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很多事,有时候就出在那个“如果”上——
如果不是头天他们工商会正好要推一个企业作为组委会成员之一,参加他们工商会发起的以“精英杯”冠名的、由沿海几所大学参加的大学生辩论赛活动的话;如果不是“宏翔实业”的总裁于津生特别重视、竟然自己亲自来过问这件事的话,应德润对这个名声贯耳的于津生,也不会有更多的交情和更深的认识,更不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于总,也还没解决“单身贵族”的问题。
“单身贵族”当然是与于津生同时在场的人的介绍。于津生听了,当时只是微微一笑,诚实地纠正道:
我是结过婚的,只不过分居多年,婚姻名存实亡罢了……与结发妻子拖了很久才协议离婚。
他话语平静,声音也很低很轻,看来是只想说给坐得近近的应主席听。
你听,他说到前妻时,用了“结发”二字!不管怎么样,这是个有仁义的字眼。应德润最听得懂。不像现在的很多年轻人,根本不懂得尊重人,花里胡哨的称呼简直叫人头脑发晕。而且他说话那么斯文平静、平静中又带点微微的不安甚至羞怯,这都大大增加了应德润的好感。现在么,不要说老板,干部中特别是年轻人,换老婆比换届快的,大有人在。平日里听说他们这这那那的花边新闻,多了!应德润是开过洋荤的人,虽然开得迟开得不多,但这些年五大洲四大洋的到过不少地方,心胸开阔眼界开放,也很懂得现在年轻人的婚恋观,只要不触犯党纪国法,谁闹点小小的“花边”,应德润是从不过问也不反感的。
当然,在骨子里,对有传统道德观的人,他还是比较喜欢而且更为敬重的。
眼下,这个有传统道德观且品德高尚的人,就在跟前。他想了想,不失时机地追问:
那么,现在呢?
现在?快乐且无奈的单身汉!
应德润一听,哈哈一笑,开口就是大包大揽:于总啊,你的这个事还是事呀?一点不用愁,包在我身上!
于津生一听,再次微微一笑道:多谢应主席美意。但我还想请您帮个最要紧的忙,您能否帮我直接联系一下××书记或者×市长?我想马上见他们,有两件急事是非找他们面谈解决不可的……
应德润当然明白,××书记×市长一个分管工业一个分管城建和土地规划,于津生要找他们解决的当然不是小事,但是让他这个工商会应会长又是原政协副主席顺水推舟只牵个线搭个桥的话,当然是小事一桩。
小事小事,我等会就让他们的秘书与你直接联络……
还有呢!哎哈,应主席,你看,我的要求接二连三……应主席,您知道的,我们宏翔公司上市后,就正式改称为“宏翔实业”了,所以,请您为“宏翔实业”写两幅字,准备挂公司大堂和董事会大会议室里的,这可是硬生生请求您老人家的墨宝了,万望您一定答应呵!
这个嘛,有空再说吧!
应德润每逢这时,总要现出适度的矜持,但这样的要求对他来说恰恰是最中下怀的。这比什么奉承都教他开颜。因此,稍顷,他就又问:
要我写什么呢?
什么都行。对我们的勉励、期望,或者……哎,您老人家精通古典诗词,我在好多家企业还有朋友处看到你为他们撰的联,把我妒嫉得不得了,那么精采的书法……
涂鸦而已涂鸦而已……
为答谢应主席的“涂鸦”,于津生投桃报李之物,是一方极品洮砚。多数人都知端砚中的许多品类都是上好的,如有“鹁鸪眼”的紫石砚,更是名贵的文房四宝,然而一般人不知甘肃新发掘而渐渐热门的洮砚,现在更为许多书家稀罕钟爱。应德润知道于津生买了这方石纹稀罕雕工精美的巨砚,肯定化费不菲,但是,于津生到底不是白板,他送这种文人雅物,比直统统的送酬金婉转得体,也更体面。而且,就是对内对外,这种纯粹投桃报李式的劳动酬报更算不得“贿赂”。于是,在“应该的、应该的”和“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一番逊让下,那洮砚就端端正正的摆在了应德润书房的另一张大画桌上。
可这两天,应德润一眼扫到摆在家里的这方洮砚时,却突然觉得十分碍眼,本来就不轻便的砚台,突然就像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上……是呀,万一这于津生真的是大案要案的同案人,那么,他的一切行为甚至连这样七七八八的事,难免都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的受到调查和盘问,那么,为一方砚台遭受尴尬,那可真是划不来……
这么说,应当赶快将它处置处置?现在交出去?交到哪里?不行不行,这不是不打自招么?现在他的事还没有大动静呢,你这八竿子打不着一枣的人,倒先慌了手脚了。而且,这么个好东西,总不能白白毁了吧?不行不行。但是,放着看着,怎么着也有点碍眼,于津生这小子的事一天不得清凉,就一天是个心病……对了,不如送到市政协诗书画联谊会去,就放在那儿,那儿等于是自己掌管的地场。他是会长,等于是交了公又可以照赏照用不误,别人也挪不动搬不动。说到头,不管见者知不知底,究不究底,他应德润这一转放,等于是廉洁奉公……
要让人搬动这方砚台,不能叫别人帮忙,最合适的是让……对,还是让小侯来……不,不妥,不妥,保东这猴精,这两天简直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说话都不灵光了,要找他来,又得费一番唇舌,他那张嘴巴,还可能烧香引出鬼的惹麻烦……
对了,后天,诗书画联谊会有活动,乘活动之便,就让司机找个八不相干的工作人员做帮手,什么也不多说的往那一放,不就结了?
人呀人,有时候就是会庸人自扰!
应德润到裴蓓家保媒之前,曾把种种“失败”的困难想在了头里。
他当然想到裴蓓这小姑娘不领情,会骂他是多管闲事的糟老头。不是吗,现在都说有好几种“老”很难惹,这几种“老”中,“老领导”家中的老姑娘是最不可小窥的。而且裴蓓的脾气大,平常不爱搭理人他也是有所闻的,虽然对他应伯伯还算一向尊重有礼貌。所以,他更要把种种困难想得更多一些,要尽力做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怀抱诚心一片,才会事半功倍。
他这种思想和工作方法很对头,而每当他遇到难题的时候,总要如此运用战略战术。
事实证明,越是这样善于运用,越能得胜利。
应德润到疗养院又一次探视了老书记。应德润与老书记的交情,不光是裴书记在任时,两人是同为市委市府政协人大四大班子的共同领导关系,军人出身的裴书记为人处事仁厚为怀的工作方法,也教他应德润深为佩服,所以二人配合默契十分投缘。
在应德润,还有一桩事,也令他特别引以为雪中送炭之恩并教自己得享了余荫——当他正为儿子出国留学的经费为难之时,那位出手阔绰非常慷慨一举相助之人,就是前些年在裴书记主持工作时,喝了由政府批准转让土地经营“头口水”的开发商。这位后来发了大财的开发商,原来与老书记根本打不上交道,是时任政协副主席和工商联合会会长长应德润一手牵线从中转圜而得以成功的。一切手续在当时都合理合法,但这一巨大的利润机遇落到谁头上,那真是和买彩票一样全凭运气。应德润当时助其一臂之力,也没有什么个人要贪图好处之念,后来对方的投桃报李之举,也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你说他是帮送的人情也好,朋友间不计利息的暂借也好,都是有情有理,其间根本没有落下丝毫叫人诟病的痕迹。出手时,那人更是客气得连一张收据借条都不肯要,连“只要你应会长心里有数”的这种商人化的示意眼色都没有!只是礼尚往来式的客气,只是投桃报李式的诚心,这和许多人之间后来发生的种种不顺不雅关系,真是没法相比!因此,应德润在接受帮助时,虽然也因数额不少而掠过些微的疑虑和不安,但是,阅世已深的他,深知帮人则是帮己帮己则要帮人的古训确实是有道理的。在看遍当下世态掂量再三后,应德润终于把心放在了肚里。
应德润先是充分探听了老书记的口气并做好了他的工作。于是,裴蓓在他进门之时,便知道了应伯伯实际上传递的是父亲的意思,这使得他省了许多口舌。
这一来,一向对父亲十分敬重和温顺的裴蓓,就对应伯伯的“说亲提媒”怀有相当程度的好感。
裴蓓开始默不作声地听他介绍。到后来,在恰好在场的南楠向她丢了一个眼色后,便笑着说了一句:
“我希望他的真实的情况,比应伯伯你说的更好”,作为默许的结束语。
还有比这更聪明的回答吗?还有比这更让应德润喜笑颜开的回答吗?
从应德润做媒成功到他们准备正式结婚,前前后后不过几个月。
这几个月中,惟一意外的是,在他们准备结婚前夕,裴蓓的父亲因心肌梗塞忽然过世。
这在两个准备结婚的新人来说,当然是大不幸。但是,世上很多事,都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有先兆的突然逝世是最无奈的事,尽管也有风言风语说于津生这个大款命相歹毒,有傍高官的命,却没有傍高官的福,还没当上上门女婿,就把丈人老泰山给尅死了……更有嘴恶的说,于津生真是贪心不足,什么都有的大款还要去傍大官,怪不得会落个竹篮打水……
自然,这都是闲人闲嘴,认不得真的。
现在,于津生自己都不要命或者说别人都差点要了他的命了,剩下的这笔夹七杂八无头债,要谁来偿还呢?难道还是他这个系铃人吗?真是天晓得!
真按迷信的说法,于津生这家伙的命也真是够毒的,听说他出事那天,连H市快报的宁可,因为赶去参加他的婚礼,在路上叫车子给撞了,撞成重伤躺在医院里差点截肢!后来,才知道宁可不是赶去参加而是已经去了之后,因事提前回来的路上撞的,那也是因他而起呀!看看,本不相干的都会沾上祸,而且教我们H市如此优秀重要的新闻界人士都惹祸遭殃,这于津生算是个什么尅星呀?
应德润想着想着就头痛异常。于津生这“919”的水多深多浅,他一点没有底。这几天,他不停地给方方面面打电话和接听电话,一边还焦心等着这个在医院里不死不活的人的消息,一边还要分心照应着那整个成了木头人的裴蓓,真叫个百事煎心,真叫他这个平生纵有天大的事都不急不忙的人,也成了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伍子胥!
心里急煎煎、面子上又不能不保持一贯的大度和静气,应德润这几天真是日思夜想,不知所终。
这天,他刚刚在书房坐定,不能落闲的心,忽然又想起了不久前得到的消息,想起了和消息相关的一个人:淳于抱朴。
淳于抱朴先生,是市里包括他自己,早就准备着要盛情接待来自海外的一个贵客。本来,前些日子他就该来了,只因淳于先生太忙,行期很难敲定且时有变化,否则,他若是按前些日子预定的行动计划来,恰恰撞上了“919”那个日子,岂不尴尬死人?
前几日,对方的助手曾又回过电话来说,淳于先生的行期,可能还要推迟一些时间,这倒好,起码可以容他应德润稍稍缓口气。可是,日子如白驹过隙,说过要来,再推迟,也就一眨眼的事,马上就会到了需要隆重安排接待的时日。眼下,有于津生和“919”这个烫手山竽和乱线麻团在手,日日分不开身也静不下心,你说让他应德润这老头子怎么办?
应德润一宗一宗急煎煎而又条分缕析地想着时,突然又想到了两个人。
他猛地一拍腿: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应德润马上就拨了他认为该拨的电话。
“王秘书吗,请转祁书记……老祁,我应德润,我还是说那个事,对对,于津生、那个‘919’,哎,你们重新分工了?‘919’归潘一凡管?好好,我这就给一凡打……”
应德润放下红机,又拿起另一只电话:“一凡同志吗?我应德润,我是同你说‘919’的事,听祁书记说了,现在归你潘局统管?我是说,咱们这两天是不是把于津生公司两个与于津生关系最密切的人给忽略了?哎,我说的是,他们集团公司,也就是于津生的两个秘书助理,我们应该想想,也许从他们两个最贴心知情的人身上,可以破解于津生的一些谜团……”
“你说的是他那个小金助理和烈烈秘书?应老,我们没有忽略,该查该问的都问过了。据宏翔的人说,那个小金早在他出事之前就请长假走了,烈烈头两天还在公司的,后来也去香港办事去了。那天到没到过云梦山庄不清楚,起码在场的人都没有见过她。起码于津生出事时,他俩都不在现场。所以,目前不可能提供更有价值的证据。不过,现在,不,也就是今天一早,他们公司里正式告知我们说,耿烈烈已经回来了,应老,刚刚,也就在你打电话的前一刻,她也给我们来过电话,要求去医院看于津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