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打碎了!老婆婆说的那把画了梅花写了字的纸扇,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没想到这只惟一的帽筒失落的消息,令老人家伤心透顶也失望透顶。她呆了半天后,就突然站起身,颤颤巍巍的走向早已不认人也不能表达任何意思的母亲床前,去搬动她的枕头,然后要将什么东西抽出来……
妹妹呆了。她不知道这个只顾自己不声不响地忙的老人家要做什么。可是,在这只被母亲使用了几十年而一直被她死也不肯换的枕头芯里,在一堆散发着霉气的谷糠中,果然倒出了那把纸扇……
准确地说,这纸扇,只剩下一把扇骨。那梅花,那上头的字,都成了碎片,朽烂在谷糠中。
这次,老婆婆在她家只呆了半天,就又回去了。
老人家临去前给妹妹留下了话:以后要想着我了,就到北麂岛袅袅山来找,那是我的老家屋,我老家屋里厢啥末事也呒有,只有一缸水是满堂堂的。妹妹你相信勿相信?我前日临出门前,还去井口提了五桶水倒得满满的呢!妹妹你记着,我屋里厢物事呒是呒,要是妹妹你来了,那怕只有一粒米,你陈香娘姨也会咬下半粒给你吃咯……
妹妹忘了小时候的很多事,可老婆婆叫陈香,家里人都叫她陈香娘姨的这个人,她怎么会忘记呢?
当年的妹妹向陈香的老家屋北麂岛袅袅山找去时,已经大腹便便。
她依稀记得五岁那年与母亲逃离老家时,曾被陈香娘姨带到北麂岛袅袅山,去过被陈香娘姨称之为“屋里厢”的家,但她们呆的时间不长,后来又东转西荡的这里呆呆那里呆呆只顾逃命。“屋里厢”在北麂岛的那个位置,“屋里厢”都有些什么人什么东西,她都已经淡忘,她惟一记得的是“屋里厢”空荡荡的,干净是干净,干净得大大小小的石头石板都白光光青幽幽地发亮,但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当年也许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她和当时还没有完全疯傻的姆妈才没法住长的。
她还记得“屋里厢”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因为陈香娘姨去她们家帮佣一帮就是很多年,就是因为孓然一身无牵挂。
但现在,除了这个北麂岛袅袅山的“屋里厢”,她已经无处可去,她就是为了肚里的这个不应该出世也不应该生长的孩子去的,她要去找那“半粒米”——如果孩子能够侥幸活下来的话。
尽管当年的妹妹忘了“屋里厢”的所在位置,但是北麂岛的这个叫袅袅山的村子实在太小太小,她开口问声曾去外头帮工的陈香娘姨,村里人嘴巴一翘,就把她指向一座矮趴趴的石屋,一边纠正她:你问的是陈家婆婆吧?
那石屋和岛上的许多石屋一样,只一门一窗,门框和窗框也都是用石头垒的,光线幽暗且非常潮湿,如果村里当年就有望远镜和高能照相机,那么,从远远的山上往下看,那些石屋真像飞禽走兽在岛上山坡上拉下的一堆堆粪便,灰塌塌白惨惨的难看十分。
那时候,袅袅山倒过来顺过去都不会数过廿户的人家,这些一生一世都埋怨自己没本事走出去的人,做梦也没有想到,到了21世纪的开头,有许多外来人开发旅游寻到这里,那将这里和另一处的温岭石塘,比作是“小巴黎圣母院”。说这山这岛还有这别地绝少的石头屋,都是原始美,美得了不得,都有无穷的认识价值和开发价值,当然,这是多年后的后话。
于是,这多年后的后话,却教一些多年前毁了石屋卖了石屋义无返顾地离开的年轻人后悔得要死。当然,这是更靠后的后话。
陈香婆婆果然就是陈香娘姨,一到她那石屋门前,她就大呼小叫心肝儿肉的迎将出来,六十多岁的陈香娘姨把大腹便便的妹妹搬动得就像她手里的那只盛水的空桶那样轻便。
陈香娘姨到底是陈香娘姨,一到她那“屋里厢”,那照旧空荡荡的屋里顿时就热腃腾地水滚粥香。
尽管那粥是掺了许多干番薯丝的米粥,菜也仅仅是一碗咸菜和一碟本来陈香娘姨要去换米换盐的炒鸡蛋。可是吃到妹妹嘴里时,真比她小时候吃过的鱼翅燕窝都香甜。
说妹妹是大腹便便也不尽然,尽管腹中的孩子已过九个月,可是如果不细心留意,还真看不出她是个怀胎的女人,对于腹中的这个孩子的爸爸,妹妹只说是一个外地的大学生,可他已经在半年前的空难中死去了。她之所以悄悄到这里来“偷生”,就因为她是个在校学生且没有正式结婚,没登记没结婚就生孩子是犯纪律要被学校开除的……
陈香娘姨没听妹妹细说情由就再次大包大揽:你就不用担心事了,妹妹,不管怎么个情形,你肚里的孩子反正是个人你就得教他生出来,秦雪梅王丽娘还雪里产子哩,妹妹你总用不着到雪里头冰里头生吧?他是你的后代你的亲骨血就得教他好好生出来,妹妹,孩子以后就交给我,我有办法叫他生,就有办法叫他长,叫他快快长还得叫他快快度起来……
是的,陈香娘姨说的“度”就是“大”,陈香娘姨在说到关键词语是一律要说当地土话的,所以,这个“大”说成和“肚”同音的“度”时,妹妹完全听得懂。
妹妹到后第三天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是陈香娘姨亲自接的生。小猫似的,陈香娘姨说什么也不舍得用秤秤份两,说是会把他秤小了把他的魂灵生生给秤跑了。
陈香娘姨知道妹妹是有知识的大学生,她不敢自作主张地给妹妹小猫似的儿子取名,问妹妹,妹妹心烦意乱的说,毛毛头,随便叫什么都行。
陈香娘姨又再三问他的命苦的爸姓什么,妹妹声音沙沙的答了句:姓何。马上又说:反正人也没有了,不要让他让姓这个姓。妹妹这时一点心思也没有,生了三天还是没有奶,陈香娘姨把鸡蛋打成糊做成蛋粥、蒸成糖蛋、和向人家讨来的鳗鱼一起擀成蛋面还是催不下奶,不下奶就不下奶,妹妹是打定主意不让这个孩子出现在人前让她丢人现眼的。
特别是在何及华没有准确的消息和结论之前。
妹妹绝望地想:反正只当他真的已经死了。
尽管妹妹没有奶,陈香娘姨却马上找到了能教妹妹儿子吃奶的娘——村里的“哑巴”秋云在一个礼拜后也生了个儿子,尽管秋云是个“哑巴”,家里的番薯丝粥比陈香娘姨家煮得还要稀,但是,一生孩子,奶水就出奇的旺。要饭要到这里嫁了人的秋云,头生女儿已经两岁,本来坎坎苦苦可以过日子的,偏偏秋云也是个尅夫命,打渔讨小海的老公,在半年前连船带人都没了。
因此,当陈香娘姨将秋云母子和她那一岁的女儿接过来和她一块过、请秋云也做妹妹儿子毛毛头的姆妈时,不会讲话的秋云,只是使劲点头。
任凭陈香娘姨怎样挽留,说女子坐月子不满月就出门会生毛病一世吃苦头,可是,妹妹还是不等满月就走了。
妹妹没办法让陈香娘姨明白学校里的事,她到这里时学校里那场运动已经如火如荼,虽然她一点也不明白这场运动是怎么回事,虽然前些日子她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生病请假暂时躲过了许多人的怀疑眼光,但她明白,自己如果再不返校积极投身运动,她就更要被人指责甚至也有戴上帽子或受处分的危险了。
妹妹当然是想得太天真了,系里早已有人暗地去“报告”了——后来妹妹知道应该用“揭发”二字更为准确——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乃至近三周不见人,就是逃避运动。再加她的家庭、她平日的只专不红、她平日没头没脑的错误言行……将妹妹打成个右派绰绰有余!况且历史系的“指标”还不够!
妹妹还是有救星的,妹妹命不该绝,在讨论要不要将她打成右派时,已经回校的邵彬救了她。
因为身体条件不合格,邵彬没有考上留苏预备生,却被分配回校当了管学生的头。邵彬对虽不是同系但却印象深刻的妹妹心存袒护,他利用了自己家里那非常过硬的产业工人的阶级出身,仗义为妹妹说话。他认为妹妹身上虽有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影响,但不严重,有些是属于组织纪律的问题,但她毕竟不是共产党员而只是共青团员,团员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是可以教育帮助还要团结的,我们要讲政策……
邵彬的话及时而有份量,虽然他此时只是学校的团委书记。当时就有人不无嘲谑地对邵彬说:你这样看好她,是不是想向娶了王光美的刘少奇主席学习啊!
邵彬愣了一下,马上就半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王光美又怎样?王光美同志不也在我们国家机关做领导工作吗?
妹妹反正得救了。邵彬和妹妹在第二年——结了婚,虽然妹妹被分配到皖北的一个农村中学教书,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正式登记结婚了。
但是邵彬却为自己的仗义继续付出代价。婚后不久,他也被调离了上海的这所高校,先去西北的一个飞机制造厂,本来按他学的专业他是应该去哈军工或其他保密单位的。但邵彬提出了:不管是什么单位都不要紧,再苦再远的地方我都不怕,我希望把我爱人调在一起……
邵彬继续为他不够坚定的阶级立场再付代价,尽管到了西北,到了研究所,但他担任的是一般的分管党群工作的那种领导而非业务领导,他们在西北多年后来又到四川又到河南,一直到文化革命爆发……
妹妹在许多年后终于改行回到本业,在历史研究所工作,但那已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落实政策。妹妹被落实得这么晚,是因为她毕竟没被正式戴过帽子而且也没有给过她什么真正的行政处分,而且还都与邵彬在一起工作,至少是在同一个城市工作。虽然,后来才知道她的档案上一直有“中右、不能重用”这样的字样,但档案只是写在纸上的档案,毕竟不能作为她受过处分的依据。所以,“文革”中邵彬正式作为“走资派”和他们的所长一块挨批挨斗时,妹妹倒退居其后了。
八十年代初,在邵彬的追悼会上,所有的参加者都泪流满面怀念他们的好所长好书记,妹妹却没有哭,她没哭,是所有的悲痛都化成了痛悔的炙人煎心的火焰,煎烤得她欲哭无泪。她早就明白邵彬的肝病来自中医所说的“郁气伤肝”和“积劳成疾”,而她却没能有效地劝阻他在一切都已“好转”时不拚命,悠着一点干。这无效的原因之一,更是因为他和她自己,都是在奉行那时流行的一句口号一种活法: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她没有照他建议去做——干脆辞职在家在书斋里案头上寻生活,轻轻松松地做她的古建筑文化的研究,这样的话,两人的生活也许可以更轻松而不必连像样的饭都没空做,不必那么紧张;她没有照他建议及时地早早再回一趟那个袅袅山,即便陈香娘姨——陈家婆婆早已亡故,即使哑巴秋云流落他乡,总还有一两个知情人得知他们的下落。虽然妹妹的那个亲生儿子早早被告知没有了,她几次寻访未果,但是,曾经抚养过他的秋云还有她自己的儿女总还有人在吧?寻找到他们,那怕认领她的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做孩子也好。妹妹和邵彬况没有孩子,而且永远也不可能有。
妹妹对邵彬心存痛悔的事是这样多,所有的痛悔都无法用语言或痛哭来表达。人们在追悼会上所看到的是,不到五十又相当娴美秀雅的她,好像一下子成了霜鬓鹤发的老太婆了。
所有的痛悔都不能用言语的形式表达,所有的痛悔也都不能用“如果”这个词来化解。因为,愈是发现邵彬心胸宽广如海人格高尚如山,她就更加无穷无尽地痛悔。
她早就痛悔不该在与他那虽然简单然而总归是洞房花烛的新婚之夜,吞吞吐吐地只对他道出自己的一半事实:她不是处女,先前同学的揭发举报是对的;三个星期不见,是她去乡下偷偷地生养了,孩子就送给了那个收留她的人家。那个不负责任的孩子父亲,是老早以前的一个邻居小伙伴,就因为不敢负责任,所以在糟糕的事情出来之后,就消失得无踪无影。而她无法张口,是因为那个人的家庭成份也不好……
没料到,邵彬听她说到这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抚着她的肩膀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说了,你只是幼稚和轻信的受害者,这样的错误,我相信你以后不会再有。上帝和马克思都说过:年轻人犯错误是可以原谅的。妹妹你只要记住我爱你就行了。
她霎时哭倒在他怀里,抽泣着说:我,我不值得你这样爱我!
邵彬说:真正的相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的。
后来,妹妹才想起了张爱玲写的小说里,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
正因为如此,她把本来应该向他和盘托出的事,又缩回去了。她并且决定将从此守口如瓶,包括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名字、更包括他的可疑身份……
这个在那些年月既不敢也不能全部说出的事实,将她折磨了很长时间。因为,她觉得如果都吐露出来只会更加加害邵彬且会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