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出现在镇委会门口时,季国良既显得十分兴奋又显得有点儿怀疑有点儿生气:“你跑哪儿去啦?等了你这半天!”
杜元潮两腿颤抖,喘着气,吃力地笑着。
等杜元潮慢慢平静下来,季国良望着他说:“刚刚接到电话,上面已批准了对你的任命。
从现在起,你就是油麻地镇的党委书记了。”他推了杜元潮一把,“走,去学校操场,趁有那么多人在那儿看电影,我正好宣布一下。我也该离开油麻地了。”
杜元潮像一只夜宿枝头的麻雀正被一束强烈的电光照射着,显得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走啊!”季国良又推了杜元潮一把,自己头里走了。
杜元潮跟在季国良的身后,不住地用双手搓着双颊……
同时任命的还有邱子东。他任油麻地镇镇长。对这样的任命,他有点儿不大服气。季国良对他说:“你不要不服气!”
邱子东依然是一番不屑的神情。
季国良说:“邱子东,我可将话说在头里,你可得好好配合杜元潮的工作。”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你现在提出来不干,也还来得及。”
邱子东往后捋了一下头发:“我没说不配合。”
季国良离开油麻地的那天,将邱子东拉到一旁,说:“也许让你两个搭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一件特大的错事,可是,我又想趁这个难得的好机会,将你们两个都从教师队伍里拉出来。”
邱子东说:“老同学多虑了。”
季国良用手指戳了戳邱子东的胸脯,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邱子东矢口否认:“我心里没有想什么。”
季国良笑了笑。
分手时,季国良与邱子东肩挨肩,望着走在前面的杜元潮,小声说:“子东,要论聪明,要论心计,要论本事,你我可能都在元潮之下。”
邱子东没有说话。
季国良说:“日后你就会知道。”
'第84节' 哑雨雁雨箭雨6(1)
秋天,采芹就要出嫁。
母亲已经去世,没有什么人给她细心准备嫁妆,只是远房的一个婶子过来,帮她准备了一些一个姑娘出嫁时必须准备的东西。
采芹没有悲哀。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她坐在院子的凳子上,自己给自己做鞋,自己给自己做衣服。四周十分安静,偶尔从巷子里传来一两声狗的吠叫或孩子们的呼叫声。有时,她会仰起头来,看一看天空: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上空都蓝汪汪的,像浸了油。油麻地一旦不下雨,一旦换上了好天气,那好天气也真是个好天气。望着望着,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轻微地叹息一声,转而,她的心思又回到了手中的活上。
入秋以来,身体越来越瘦弱的程瑶田就躺倒了。随着女儿出嫁日期的一天一天临近,他感到了他的岁月已近尾声。他毫无声响地躺在一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听着时光从小小的泥窗口流过。想到采芹终于就要离去,他会感到一阵轻松,同时又会感到伤感,就像秋风掠过已经开始枯黄的田野。
有时,采芹会停下手里的活,屏住呼吸,想仔细听屋里父亲的动静———毫无动静,就如同是一座久废不用的空屋。她不由得有点儿担心地站了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知道,此刻父亲正躺在床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衰老了,衰老到了没有动静。
秋风吹过,茅屋顶上,那些由于常年风吹日晒而早变了颜色的麦秸,在沙沙作响,地上的落叶也沙沙滚动,最终像一群怕冷的小生灵似的拥挤到墙角上。
秋风也吹乱了采芹的头发,但她依旧没有进屋,她只想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看油麻地的天空。她似乎还想听到什么,不是狗吠,也不是孩子们的呼叫声。她不知自己到底想听到什么———莫不是杜元潮走过巷子时的脚步声?或是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变得流利的说话声?
她有着一份期待,似有似无的期待。
有时,镇委会门前的高音喇叭会响起来,但,那是邱子东的声音。他在传达一个什么通知,或布置一件什么工作。总是听不到杜元潮的声音,邱子东倒成了油麻地的主角了。
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油麻地了。
她想出嫁,想离开油麻地。
日子过得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她天天坐在院子里,样子看上去很安静。
这天,她差不多一天都在收拾小小的院子。她将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将院子里那一堆柴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头年挂在墙上的两捆芦苇叶摘下扔出门去,将已经枯萎的的丝瓜藤蔓扯得干干净净,将藤蔓上的四五根老得结成网状内瓤的丝瓜摘下来放在窗台上,心里想:这些瓜瓤可以用来洗锅洗碗,我带走两根,还有两根留给父亲……
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流过一丝温暖,同时也会流过一丝伤感,那时,双眼就会微微发红,眼前的一切就像笼罩在稀薄的晨雾中。
明天就要走了。
直到出嫁的这一天,她也未能见到杜元潮。
出嫁这一天,又是个雨天。天很亮,仿佛世界堆满了银子。雨丝垂直而均匀,根根发亮,落在水面上,溅起无数的小水泡,仿佛有无数条银色的鱼从水底浮上,张着嘴在有节奏地吞吐。一些人家的柿子树已经落尽叶子,只留下一树小小的圆圆的柿子。这些柿子经如此纯净的雨水洗刷之后,都显得分外的亮,于雨中闪烁时,像是夏夜天空的星星。到处长着的芦苇,在雨中泛着金子般的光泽。
从枫桥来的新娘子船,装饰得很漂亮,早停在了油麻地镇前的大河边上。
那个窑工———新郎倌,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举着一把油布伞,正站在船头上。这是一个看上去长得十分壮实的男人,高高大大,红光满面,虽算不得英俊,倒也显得很有几分精神,并且看上去很厚道善良。
许多人站在岸边的树下,看着这只花花绿绿的船。
油麻地的人在想:采芹的结局,倒也说得过去。
一些老年人在屋檐下感叹:“要放在从前,程瑶田家的女儿出嫁,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光!”
采芹还在家中。她无法像其他出嫁的姑娘那样,在出门之前扑在母亲的怀中,搂住母亲的脖子哭泣。站在父亲的病榻旁,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父亲。
程瑶田说:“不早了,该上路了。”
她点点头,走向门口———她没有走出门,却扶着门框,先是细细地流出两行泪珠,继而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许多人受了感染,也跟着一旁流泪。
时候不早了,男方家来接采芹的人已几次催促采芹动身出门,要赶二十几里水路,必须在太阳未落之前赶回枫桥。见采芹依然抱住门框越哭越凶,他们只好合掌作揖,请那些正围着采芹的女人们:“请哪位奶奶、大妈、婶婶、嫂子们,你们就劝一劝采芹姑娘,早点上路吧,拜托了,拜托了。”
这些女人们就一边流泪,一边劝采芹:“上路吧,上路吧……”
最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用僵硬粗糙的手在采芹脸上擦了擦泪水,说:“闺女,上路吧,是不作兴天黑赶到人家的……上路吧……”
采芹这才低头走出家门。
人走室空时,程瑶田竟从床上挣扎起来,摇摇晃晃地下了地。
'第85节' 哑雨雁雨箭雨6(2)
采芹被搀扶着上了船,男方家来的人,立即掀起挂在船舱口的布帘。采芹进入舱内,探头看了一眼岸上,只见衣衫单薄的程瑶田正站在一棵树下向她无力地摆着手。她不禁用手一把捂住嘴巴,将哭声硬是抵回到胸腔,然后转身消失在了舱内。
布帘垂挂了下来,仿佛一切都结束了。
船离开岸边,向河心移去,然后就一路向西,往枫桥那边去了。
坐在舱中的采芹,不用往舱外看,就凭船行过时所发出的水声与岸边树木与芦苇在风中发出的磨擦声,就能判断出船已经行至何处。她甚至能在心中说出:“船正从桥下过。”“这一处的岸边长了一片艾。”“这一处的水码头旁,长着几丛香蒲草。”“河边上有一部年久失修的风车。”……她猜想着,并想像着此时此刻这一切又是什么模样。
从船篷所发出的叮咚叮咚声,她知道雨还在下。油麻地下雨不新鲜,采芹也没有太在意它,心里只顾惦记着别的什么:父亲、三只已经生蛋的母鸡……
船行至一处,水声大了起来。采芹忽然一惊:船要行出河口入大河了,油麻地马上就要被抛在后面了。她的心一阵慌乱,一阵空洞,并在此刻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个人正站在河湾处。
她不由得轻轻地撩起布帘的一角,向外观望。透过雨幕,她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
他站在荒凉的河湾处,他的四周,野草连绵,他的身后是一棵落尽叶子而赤裸着的苦楝。河口风大,直将他潮湿的衣服吹得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他本来就不算健壮,此时看上去就越发的显得单薄。他浑身上下皆已湿透,头发被雨水所冲,有几缕顺雨水流淌下来,遮住了他的额头与左眼。他大概已站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采芹不由得一阵心疼,眼泪扑簌扑簌滚落下来。
朦胧中,她又看见了那口七月荷塘:清风徐徐,荷叶田田。
大风中,杜元潮像一棵没有根柢的树在摇晃着。
似乎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了范烟户的更见苍老的歌声: 前面来到清水湾, 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 雌雁难过万重山……
采芹一下放下了布帘,等她再次撩开布帘时,杜元潮连同油麻地已消失在茫茫的雨烟中。
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雁的哀鸣。采芹微微仰起面孔向天空看去,只见一群大雁正在雨中缓缓飞行。它们的飞行,很像是一枚一枚梭子在千根万根的银纱中穿行。雨不算大,但也不算小,但它们却仍然划动翅膀,沉稳地向前飞着,在这万丈高的雨幕里,既显得悲凉,又显得十分的优美。
季节到了,它们必须远飞。
'第86节' 哑雨雁雨箭雨7(1)
天荒荒,地荒荒,岁月也荒荒。
自从采芹走后,程瑶田的心野之上,就再也没有一星绿色。枯草连天,风去天净,万里的荒凉。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所剩无多,倒也没有什么悲苦,但孤寂却从四面八方如大河上升腾起来的雾,越来越浓地包裹着他苍老的躯体,更包裹着他苍老的心。
他一日里头的大部分时光,就是躺在床上。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天色阴霾,无论是月白风清还是月黑风高,心境却是一样。他觉得小小的茅屋,是漂在茫茫大水上的一叶扁舟。天也沉,地也沉,惟独这小舟轻,他的身子也轻,轻如一缕烟。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无所谓讨厌还是不讨厌,只是这样觉得。他动也不动,任这小舟在烟波浩淼的大水之上莫辨方向地漂去。
路远,大多又是水路,采芹难得回来一次。即便是回来了,也没有多住。程瑶田总是一个劲地催她回去:“该回去了。”采芹说:“我再住几日。”程瑶田说:“这不好。”采芹说:“也没有什么不好。”程瑶田说:“当然不好,你已是枫桥那边的人了。”采芹的眼中便有了眼泪,那一刻,就觉得这茅屋、这整个的油麻地都有点儿生。走时,她总是坐到床边,用一只手抓住程瑶田的一只薄而软的手,用另一只手在程瑶田的手背上轻轻抚摸,轻轻抚摸,就会有眼泪掉在她手所抚摸的那只有暗黑的老人斑的手背上:“我不该出嫁的。”程瑶田说:“傻话。”
采芹一走,这茅屋便又再度漂流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他便迟缓地想像着阳光照在河上的样子、照在芦苇上的样子、照在田埂、风车与晒场上的样子……月临窗户时,他的想像似乎要比白天更清晰一些也更敏捷一些。
他似乎看到了月光下的如无数小山连绵而去的果园、河上行过的朦胧如影子一般的帆船、芦花四飞的芦荡……有时,心思会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往日繁华时光,一阵兴奋与满足之后,他告诉自己:不必去想这一切,这一切都已成昨日,回忆起来,只会徒生许多悲伤,不如去想想油麻地的天,油麻地的地,油麻地那一番四季各不相同的风光,尤其是油麻地的雨———那雨,才叫风情万种哩!
说醒着吧,有几分睡的模糊;说睡着吧,又有几分醒的清楚。
冬天到了———油麻地最显空旷与开阔的季节到了。
对于程瑶田来讲,此时不仅是孤寂,还有越来越浓重的寒冷。尽管采芹出嫁前,早已给他准备下软和的新棉被,但将它盖在身上时,依然会感到满屋寒意。他觉得今年这个冬天,风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的风都要强劲与寒冷。深夜,风掠过早脱尽叶子的枯树梢头,其声悲切,令人伤感,甚至还有几丝恐怖。他开始变得有点儿不安,在心中企盼风停息下来,黑夜早点过去。而当他一旦想到自己已经嫌夜长时,心不由得猛地一沉:这是路到尽头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