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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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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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元潮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承受这一切。他会经常被从地里叫到场部,做一些出黑板报之类的轻活。他还有一项经常性的劳动:看管一群鸽子。这个农场地处偏僻之处,四周上百里荒无人烟,这里的工作人员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涌来退去、听涛声总是单调无趣地轰鸣与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独与寂寞如苇草一般包围着农场。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场长,在场部养了一对鸽子,结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现在已有上百只了,飞过天空时,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这群鸽子,不仅给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快乐,也给几百名更加孤独寂寞的犯人带来了生趣。鸽子成了这个农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飞翔在农场的上空,给了犯人们许多幻想与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白色的、刚刚开始长出羽毛的鸽子。油麻地的人见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潮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觉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潮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点着了烟,等吐出烟来,邱子东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的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潮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交给母鸽,母鸽将这些材料最终做成一个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刚出壳的雏鸽在母鸽蓬松的腹羽中动弹;津津有味地看着长出羽毛的雏鸽在窝里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无穷无尽,有无穷无尽的看头。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鸽群的翱翔:一只只雪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油麻地镇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与河流上,优美地飞翔着,它们搅动了阳光的金线,天空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它们似乎知道这种时刻,地面上会有无数张扬起的面孔在观望它们,于是飞翔便带有表演的性质,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散忽聚,变化万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的鸽群,心中十分满足。
  就在这番满足之中,杜元潮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
  杜元潮从海边回到油麻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潮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日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日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潮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第189节' 梧桐雨病雨7(3)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欢,还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来:
  杏花村里旧生涯, 瘦竹疏梅处士家, 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鱼旋打, 有鸡豚竹笋藤花。
  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 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听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时与杜元潮坐在一张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块儿,嘴里发出“嘘”声,将泥块朝鸽群砸去。因为,他知道,余四为了防止来年的虫害,在下种时一并拌了农药。这食是觅不得的。鸽群立即起飞,飞向空中,飞向远处。邱子东仰头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头看时,那鸽群又正在朝余四的那块地落去。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发出赶走鸽群的嘘声。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身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潮。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第190节' 梧桐雨病雨7(4)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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