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山,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来着?
他于是拚命回忆,拚命搜索那次在香山饭店突然相遇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特别是轻率而冲动的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忘了忘了,如果不是这次再度相见再度接触,他早都忘了在香山的那次邂逅了。是的,好像没有说别的什么,对,她是去找一个什么女教授,也是没碰上。
哦,一切都是往事,往事就是过往,过往不究,过往不想。只想现在,不思以往。关于过去,关于以往的一切,都彻底埋葬!这便是当下人也是他认定的如是观。
如是一想,于津生又轻松起来。
一直没有好好请她吃过饭,他决定,一定要单独再请一请宁可,单请她,以轻松的不拘的形式请她,她会来的。
对了,应该轻松一下,轻松,那是与宁可这样的人相聚和倾心交谈必须把握的,必须。
她为赶稿子熬夜,竟然辛苦得生了病!出院了!好,她答应应约!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把电脑提货单给她捎上,如果她愿意,就提出来直接送到她住处……他为这场邀约很费了一番心思,连先说什么后说什么都想好了。
他亲自驾车去接她。
“今晚的这场聚会,只需将这句老话改一个字:“茶”逢知己千杯少。”
于津生原以为,他搜索枯肠说出这两句或多或少有点文气的话,就可以与眼前的这个有知有识的可人儿对应,与她对坐也有点相匹配了。
可是,这个大记者是怎么答对的呢?
不,我觉得像这样的随意小聚,不是什么……她马上就否定了他,又说了明朝的一个什么人撰的联对;又说了做人的境界什么的……总之,这教他马上觉得自己刚才的开场白,很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文气点说,是风马牛不相及。
哎哎,宁可,你这一说,真让我……
他说不下去了。他能接什么茬呢?是的,她一说话,他就觉得自己只有听的份,只有免开尊口为妙。
宁可秀眉一扬,又说了……什么人与人谈话,即性即天,人与人相处,坦诚布公,人与人来往,肝胆照人,无话不谈……接着就感慨:人和人之间,要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接着,她便长叹气,一句话点题了:我觉得,我们现在还谈不上知己,起码在我是这样……
也许她也觉得说得太生猛太突兀了,便住了话头。
可他呢?他在失落中很有无地自容之感。他只觉得刚才的自己,太自作多情,太不知趣太不自量力太敢高攀对方了!多少年来,他都是唯唯听人说话、听人高谈阔论,而自己从不敢插嘴,即使有别样想法也憋在心里,不能也不敢和盤托出。后来情况变了,就来了个颠倒,多数时间是很多人围着他,他在滔滔不绝语惊四座,而听的人那怕比他名正言顺是个官是个什么“家”甚至官职和名声挺大的,也多是静静的听他发言,而对他所说的一律报以微笑,接下来的话便是赞扬,便是附和,不管心里赞不赞成他的说法,至少不反驳、不与他争论,总而言之给足了面子。而可以传播这类消息的媒体呢,也总是立刻将他的那些即兴发挥而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作为有见识的企业家式的宣言,加上一顶顶漂亮的冠戴,广而告之四方。在沸沸扬扬的同时,有时还会闹出这样的笑话——有些话,有些见解,并非是他所说,可也像随手摘来的野花,都戴到了他的头上,令他惊诧莫名……后来他才明白,有人是无意为之,有人是有意这样。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个人物了,他有名有地位了,人家不便或不好说的话,要借他的嘴来说了……
所以,人和名的因果关系真是不简单!所以,当今社会,你还是得千方百计要做个人上人,做了人上人之后,你才会有可能从根子上来个颠倒,你的一切才会有所变化,你才会气壮如牛从者如云。人名,名人,人的名只有在名能为其人服务、人的名也只有在其成了名人之后,才有更大的效用……
话说回来,你宁可不也是如此吗,你要是没有原先的名气,人家会这个请那个请么?你要是没有名气,你会来我们这里么?你一动笔,大报小报就会给你提供整版整版的版面?人啊人啊,人与名,名与人!人上人,人上人!!
记得吗?人上人,人上人……关于这个“人上人”,烈烈好象也对他说过,说过一段非常有深意的话。是之前还是之后?他忘了,想不起来了……人上人啊!
他只记得,当时,一股热血猛地窜上头顶,他咬着嘴唇,用一丝尴尬的笑容掩饰着猛然生出的无名之火,又偏移眼睛,避免正面相看于她。嘿,面前的这个人,此刻却坦然无觉,一点都没发觉他刚才生了气,她那坦坦荡荡而又从从容容的姿态、她那以气质造就的优雅而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精致而五官姣好的面庞所生的不妆而美,特别那双深湖似的眼睛,都在加深着她的那份非同一般的美和……矜持,对,那不单单是美和矜持,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从骨子里拥有的骄傲……
他于津生看得出来,原来就看出现在更看出来了:这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出的永远不可能与他等同、永远没有可能拿他当朋友的骄傲!
霎时间,一股莫名的深深的愤怒和委屈从心底升起。他真想对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在他来说恐怕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大喊一声:
哼,你,你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的宁可小姐,你以为会耍这么两下笔杆子,你就高我三个头,我称你一声知己的资格也没有了么?
哼,人名,名人,你不是聪明绝顶的诸葛亮吗?你不是会把我仅仅是想过而还没有说出来的话也能一本经有板有眼地“抡”到纸面上吗?这一点,我服你,可你这个聪明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你看错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于津生本来是个什么人?哼,我要说出来,吓死你!
但是,他能喊出来吗?那些个刻骨铭心的事,这样可怕的话,他真能喊出来吗?尽管,这种欲要呼喊出来的强烈愿望,曾经煎熬得他无法安宁。然而,对于过去了的一切,他只能永远烂在心里永远不会对人道出来的,永远……
他笑了笑,吁出一口长气,说:宁可,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咱们俩现在的关系没有铁到那一步,所以不能互称知己,对吗?对不起,我刚才这样说,是有点……怎么说呢,是高攀你了,我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配做你们这样人的知己的……
哎,你怎么这样想呢?于总,你这样想,倒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的还谈不上知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直说吧,我喜欢痛快的人,我赞成说痛快话,说大实话!
我是说我对你虽然有一定了解,可是离真正了解,离那种知己程度的了解,还差十万八千里……
嘿,不了解那你也把与我有关的“报告”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那么“文学”,那么形象,那么精彩,轰动四方,连我自己都感动不已……
听你这话,你好像是在讽刺我吧?于总……
是讽刺吗?他想。她听出来了。到底是……他决定,再试她一试。
那好,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于总,叫我名字,假如你愿意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你的朋友的话……
那好,于津生,我也想对你实话实说。怎么说呢,人事和世事,就像辛弃疾说的:事如芳草春长在,人如浮云影不留……我写得好不好,根子还是在于所写的对象。这篇东西,外界看好,你们也不无满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其实也是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在文字技巧上比较巧妙一些的应景文章而已。其实,它和当下和许多文章差不多,也有很多虚饰的、不可靠不结实的东西。当然当然,我不能说它是假的。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写假文写假人了,这也是我们新闻界的大忌啊!这是起码的道德和操守……
宁可接着就滔滔不绝起来,她毫不掩饰,毫无城府,完全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你说是她借题发挥也好,直抒胸臆也好,她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可谈天的可信托的对象了……
接下去,她还说了些什么?是的,说了很多文学的话,在他来说,不能说从来没有听过,至少也是很少过耳的,他似懂非懂,却津津有味……
是的,她说了要用什么“文学”的标尺来考量作品,她还勇敢地承认那篇文章有失真的方面。比如说,对他的出身和成长,对与他成长有关的一些社会环境的根源……她说她是有意为之,她想否定以前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论,因为她很赞同这一个说法:‘英雄自古出草莽’……
好一句‘英雄自古出草莽’!这句话,他听进去了,这句话,他听得最真。他像咀嚼他最爱吃的锅盔一样,把这句话嚼碎了咽进心里……
是的,她还说了,她说……所以,我认为,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没有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知识界人士最爱说的那一点——是的,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改革开放,你就不会成为现在的你!于总,这是我的基本认定……
当然当然,这都是他最爱听的。她说,“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
这是他最最爱听的。
对了,她还说到三中全会过去有过、现在也仍然存在的阻力……她说得不错,可这些,他于津生不管。天翻地覆的现在,一切都这样好了,谁要是还“左视”,还说不好,还“左”着看问题,就让他成个左撇子永远“左”着去!螳臂挡车,挡得了吗?
接着,宁可她竟然又检讨起自己来,她说自己写出来的这些东西,离铁骨铮言离真知灼见还差得远,真的是差得远!她还说,她要请他原谅……
她这一说,他真是没想到!应该请求原谅的,难道不是他吗?开始,他如此粗鲁,如此肤浅地误会了她!
不,宁可,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他冲动地欠起身来,伸过手去一下握住了宁可的那只空着没拿茶杯的手,他这个动作,大概又太突兀、太生猛了,令宁可吃了一惊,不过,她随即理解了他,便微微一笑,点点头,很自然而不失分寸地将手抽了出来。
他有点尴尬。看看,你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因为,于津生你就是个粗人,骨子里的粗人,尽管,在其他人面前,在遇到尴尬时你常常以率直而漫不经心的性情,来掩盖那种因粗鲁冒失引起的尴尬,但在宁可这样的人面前,装什么也不行,越描越丑,越发要自惭形秽……
于是,他就一切都还原于内心的真实,对她说了自己的种种心态,一句一句,他说的都是大实话。
宁可就说:大实话是我最愿意听最想说的,我最敬崇的,就是说大实话的人……她接着对他大发感慨,真有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后来就一直听她说,心里像倒翻了五味罐。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冰雪聪明,知道她的见识和能耐,可断断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直率而透明的人,刚才她不就是实话实说地说他们没有也不可能是知己么,可现在,她把朋友之间才可能说的事,都对他说出来了,她如此信任他!原来,她真是一个率直的人,一个真正的性情中人……
无以言喻的感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就像落入汤中的一滴油,霎时漾开,更像在暗夜中点着了一蓬火,明亮的火苗在他心中毕剥燃烧起来。
就从这一刻起,他真心佩服了宁可,真心真意地。她比他小这么多,怎么会想这么多这样复杂不应是女孩子才想的经国大事?她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记得那么多的古典诗词,而且能够随手而出随口而出,运用在文章和话语中呢?
这就是学问和知识,这就是书香人家的女儿!这样的人,这样的女孩儿才是真美丽真高贵啊!
哎,且住且住,难道,难道他能将这些话说出来吗?难道她需要听你的这些少油没味没咸淡的恭维吗?不不,用不着说这些,在她面前,应该说别的,应该说有斤两的话,起码应该说真话,做一个真实的人!比方说,你刚才忽然想到……
是的,他忽然想到了:如果是宁可这样的人做他的助理或者担任公司更高级的职务比如顾问参谋之类那怕仅仅是宣传或企业文化方面的专职顾问……于是,他马上就那样直冲冲地向他说了……唉,明知她会当成天方夜谭笑话他的,她不笑死你才怪呢!
她果然笑了。不是笑话他的那种,她笑着说了自己的种种欠缺,直率地婉言谢绝。
她言之有理。可是他心里依然有点怅然若失。
念头打了个休止符。可是,心中的那蓬火,却依然在燃烧……
后来,她又坦白了写“大碗茶”的来历,说到烈烈,她真诚地夸奖了“聪明又可爱”的烈烈。当然当然,任何人夸奖烈烈,他都会高兴。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很幸运:这辈子,碰到的尽是好人……
宁可忽然想起来:哎,我们光顾自己吃东西说话了,小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