她见我不理她,竟哈哈大笑起来。
“镇静点吧,这是大街上呢!”我这样提醒她,她才安静不响了。到了家里,吃过晚饭,她便脱掉那一身黑衣,换上一件极鲜艳的印度绸长袍,脸上薄施脂粉,一面对着镜子涂着口红,一面道:
“你看我这样子,谁也猜不透我的心吧!”
“你真有点神龙般的变化!”我说。
“隐!这就是我的成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样的把戏,才能使我仍然活着呢!”
这一夜她是又快乐,又高傲的,在跳舞场里扮演着。跳舞场里的青年人,好像失了魂似地围绕着她。而不幸我是看见她的心正在滴着血。我一晚上只在惨恫的情感中挣扎着。跳舞不曾散场,我就拉着她出去。在车子经过天安门的马路时,一勾冷月,正皎洁的悬在碧蓝的云天上。沁珠很庄严地对我说道:“隐!明天起,好好地做人了!”
“嗯,”我没有多说什么。过了天安门,我们就分路了。
过了一个星期,在一个下午,我因公事房里放假,到学校去看沁珠。只见她坐在女教员预备室,正专心的一志替学生改卷子呢。我轻轻地走近她身旁,叫了一声,她才觉得,连忙放下笔,请我坐下道:“你今天怎么有工夫来?”
我告诉她公事房放假,她高兴地笑道:“那么我们出去玩玩吧!这样好的日子,又遇到你放假!”
“好,但是到哪里去?”我说。
“我们到北海去划船,等我打个电话,把自云叫来。”沁珠说完,便连忙去打电话,我独自坐在她的位子上,无意中,看见一封信,信皮上有沁珠写的几个字是:“他的确像一个小兄弟般地爱他的姊姊,只能如此……咳,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穷期……”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暗暗地猜想着,正在这时候,沁珠回来了,她看见我对着那信封发怔,她连忙拿起那信封说道:“我们走吧,自云也从家里去了。”
我们到了北海,沿着石阶前去,没有多远,已看见自云在船坞那里等我们呢!
北方的天气,到了秋天是特别的清爽而高阔,我们绕着沿海的马路,慢慢地前进,蔚蓝的天色,从松伯树的杈中闪出,使人想象到澄清如碧水的情人妙目。有时一阵轻风穿过御河时,水上漾着细的波漪,一切都是松爽的,没有压迫,也没有纠缠,是我们这一刹那间的心情。我回头看见站在一株垂杨旁的沁珠,她两眼呆望着云天的雁阵,两颊泛出一些甜美的微笑,而那个青年的自云呢,他独自蹲在河边,对着水里的影子凝思;我似乎感觉到一些什么东西——呵,那就是初恋的诱惑,那孩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吧!
“喂,隐!我们划船去吧!”陡然沁珠在我身后这样高声喊着,而自云也从河旁走了过来:“珠姊要坐船吗?等我去交涉。”他说完便奔向船坞去,我同沁珠慢慢并肩前进,在路上,我忽对沁珠说:“自云确是一个活泼而纯洁的孩子呢!”
“不错,我也这样感觉着……不过他还不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他也试着尝人间的悲愁!”沁珠感叹着说。
“怎么,他对你已有所表白吗?”我怀疑地问。
“多少总有一点吧,隐你当然晓得,一个人的真情,是不容易掩饰的,纵使他极端守秘密,而在他的言行上,仍然随时要流露出来的呢!”沁珠说。
“当然,这是真话!不过你预备怎样应付呢?”我问。
“这个吗?我还不曾好好地想过,我希望在我们中间,永远是姊弟的情谊。”她淡淡地说。
“唉!沁珠,不要忘记你扮演过的悲剧!”我镇静地说。
“是的,我为了这个要非常地小心,不过好朋友,有时我真需要纯洁的爇情,所以当他张开他的心门,来容纳我时,那真是危险,隐,你想不是可怕吗?假使我是稍不小心……”她说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暂时包围了我们,因为自云已自船坞办妥交涉回来了。他寒笑地告诉我们,船已泊在码头旁边,我们上了船,舟子放了缆渐渐地驰向河心去,经过一带茂密的荷田时,船舷擦着碧叶,发出轻脆爽耳的声音,我提议,爽性把船开到里面去,不久我们的小船已被埋于绿叶丛中。举目但见青碧盈前,更嗅着一股清极的荷叶香,使我飘然有神仙般的感觉。忽然自云发见叶丛中有几枝已几成熟的莲实,他便不客气地摘了下来,将里面一颗颗如翡翠椭圆形的果实,分给我们。
正在这时,前面又来了一只淡绿色的划子,打破我们的清静,便吩咐舟子开出去。
黄昏时,我们的船停在石桥边,在五龙亭吃了一些点心,并买了许多菱藕,又上了小划子,我们把划子荡到河心,但觉秋风拂面生凉,高矗入云的白塔影子,在皓月光中波动,沁珠不知又感触些什么了,黯然长叹了一声,两颗眼里,满蓄了泪水,自云见了这样,连忙挨近她的身旁,低声道:“珠姊,作什么难过!”
“哪里难过,你不要胡猜吧!”沁珠说着又勉强一笑。自云也不禁低头叹息!
我深知此刻在他们的心海里,正掀起诡谲变化的波浪,如果再延长下去,我真不知如何应付了。因叫舟子把船泊到漪澜堂旁边,催他们下了船,算清船钱,便离开北海。自云自回家去,我邀着沁珠到我家里,那夜她不知写了一些什么东西,直到更深,才去睡了。
我同沁珠分别后的一个星期,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座中有一个姓王的青年,他向我说:“沁珠和你很熟吧!她近来生活怎样?……听说她同梁自云很亲密。”
“不错,他们是常在一处玩,——但还说不上亲密吧,因为我晓得沁珠是拿小兄弟般看待他的。”
“哦,原来如此,不过梁自云恐怕未必这样想呢?”那人说完淡漠地一笑,而我的思想,却被他引入深沉中去,我怕沁珠又要惹祸,但我不能责备她。真的她并没一点错,一个青年女子,并不为了别的,只是为兴趣起见,她和些年轻的男人交际,难道不应当吗?至于一切的男人对她怎样想,她当然不能负责。
我正在沉思时,另外一个女客走来对我说道:“沁珠女士近来常去跳舞吧?……我有几个朋友,都在跳舞场看见她的。”
“对了。她近来对于新式跳舞,颇有兴趣,一方面因为她正教授着一般跳舞的学生,在职业上她也不能不时求进步?”我的话,使那位女客脸上渐渐退去疑猜的颜色。
停了一停,那位女客又吞吞吐吐地说:“沁珠女士人的确活泼可亲,有很多人欢喜她。”
我对那位女客的话,没有反响,只是点头一笑。席散后,我回到家里,独自倚在沙发上,不免又想到沁珠,我不能预料她的结局,——不但如此,就是她现在生活的态度,有时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涛般的多变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爇烈忽冷静,唉!我觉得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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