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第20节' 香蒲雨2(3)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
'第21节' 香蒲雨3(1)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色的夕阳。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阳。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潮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日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阳,在水面上映下一条橘红色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身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水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潮杜书记,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逼,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潮杜书记,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干干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满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潮入棺时,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裤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裤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第22节' 香蒲雨3(2)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逼,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书记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水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
”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有人纳闷:“杜元潮杜书记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身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色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水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水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水浸泡了几日,那香气全都流入水中。风起水动,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湿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迷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第23节' 狗牙雨金丝雨1
杜元潮是五岁那年来到———准确一点地说,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亲杜少岩凭借一块厚大的棺材盖,随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坐在棺材盖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被洪水卷走的情景:母亲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一团黑发像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远地消失了。父亲杜少岩是怎么抓到这块棺材盖的,又是怎样将杜元潮放到棺材盖上面的,事后,再也没有回忆得起来。漂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水已经不再那么湍急,天空甚至阳光灿烂。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盖上面,小鸡鸡缩成白果大小。父亲杜少岩则双手抓住棺材盖的边缘浸泡于水中。杜元潮不住地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杜少岩环顾四周,只见水天一色,竟无一块陆地,但还是很轻松地说:“乖儿子,我们快到家了。”杜元潮并不特别恐惧,只是有点儿紧张。时间一长,连这点紧张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张大床上,坐腻了,竟然还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在棺材盖上来回走一走,甚至淘气地走到棺材盖的边缘吓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点儿吃惊地喊着:“儿子!儿子!”
这天,杜家父子与他们的棺材盖在油麻地大堤外停住了———河滩上一架没有被大水完全淹没的风车,将他(它)们拦下了。杜少岩将杜元潮转移到平稳牢靠的风车顶上之后,自己也爬到了风车顶上。那块值得杜元潮一生记忆的棺材盖,在杜少岩一松手之后,稍作停留,便随水而去。
杜少岩已有几天未能直立身体,爬上车顶之后的第一个欲望就是站起身来。他摇晃着,慢慢地站起,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大堤,看到了大堤内的油麻地镇———一个规模很大的镇子。当时阳光倾盆,投射在水面上,使这个镇子的四周金光万道。他将杜元潮抱起,很熟练地让杜元潮骑在脖子上。杜元潮看见了镇子,看见了炊烟,看见了牛羊,高兴得用脚后跟猛劲地踢打杜少岩的胸脯,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并哇哇乱叫。
这是杜家父子的港湾。
大堤上,有几十架水车正在往大堤外车水。踩水车的都是一些汉子,骄阳下,赤身裸体,汗津津、油亮亮的躯体,在阳光下犹如金属,光芒闪烁。随着身体的摇晃,裤裆里的家伙,大小不一,长短有别,但一律犹如钟摆。其中一个,忽地看到了风车顶上的杜家父子,就用一只小船将他们救到了岸上。
'第24节' 狗牙雨金丝雨2(1)
大水退去之后,杜少岩没有领着杜元潮寻找失落的家园,却很安心地在油麻地住下了。
这里土地肥沃,是一块富庶之地,并且油麻地的人似乎也不讨厌他们在这里落脚扎根。他们没有土地,也无钱购买土地,但杜少岩的体力、本分、忠厚与老实,被油麻地的大地主程瑶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