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我一看太太,哇,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我们老爷太太都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啊,你怎么能让这些杀千刀的土匪强盗这些牛头马面夜叉恶鬼给她弄成这样啊!
太太她头发披散眼目紧闭,叫她不应,牙关咬得铁冬紧,连一口茶也灌勿进去!我真是急得六神无主了,把美美抱过来,让她摇着她妈,一叠连声叫,到底是十指连心的娘囡啊,美美这一哭一叫,太太总算睁开条眼缝,嘴里唔唔的却说不成半句话,我又赶紧让邻居去请镇上的太医邵老先生,那晓得邵老先生也和儿子媳妇也逃乱出门了,邻居后来又给请了会针灸的土郎中包顺安,包顺安看了太太的情形,只摇头不说话,我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求他了,他才抖抖索索的给太太上上下下扎了好几针,又留下两包汤药。扎了针吃了药。太太这才还阳过来,真正睁开眼睛了……
这一场祸难啊,这一场飞来横祸啊,真是三日三夜讲勿完,这些千刀万剐的日本人鬼子兵啊,你好生生就把我们老爷给劫走,你这个天杀地拐的什么村上幸之啊,你活生生的骗走抢走了我们老爷的字画,还祸害他的性命还把我们太太糟害成这个样子,你个东洋人你个日本人还是人啊?!
关于丁太太后来的情形,在陈香娘姨最初的叙述里自然是有的,陈香娘姨最后讲的一个事实是:在太太终于清醒过来后,她从太太那件已经揉皱得不像样的斜襟夹袄的前襟里,摸出了一张纸,那张纸,其实是一份血书,那血书只写了八个字,不认字的陈香娘姨猜出来:戏文上的血书都是临死前的人写的,这八个字,肯定是老爷丁铭轩的亲笔!
至于这八个字写的是什么,陈香娘姨当然是认不得的,但是,清醒以后的太太,以后就经常嘟嘟囔囔的喃喃不断,倒是后来长大成人的美美告诉她:妈妈念念叨叨的话,就是写在纸上的那两句,是那八个越来越血暗暗的字:吾心似火吾膝如铁。
这张写了血字的纸,后来就被陈香娘姨卷起来,塞进了另一只帽筒里,就像那柄画着梅花的纸扇一样。丁老爷那顶帽子,自然也是老早就被陈香娘姨收起了的,她晓得,如果教太太看见帽子看见那张血书,太太那自言自语的疯病,就会越犯越凶。
陈香娘姨后来一再强调的是,她明明是将血书和折扇一起保留的,美美也明明看见她是将它塞在帽筒里的,可是,若干年后的有朝一日,出于需要且是非常需要拿它出来明辩真相的时候,折扇还在,血书不见了,美美自己寻,让陈香娘姨也寻,寻得打天落地,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比叙述更惨烈的事实,渐渐被岁月风化了。这事实,到美美长大、因为需要试图追忆那皯往事时,不光当时只五六岁的她,已经忘了许多细节,连陈香娘姨也越来越说不周全了。
美美穷尽记忆记起来的,就是常常四目紧闭躺在床上的妈妈,是个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的半疯女人,说她半疯,是有时候她好像也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不断喃喃着,喃喃着谁也不懂只有陈香娘姨还能辩出大概意思的话语的碎片。
教长大后的美美更加无法接受的事实是:当可怜的半疯的妈妈所身受的一切,在解放后的许多年里,却又变成了罪衍!这些罪衍而后又嫁接到美美头上,成了她无法洗清的黑记和污点!在那些个很是捱不过去的日子里,她曾生出了非常残酷的念头:与其这样,妈妈还不如当时就和爸爸一起死去!
这念头尽管残酷,却是真实存在过的。于是,当成年后的美美后来一次又一次身心俱受重创时,她就想过: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我对亲妈都这样想,怪不得要受到报应!
三个故事(三)
更新时间200932 11:25:22 字数:10191
1957年深秋的一个深夜,一个从城里来的女人,在东海北麂岛的一个渔民家里,生下了她的不足月的“私生子”。
没法不称这个孩子为“私生”。虽然他有父亲,但她和他的父亲毕竟没有明媒正娶,也没有那个年月人们通常做的那样,欢天喜地去登记然后给亲朋好友发喜糖。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和他同时冲动下的产物。
九个月前,当她得知自己竟然怀孕时,她虽然惊恐,私下里依然欢天喜地,她给那个早已远去的孩子父亲又一次写了信,虽然那封信要在海上走几万几千里,即便是天路云程也得是几天几夜。
因为,他在当时人们避之瞒之惟恐不及的海外,在那个当时被人们一概称之为“老牌帝国主义”的英国。
她之所以为他献出如此热情,全因为小时候父辈的世交和幼时曾经的青梅竹马。她的父亲,因为从商,因为坚决保卫自己的产业而被日寇所害早早命丧黄泉;未能逃脱厄运的母亲,因为深受刺激而得了精神病,解放后因为无可更改的出身,更因为疯瘫,直到去世前都是被人厌恶的“地主婆”。
在世人的白眼中长大的女儿,那时惟一的幸运是,在那个人口虽多学生却少的小镇,因为出类拔萃的聪慧和学习成绩优良,她上了高中和大学。
就在大二那年暑假,她被选派去欢送被挑选去当“留苏预备生”的同学邵彬。在上海外滩的轮船码头,她意外地在停靠的海轮上,邂逅了儿时的邻居小伙伴何及华。
何及华,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穿着那时极少见的米色西装,一口流利之极的英语,一身的风流潇洒。他刚刚对她说起自己在香港“港大”读完学业而且明年就要转到英国去留学时,她的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相遇的美梦,便已经翩然翻飞在脑海。她对他所有的话语,都报以因羞怯而感动而分外热情的微笑。她对他钟情的缘由只一个:他们一别十年如今各人境遇已是霄壤之别,可他竟然一见就叫出了她的名字而且马上亲热到异常热络的地步。
何及华对她也是难舍难分,虽然他没对她细说来上海的缘由,但他在此不过逗留两三天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于是,这仅有的两三天,她天天晚上从五角场大老远奔来,连换三趟公交车再加步行三百米到他在外滩所住的旅馆。
在旅馆里,何及华更是侃侃而谈,先是说香港、接着说英国还有他早晚要去的法国和美国……当然,她也说话,她当然是听得多而说得少,她只说自己所醉心的学业、说自己对今后工作的向往。而另外的事,比如,对自己现在的家庭情况和业已去世的母亲、还有她那早就分开而在两个家庭长大但现在音讯全无的双胞胎哥哥,她都只字不提,虽然猜测哥哥很可能也早早去了国外。
当时,何及华根本没有细问,他如火山爆发般的感情,只为面前的这个清纯如水的女孩,难舍难分的最后结果是偷尝禁果。但是,他在分手前言之凿凿的保证便是:他在办成去英国留学的手续后一定会来接她,而她的什么毕业后想当一名教师或在某个大学研究所做做关于人文历史的研究,那都是小菜一碟。
如果按他的设想,他只要跟他那位既聪明又幸运、解放前便脱了军服一脚跳到香港做买卖、现在是招商局要员的父亲一说,父亲肯定不采纳他们的这种方案,而会让他的儿媳做一个全职太太,要是真不甘心或者不满足于富翁之家的家政之繁,她仍然可以随便再选,只要不是让他替她上天勾星星摘月亮,一切的一切都不在话下。
他走了,她偷偷送走了他,虽然也担忧过王魁负桂英的悲剧会不会穿着洋装上演,但心里,她坚信不至于。退一万步说,就是上演她也不是弱得可怜的敫桂英,而是相貌和才华都赫然出众的大学生。
他走了,她含泪送走了他,爱情的种子却不经意地生根发芽了。当她给他写出那封报告将要做妈妈的信函时,她依然照旧勒着那根腹带——因为,她必须要熬到毕业之后才可以宣布她的新郎和生下孩子,所以,她在寄出这封信时,还偷偷地在胸前划起了十字,虽然这个做法与她的已是共青团员的身份极不相符。
上帝有时候也是又聋又哑的。好音讯没有传来,却让她听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消息——
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悄悄而严肃地告诉她——近日,学校在有关部门指示下,正在暗查一个有关港台特务潜入大陆的案子,据说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行动小组,他们的行动计划虽然上级没有对大家说,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他们是为发展他们的成员而来的,这些被发展的对象,将作为文化界反对中国共产党反对新中国的中坚力量而潜伏,所以专找大学生和知识分子,而家里有海外关系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更是他们的首选目标,所以,请这些很可能“中圈套”“中计”的人们特别是青年学生,千万要提高警惕,分外注意。有什么情况必须及时向组织报告。
最后,团支书更严肃而神秘地告诉她:据自己的一个在公安局参加破案小组的表哥说,已经破获而被抓捕到的一个特务,帅得根本不像特务而像电影明星……
开始没有警觉的她,渐渐渐渐地听得心惊肉跳。因为,毕竟,她寄出的那封信直到现在没有回音,因为,她知道团支部书记是知道她也是属于有海外关系的人,而且出身成份不好是一直填在档案中的。她之所以能在高中毕业时就入了团,就是因为她能与既是地主又是工商业的双料反动资产阶级母亲划清了界限——在她去世时拒绝为她披麻带孝,而且,在送她的棺材出了大门一直到墓地,她这个做女儿的熬住没有嚎啕大哭连眼泪也流得很少很少……
现在,团支部书记来告诉她这件事,当然还是把她当成组织上可以信任的对象。于是,她更不能辜负组织的这种信任,尽管心煎如焚,她还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声而又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像明星的特务,他他叫什么呢……
好像叫什么侯杰华吧?不过到底是杰华还是捷华,是姓侯还是姓何,她没听清楚。
管他是哪个侯呢,反正只要是狗特务,他就不配叫杰华,还杰华呢,叫极坏还差不多!
支书是浙南人,杰华和极坏两个名字,在她的发音中,一模一样。
她心里一沉,更如塞上了一块石头。毕竟,那个远去的人,至今没有回音。
如果早在三个月前就料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孩子她肯定是要“做掉”的。那个时候还没有计划生育,而做流产手术是要有结婚证明、家属陪伴的。
不管怎样,现在,做也晚了,一切都晚了,说什么都晚了。
心急如焚而又走投无路之际,她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那是她母亲又一次病重之时,家里突然冒出的一个远客——
论年龄,她已过花甲,明显比母亲要老得多,虽然两眼昏花,可是竟然手脚老健走路很快,这个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老人之所以从自己的海岛老家飘洋过海过来,说是为了在有生之年,最后看一看自己的老主人和她亲手带大的女孩“妹妹”——她那一口浓重的当地口音,使她叫起这个女孩的小名“美美”时就是这两个字音。
使女孩“美美”——妹妹疑惑而感动的是,这个身份毫无疑问是贫下中农的老婆婆,竟然对她那已经丧失记忆的地主母亲保留着深切的感情,对妹妹更是一口一声心肝儿肉地叫得煞是亲热,就是这一声声的心肝儿肉,让妹妹有限的童年记忆全部复活,就是她的无限生动而又唠唠叨叨的讲述,使妹妹终于恍然悟及:她那死因不明的父亲,说不定不是坏人而是在日本侵略者面前是有节气有骨气的人。但是,这话由谁来说呢?她这个学生说了不能算,这个一口土话的村妇老太太说了也不算。
回忆的细节中还有这样的事:当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婆婆最后反复问妹妹,家里那只帽筒呢?妹妹,你见没见过先生当年为你们母女留下的那个念物——(遗物)?那是一把画了梅花写了字的纸扇……
妹妹听清了她的问话,心里有点奇怪她怎么再也不提那张血书?因为这是老婆婆以前多次对自己唠叨过的,妹妹也依稀记得老婆婆说那血书就是先生也就是她的父亲写的,有八个字:吾心似火吾膝如铁。可是,那张血书莫名其妙地早就没有了,自从受尽凌辱的姆妈傻傻地从日本鬼子那儿回来后不久就不见了,好像是大家在整理杂物时就找不到了。
妹妹黯然地说:那把纸扇,我小时候也有印象,那对装扇子的帽筒,当然更记得,那帽筒是冰裂纹,青青的颜色,那些冰裂纹好看得很,可是,有一只早几年就突然不见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后来听姆妈说好像是被村里的一个什么人拿走了,只剩了一只。姆妈神志清醒时,还经常擦剩下的这只帽筒。一擦,那帽筒青幽幽的,铮亮亮的。可有天回家时,只见一直是痴痴傻傻的姆妈对着满地碎瓷发呆——帽筒被她失手打碎了!老婆婆说的那把画了梅花写了字的纸扇,从此就不知去向了。
没想到这只惟一的帽筒失落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