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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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树-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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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听说夏威夷的一个会展中心曾请你去做设计,可是你拒绝了,为什么?
淳于:夏威夷已经接近天堂了,无处不美,我甚至觉得在它的任何一个地方搞一处建筑,都能达到海天相接、与自然相亲的效果,所以,真的无需设计,既然如此,我何必要去承接呢?我不愿意做太容易的活。
宁可:伯伯,现在,我真的越来越为难了,你说,我该找个什么样的既简单又明白的词汇来形容这个即将诞生的“海之语”呢?
淳于:什么也不用,建筑物本身就是最佳的宣言。
宁可:伯伯,我参加工作时,父亲就告诫过我:不要用“奴隶的语言”写作!你知道的,“奴隶的语言”一语,出自胡风的一个命题,父亲当年上大学时,因为赞扬这句话受累,差点打成胡风分子。幸亏他的一个班干部同学仗义,保护了他。但爸爸一直还是拿这句话鼓励我在写作上要有独立的思想。我是想说,每每看了你的建筑作品,我总不由自主的想起这句话,就像你刚才说的,你是用建筑物本身来表达你的建筑宣言的。一个独立的宣言。可我……怎么说呢,我想用一句话来概括……可怎么也想不好……伯伯,你能说出来吗?
淳于:要我说一句话?我说不出来的,真的,我做了不少作品,可要我说一句,只说一句?不不,我半句也说不出来的。
宁可:伯伯,你太小气了,你是存心不让我把这篇文章写好吧?你不是要我批评你吗?那你总要替我想想,用怎样的一句话概括你的建筑学理念,对,那怕是一句话,一句……
淳于:啊哈,刚才说了这么多,一句也没有吗?那……宁可,其实,你们认为的我们的那些成功作品,都是被约束下来的杰作。你硬要我说,我就说吧,我很欣赏“老子”的话,哦,某种程度上也是努力遵照这话行事的……只是我忘了它在哪一章了。
宁可:哪句话?
淳于: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宁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淳于:对,你爸爸一定知道,这话在《老子》的第几节第几章……哎,宁可,一上年纪,我就忘了许多事,可我至今记得最牢的一件事是,五十年代中我大学刚毕业,第一次为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业主,哦,那是个十分有钱的富豪遗孀,为她设计一座住宅楼,图纸寄出不久,老太太却给撕成碎片寄了回来,只附了一句话。我当时感觉那是句很刻薄的话……收到以后,我将她这句话意思的浓缩成七个字,然后用中文,对,用隶体字书写出来,当成座右铭贴在我的工作室。后来,我越来越感谢这位老太太,是的,如果没有她这个举动这句话,就成就不了后来的……对,就不会有现在的‘淳于抱朴工作室’……你一定会问:老太太写了什么话?哦,她写的是:你明不明白住宅比人活得长久?这也可以说,是她这句话,启发我终于完成了我的建筑理念:让建筑赞美生命。宁可,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坚守这个理念:让建筑赞美生命!一个好的建筑,是城市的地标,也是承载历史的纪念碑!
两年之后。
全面启动的H市“HB”工程,趋近白热化阶段,文化中心率先落成。
蓝天白云下,被命名为“海之语”的H市文化中心,像傲放海面的巨大莲花,浑然大气落成在H市东郊一侧。如果从东西两侧眺望,又像一艘远航归来的帆船,停泊在海边。
剪彩的鞭炮爆响时,同时放飞的白鸽,悠悠飞向蓝空和大海,人间的杰作以与自然最和谐的相融呈现在天地间。
落成典礼举行时,作为“中心”的总设计师淳于抱朴没有出席。他的未能出席自有许多谦词和托词,最根本的因由还在于: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这个“中心”惟一的总设计师。
“那是大家的杰作”——淳于先生离开H市前一再讲的话,成了他在这个建筑上的留言。
但是,H市高层的管理者都知道,傍着海湾建在“小蓬莱”上的文化中心,首先正是有了淳于先生的彻底捐赠,才“落得”这样举世无双的好地址。因为他的创意,才有这样宏阔大气的建构。这是真正的省钱省心顺民意的工程。
小蓬莱的“绿苑”,改建成为文化中心一侧的馆舍。当它与主体建筑浑然融为一体后,就像莲蓬的花萼,也像帆船的瞭望台,全面改建后,更以蕴含古典美和现代美的姿颜俯向大海。与之毗连的“天文馆”、“电影馆”“展览馆”和曼妙的音乐广场,既在造型上各有独异的风格,在整体结构上却又浑然一体,各部分相辅相成十分协调。绵延到海边的奇石场,更用难以言说的天然壮美,续写着这一奇丽的诗篇。
参观者自然不会注意,小蓬莱惟一留住了历史记忆的,是天文馆后那片草地,在面向大海的一角,有块深嵌在泥地里的小小铜牌。铜牌上的两行数字和梅倩尔这个名字,记载着“绿苑”女主人的生卒年月和曾经的历史。
淳于抱朴先生离开H市前,带走了母亲墓地的一把土。这是他为母亲做出的最后的也是惟一的事。
他知道这符合母亲的愿望。
“海之语”文化中心落成那日,热烈的鞭炮,淹没了一阵救护车的锐厉尖叫。
交通事故成了当下许多城市的一个疯长的恶瘤。这日的事故,又是一辆新手驾驶的宝马,当场压死了一个姑娘。
事故认定书上,明确裁定:主要责任是这个在车轮下辗得血淋淋的女孩自己。是她突然返身跑向机动车道,才酿成了这场事故。
据目击者说,这个被压死的女孩太不值得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突然返身穿越机动车道?穿越的原因,是去捡一条突然从她脖子上飘落的羊绒披肩……
比目击者稍稍知情的人便说:那条羊绒披肩是很名贵的有“戒指披肩”之称的手工披肩“沙图什”,是藏羚羊的羊绒织的,全世界只有印度克什米尔是惟一加工点——shahtoosh,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呢!这样的披肩要上万美元才能买得,也真是的,这样贵的披肩是贵妇们出席高级晚宴才用的,在马路上招摇什么?真是傻冒一个!
有人便反驳说:这个女孩就是为了赶着去参加那个“海之语”文化中心落成典礼,才披着这条名贵的羊绒披肩去的,年轻女孩嘛,爱出风头有什么奇怪的?再说,东西再名贵也是性命重要。怎么能为了一条披肩连性命都不顾了呢?这真叫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稍知内情的人又说:这个被压死的女孩,听说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已经办完了出国手续,本来过两天就要飞到美国去继续学习或工作去了,现在却为了区区一条披肩,死于非命。真是太划不来了!太可惜了!
于是,所有知内情或不知内情的人又说:这就叫“命”!你不认命是不可能的。如果不是不肯放弃这条狗屁披肩,那不是什么祸秧也没有了吗?
于是,又有许多人附和说:人就是得认命。别以为现代科技如此发达,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到处都通行无阻了,人生在世,少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却有高楼落砖头的飞来横祸。人是血肉之躯,凡是血肉之躯,能不能躲过这种“劫”,就看你的造化。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凡胎肉身,就像从泥土里钻出的树一样,最后都有一个还原大地的终结。至于这终结的好坏,全在于这个人的“命”,你不认命是不可能的。
参加烈烈的凄切而又寂寥的葬礼时,宁可和一起前往的裴蓓,悲痛难抑,木然无语。
在葬礼上,宁可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般的议论,愤懑霎时涨满了胸臆。
她觉得这些人真是可恶又可鄙,他们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中,还在讨论烈烈的什么该不该的结局,真是太残酷太不可思议了。
为什么还要说她是因为不肯放弃这点“物”才因小失大呢?谁有资格如此评判烈烈的不幸呢?你们轻率而了草地评判一个不幸死去的人,你们真正了解过她吗?
人,都是不肯放弃的……人就是因为不肯放弃已经拥有过的或者希望掤有的东西,才有各种各样的奋斗、搏斗甚至凶狠到流血的争斗……
当然,有些争斗同样是凶狠和残酷的,但是,宁可希望以后不要看到,她祈求以后最好不要让她亲眼看到。
曼娜没能赶回来参加烈烈的葬礼。此前已经回国的老太太,得此消息悲痛欲绝。她早已在立好的遗嘱中写明:中国女孩烈烈,将是她所有遗产的继承人。在此同时,她手里本来还有一纸烈烈已经答应签下的协议,那就是,烈烈将代理她捐助的两个“爱心学校”的全部事业,直到永远。
现在,这个“永远”已成了永远的不可能。
与曼娜续接联系的宁可,向曼娜恳切而全面介绍了愿意承接并永远担当“代理”的裴蓓。
裴蓓则以简单的话语,申明了她的态度:
我只尽代理的责任,曼娜您的遗产将只属于这两所学校。虽然您和我只在茶叙中见过一次,但您知道,我也是完全独立而对未来和事业有美好向往的中国女姓。
裴蓓说:她所承诺的“责任”,和曼娜所期望的一样,将“永远”到她裴蓓自己离开人世。最后,裴蓓还引用了曼娜的话,为这个美好的“来回球”作了最后注脚:
“茶叙那天,您对大家说过: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所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我不信基督教,亲爱的曼娜,但请你相信,这句话对我们所有怀有爱心的人都有用。”

尾 声
更新时间200932 11:26:04  字数:1517

 美国费城的一个叫“蓝色铃铛”的住宅区。
这个住宅区的房子,虽然外观各各不一,但总体样式是老派的,堪称相对统一的标志,是每幢房子都用红砖砌墙且用白色勾出了砖缝,这使得它们在阔大的绿草坪和绿树丛中非常耀眼。
更为醒目的是,这个住宅群因为与一个高尔夫球场相邻,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是在坡形的地块上起伏,因而远远看起来,这一幢幢房子就像是犁着绿水碧波前进的红帆船。又因地场空阔,这幢幢似船非船的古老房子,就难能可贵地保持了许多大城市别墅所少有的空旷,教人更有一种消闲而舒适的感觉。
“蓝色铃铛”的房子周遭,是一排排树干高大树冠极美的挪威枫、红橡树和北美的茶条槭;挪威枫那一树嫩黄的金色,红橡树在深秋时节的粉中透紫,还有茶条槭这一树明艳已极的火红,再加一道道由金禾女贞和红叶石楠依依相构成的宽大绿篱,天地间简直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大火併!如此七色竞丽,那是一幅任什么彩笔也难以描绘的油画。
阳光透过七色竞彩的大树林,透过密密的绿篱,就像被一面硕大无朋的筛子,匀匀地摇筛,密密地过滤后,才绵绵柔柔地筛摇下来,一束束、一束束地全成了薄薄的金色水帘,轻轻地泻下来,泻下来,泻进屋子里、泻在一切物体上时,那水帘似的阳光,只剩下了搀着淡淡树气的一抹绿香,只剩下了沁人肺腑的一派温柔。
阳光撒欢而亲昵地照耀着“蓝色铃铛”,照进一间间落地长窗。
一头华发的淳于抱朴先生就坐在一间长窗下。
过于灿烂的阳光,使得他那满脑袋的华发泛金作银,根根铮亮。
过于灿烂的阳光,一次次地和他捉起了迷藏,他觉得眼睛发花得厉害,花得使他难以分辨眼前的一切,虽然如此,他却不舍得挪动地方或改换姿势——他在专心阅读一部摊在膝头的书稿,已经第三天了。
实际上,他在前几天就已经飞快地读完了这部打印的书稿,只是为了更仔细,为了真正看懂书中的每一个故事和细节,他又从头翻看,按一种生活状态的说法,他等于是在着着实实地睡“回笼觉”。
这部书稿,是用小说形式写的。小说书名为——《菩提》。
《菩提》开头,是小说之名的说明——
菩提,为古印度语Bodhi的音译,意即觉悟、智慧。菩提树为印度国树。佛教徒视为圣树,万众敬仰。花生于叶腋,不见真面目;叶片心型,前端细长似尾。“滴水叶尖”“独树成林”均是其独特景观。中文别名为:思维树,无忧树,觉树。
《菩提》开头章节,就是那年淳于交给宁可那个笔记本中的故事,后来的那些个故事,是作者这些年与此有关见闻的“串合”,所有的这些故事,经了文学提练演化,越发耐人寻味,作者将故事中另一个人物:“舅舅”的无尽痛悔,溶在了一章建筑的音乐中,有交响乐般的雄浑,更有巨雷滚地的沉重……
明丽的阳光,透过树林,透过绿篱,尽情而慷慨地挥洒着秋日午后的温热。
《菩提》的书稿,又翻到了最后几页,从清早坐到午后的淳于抱朴先生,从厚厚的稿件上抬起花白的脑袋,一边伸手去掏他那总是放在胸袋里的手帕,他不想教潸然而下的泪水,打湿了稿纸。
“你来呀,来呀,看你追不追得上我!……”窗外响起了欢快的童声,一个纤小的雪白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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