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镜请张在强坐下,说:‘ 你花这么大的劲头爬墙,不如留在那里处理问题嘛。说说吧,谁在处理?’ 张在强说:‘ 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为主处理。马山县的同志也来了。’ ‘ 是个什么情况?’ 朱怀镜问。
张在强答道:‘ 来的是马山县李家坪乡的农民,他们反映上交任务太重了,超过了国家规定。起因是有个叫李远佑的,过去是村党支部书记,上次换届,选下去了,想不通,就总同上面作对。凡是《人民日报》、《荆都日报》、《梅次日报》这些党报上登了的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章,他都搜集起来,在群众中间宣传,弄得老百姓对县里、乡里意见很大,都说上面是共产党,县里和乡里是国民党。李家坪乡在这个事情处理上也有问题,大前天,乡政府叫派出所将李远佑抓了,说他煽动群众闹事。这下可好,老百姓就闹到地区来了。’ 朱怀镜脸色铁青,说:‘ 简直不象话!动不动就抓人,天下老百姓是抓得尽的?这李远佑动机也许是泄私愤,可人家的做法不犯着哪一条呀?国家政策,本来就是要让老百姓掌握的,他们倒好,抓人!这摆得上桌面吗?你说说,群众有什么具体要求? ’
张在强说:‘ 群众的要求,说起来条条在理,但就是难办。马山县和李家坪乡都来了领导,克林同志和永泰同志正同他们一道在研究。群众的要求主要是三条,一是要求把负担在现有的水平上减少百分之二十。这个标准依据是什么,一时说不清,得做调查才能定。二是马上释放李远佑。对此乡里也有顾虑。
我想他们的顾虑是抓人容易放人难。放了,就说明抓错了,乡里麻烦就大了。三是要求严惩凶手。说是李远佑被打伤了。县乡两级的领导都说,干部有干部的难处,他们这样做,方法上固然欠妥,但都是从工作出发。’ 朱怀镜愤然道:‘ 既然群众说的条条在理,为什么就不能答应?什么叫方法欠妥?这叫违法行政!
人民群众是当家作主的,不是我们的统治对象!我们是人民政府啊!’ 朱怀镜站了起来,点上一支烟,踱来踱去。谁也不敢说话,都望着他。他的愤怒是真实的,没有一点惺惺作态的意思,但他还是感觉到身边人的惊诧,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义愤得太过冠冕堂皇。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些,然后自言道:‘ 都这么捅娄子,地委不成抢险队了嘛!’ 他叫赵一普接通缪明电话,‘ 缪书记吗?
我是怀镜啊。关于马山群众上访的事,我想汇报一下个人想法。一是地委马上组织一个专门工作组,会同县乡两级,到李家坪乡去调查研究,求得一个群众认同的负担标准。同时要总结出一些经验,用以指导全区。二是无条件马上放人。
他们自己干的事,自己擦屁股去,地委只要一个圆满的结果。三是要严肃查处酿成这次事态的责任人,要给必要的处分。我觉得很有必要在全区干部中进行一次作风整顿,切实改正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全市农业产业会议就要召开了,这些问题不处理好,会给地委添麻烦的。’ 缪明说:‘ 我同意你的意见。我觉得应综合研究一下农民负担同县财政、乡镇财政的关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财政问题你是专家,请你多出些点子,下次地委专门研究一下。’ 朱怀镜答道:‘ 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还不太成熟。国家正在考虑进行农村稅费体制改革,我觉得我们也要尽早研究这个事。到时候再向你汇报吧。’ 这时,刘浩进来说:‘ 朱书记,都快一点钟了,是不是吃中饭?’ ‘ 今天本不想在你这里混饭吃的,但是我们回不去了,只好这样了。’ 朱怀镜笑着对张在强说,‘ 在强,我今天就不客气了,不留你在这里吃饭,你得马上回去,帮着处理事情。我的三点意见,缪书记表示同意,你回去落实一下。你去爬墙也好,钻地洞也好,我都不管你了。’ 张在强点头笑着,自嘲道:‘ 我们工作没做好,吃不上饭,活该活该。’ 刘浩不敢弄得太繁琐,只吩咐下面做了几道下饭菜。吃得也不铺陈,只一会儿就吃完了。赵一普问:‘ 朱书记,你是不是就在这里休息一下?’朱怀镜点头说:‘ 好吧,我想睡一觉。你们也找个地方,躺一下吧。’赵一普笑道:‘ 你休息吧,我们你别管。’ 赵一普同杨冲一前一后,将朱怀镜送到房门口,没有进去。朱怀镜也不客气,就关了门。赵、杨二位是休息不成的,他们得回去打探打探,看看堵门的群众是不是散了。
以朱怀镜对农民的了解,稍有承诺他们就会撤离。他们比很多人想像的要通情达理得多。所以朱怀镜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快三点钟了。他正想打赵一普电话,就听到了敲门声。一开门,正是赵一普和杨冲。 ‘ 朱书记,是回机关吗?’ 赵一普问。
听赵一普这么一问,朱怀镜心里有数知道没有人堵门了,就说:‘ 回去吧。’ ‘ 休息好了吗?’ 杨冲问。
朱怀镜叹道:‘ 你说能休息好吗?我是寝食不安啊!’ 赵一普摇头道:‘ 太辛苦了,领导也真不是人当的。’ 地委机关大门又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样子了。迎面就有些干部冲着他的汽车微笑,其实他们根本看不清车里面的人。茶色太阳膜让领导们的轿车更加神秘了。这些干部有些他认得,有些是陌生的。但他们多半都微笑着。他们只要看清领导的车号,表情几乎都会变化。进办公室不久,舒天敲门进来,‘ 朱书记,文章我弄了一下,不知行不行,请您过目。不过我态度是认真的。’ ‘ 这么快?’ 朱怀镜接过稿子,‘ 好吧,我看一下,过会儿再叫你。’ ‘ 那我走了?’ 舒天笑着,到底还是有些紧张,怕朱怀镜说他快,是讲他敷衍的意思,回头又说,‘ 我态度是认真的,晚上加班加点哩。’朱怀镜也就微笑着说:‘ 好好,辛苦了。’ 朱怀镜翻开稿子,眼睛不由得一亮。真是一笔好字!舒天把文章重新抄了一遍,说不定就将原稿动了大手术。
原稿是打印件。除了群众信访件,朱怀镜现在很少看到手写材料了。没看文章,光是见了这么漂亮的字,感觉就好起来了。再细看下去,感觉是越来越好了。
朱怀镜原来就是笔尖儿上讨吃的人,深谙文章三昧。这舒天用的也是原稿的素材,不过就是重新布局谋篇,稍作提炼,润色文字,文章就焕然一新了。可见这小伙子是个聪明人。朱怀镜很满意,但仍是签上‘ 请克林同志文字把关后打印’。这既是程序,也是尊重秘书长的意思。
舒天接了电话,即刻就到了,红着脸,手忍不住在后脖子上抓着。能不能让朱怀镜满意,他心里毕竟没底。
‘ 不错嘛。是头一回接触这种文章吗?坐吧。’ 朱怀镜说。
舒天坐下,手便不抓后脖子了,笑道:‘ 是头一回。上次去马山调研,我只分了一块材料,后来让缪书记一改,一个字都没剩下。我对企业情况不熟悉,用的是现成材料,生怕又是一个字都不行哩。’ 朱怀镜说:‘ 不错不错,还是不错的。情况可以慢慢熟悉,要紧的是文字功夫。再努力些,你会很长进的。’舒天笑笑,说:‘ 我修改这文章,也只是在文字上动了动,换换说法,内容还是现成的。我很担心朱书记批评我偷懒哩!’ ‘ 修改文章,能弄成这个样子,也不错了,又是头一回。’ 朱怀镜嘴上却不想说得太过了。
舒天笑道:‘ 记得我上大学时,哲学老师说了句幽默话,他说哲学嘛,就是用大家都不懂的语言,说大家都懂的道理。我改这篇文章,就有这个感觉。’舒天这玩笑开得有些过头了,但朱怀镜对他印象很好,也就不计较,反倒觉得小伙子满有意思。便说:‘ 表面上看只是文字修改,其实是理性深化。不然,文章就没有高下之分,哲学也就是天下最无聊的学问了。’ 正说着话,周克林进来了,像是有事要汇报。朱怀镜便将文章交给他,说:‘ 组织部那边以我名义写了篇文章,不行。我让小舒修改,其实等于重写了,我看还不错。你再把把关吧。还是你周秘书长手下有人才啊!’ 周克林觉得很有面子,满脸是笑,‘朱书记都满意的文章,还用得着我把关?小舒的确不错,我们调他,是经过严格考察的哩!’ 舒天不好意思起来,忙说:‘ 哪里啊,我刚来不久,很多情况都不熟悉,需要学的东西多着哩!’ 周克林便又说:‘ 小伙子人也谦虚,又灵活。’ 说着又抖抖手中材料,‘ 他这笔字也漂亮。字是文人衣冠啊。’ 舒天怕自己老呆在这里不方便,就说:‘ 两位领导要研究工作吧?我就不打搅了。 ’ 说罢就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从此以后,周克林就会更加高看舒天了。周克林也实在老练,明知舒天是朱怀镜推荐来的,却从不点破这一层。倘若日后舒天受到器重了,他周克林就乐得做了人情,朱怀镜也不会让人说什么闲话。所以大家含蓄着好些。
周克林汇报了几件事就走了。朱怀镜心情很好,便打了舒畅电话,‘ 跟你说呀,舒天这小伙子很不错哩!我有意试试他,让他修改了一篇文章,真是化腐朽为神奇,将一篇要死不活的干瘪文章,弄得像模像样。不错不错,真的不错。’舒畅笑笑,说:‘ 他年轻,没经验,你不要太多表扬他。’ 朱怀镜说:‘ 舒天真的不错。’ 舒畅像是找不到话说,只道:‘ 谢谢你。’ 朱怀镜顿了片刻,又问:‘ 那篇报道,你看见了吗?’ 舒畅说:‘ 看见了。《梅次日报》和《荆都日报》都登了。’ ‘ 说你高贵、优雅、甜美哩。我就喜欢这句话。’ 朱怀镜笑着。
‘ 还说我是你的……’ 舒畅没说下去。
朱怀镜说:‘ 我不敢提这句话。怕冒犯了你,对不起。’ 挂了电话,朱怀镜心里闷闷的。回家吃了晚饭,他独自呆在书房里。但愿今晚没人上门来,他很想一个人静静。他几乎怕守在家里了,每天都有人按响门铃,不是找他的就是找香妹的。香妹如今是财政局副局长了,找她的人也多。
尹禹夫两口儿早就到了,一个在辅导琪琪功课,一个在带着红玉收拾家务。
红玉是向洁乡下的隔房侄女,做事很活泛,人也不显土气。香妹倒是闲住了,坐在沙发里喝茶看电视。结婚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闲过。向洁总在那里说红玉,这也做得不好,那也做得不好,朱怀镜听着便有些烦。他倒是觉得红玉这孩子很不错的,向洁的唠叨听上去更像是做给谁看的。
听得门铃声响,知道又有人来了。一听是四毛,也就放心了。四毛手里提着个大号旅行箱,望着朱怀镜笑。朱怀镜不说话,也不起身,顺手拿本书翻了起来。
他尽量不同四毛多话,要说什么都由香妹说去。香妹将书房门关了,领着四毛去了阳台。香妹同四毛轻声说话,朱怀镜却听得很清楚。
‘ 你今天把上次的帐结了,这次的下次取货时再结吧。’ 香妹说。
四毛说:‘ 是不是销多说结多少呢?’ 香妹说:‘ 你进货是怎么付款的?
人家也是寄销?你就当是进货嘛。’ 四毛说:‘ 进货多是付现款,也有寄销的,过期销不了的,我可以退货。’ 香妹笑笑说:‘ 我同你也成谈生意了。
寄销的都是些大路货,我这里可都是些名烟名酒,而且绝对没假货。’四毛忙说:‘ 要说假货,有时我还真愿要些假货,进价低,赚头大。识货的人并不多。’
香妹有些生气了,说:‘ 你这么说,我这些货倒给你添麻烦了?’四毛这才软了下来,‘ 好吧,那就一次结一次吧。实在碰上生意清淡的时候,就请姐姐宽限些。’ 四毛走了,朱怀镜脸色很不好,说:‘ 你怎么这样?能赚几个钱?’ 香妹说:‘ 送人也送不了这么多,何必放在这里生霉落灰呢?’
‘ 我说这样不好,让人知道,把我们人都看小了。’ 朱怀镜有些生气。
香妹也有气了,说:‘ 这事你别管,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天塌下来,我一个人顶着。你怕我轻松?都得一件件清理了,生怕哪里又藏着钱呀什么的。’见香妹边说边数钱,朱怀镜就埋头看书去了。香妹数完钱,就拿张报纸包了,也不说有多少,就出去了。朱怀镜略略估了一下,暗自吓了一跳。再一想,这些收入虽摆不上桌面,却都是人之常情,左右都说得过去。平时看着并不显眼,细细一算,数目也太大了。朱怀镜便有些如坐针毡了。可他的确不方便每天晚上为着这些烟呀酒呀同别人推来推去,倒显得很虚伪似的。
过了会儿,香妹带着尹禹夫夫妇进来了。‘ 坐吧,坐吧。’ 朱怀镜微笑着起身,招呼一声,仍旧坐下。
‘ 怀镜,尹校长想同我们交换一下琪琪的情况。’ 香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