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过,这才是许多人希望过的一种日常生活,一种境界。可人世间,那有那么多人可成知己,那有那么多可以即性即天地谈论交往的对象啊?
宁可,你这一说,真让我……嘿,我可说不下去了。我能接什么茬呢?你一说话,我就觉得自己只有听的份,最好免开尊口为妙。
哎,误会了误会了。于总,我是说,在许多人心里,不,应该说,在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有了一定层次的人中间,都想过一种不仅仅是物质丰盈而是要过一种有境界的生活的。只有做到这样,人与人之间,才会即性即天,人与人相处,才能够坦诚布公,肝胆照人,无话不谈,你说是不是?人和人之间,要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啊!
宁可说着,感慨地长吁了一口气,又说: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还谈不上知己,起码在我是这样。你说呢?哎,我知道……
也许她觉得说得太突兀了,一看于津生不自在的脸色,便猛地住了话头。
于津生到底是有城府还是有肚量?他笑了笑,吁出一口长气,马上便缓过了脸色,说:
宁可,你说哪里去了,我怎么能误会你呢,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咱们俩现在的关系没有铁到那一步,所以不能互称知己,对吗?对不起,我刚才这样说,是有点……怎么说呢,是高攀你了,我这样的人,是根本不配做你们这样人的知己的……
哎,你怎么这样想呢?于总,你这样想,倒完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刚才说的还谈不上知己,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是说……宁可沉吟着,搜索着合适的解释。
是的,她总不能告诉他,刚才一瞬间,有段话忽然窜到了她脑子里——“不要相信开口就夸你的男人,更不要相信他很快就说的:我把你当成我的知己……”诸如此类的话,在苏西坡,在别人那里,听得还少吗?
男人对女人说她是他的知己,企图不言而明。女人的小而虚荣的心,最容易被“知己”这个词语所感动。不是吗,就如刚才,你不是立刻就有点……是的,交往场所,很多男人说这种话,犹似玩电子游戏,哪怕玩多少次都会乐此不疲。而很多女人一听,马上会觉得自己居然这么快在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成功男人心里占那么大一个位置,还不马上举手投降?!于是,傻傻的女人啊,因为被自己的虚荣所夸大的所谓尊重,因为感动,便会心思荡漾,便会傻傻的想加倍回报,于是,就稀里胡涂咚的一声教自己掉入陷阱了……这样的教训,她和苏西坡之间,别的男男女女之间的,不就是那样一回事吗?宁可宁可,你可千万不能被虚荣再次冲昏头脑,不要裁进本来已经明明白白的虚荣之井,轻信之坑!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于津生见她不语,固执地追问。直说吧,宁可,我喜欢痛快人,我赞成说痛快话,说大实话……
我是说,于总,我对你虽然有一定了解,可是离真正了解,离那种知己程度的了解,还差十万八千里……
嘿,不了解那你也把与我有关的“报告”写出来了,而且写得那么“文学”,那么形象,那么精彩,轰动四方,连我自己都感动不已……
听你这话,你好像是在讽刺我吧?于总……
我怎么是讽刺?宁可,你明白我的性格的,我要是看不上、不喜欢的人,我连话也不跟他多说一句。哪怕他再高级再有水平,我也不高攀!可我对你……嘿,从现在起,你不要叫我于总,叫我名字,假如你愿意有朝一日,能让我成为你的……好,咱们不说知己,就是朋友,能相互帮助能谈天说地的好朋友……
那好,于津生,我是想对你实话实说。怎么说呢,人事和世事,就像辛弃疾说的:事如芳草春长在,人如浮云影不留。我写得好不好,根子还是在于所写的对象。这篇东西,外界看好,你们也不无满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再好,其实也是一篇应景文章,一篇在文字技巧上比较巧妙一些的应景文章而已。其实,它和当下和许多文章差不多,也有很多虚饰的、不可靠不结实的东西。当然当然,我不能说它是假的。你知道的,我最痛恨写假文写假人了,这也是我们新闻界的大忌啊!这是起码的道德和操守。我是说,我的这篇东西,大体看还可以,但在总体质量上,或者就是拿你刚才说的,用真正的“文学”的标尺来考量吧,对,哪怕仅仅用文学的标尺衡量,也没有大家评价的那么好,在某些段落和叙事上,臆想的成分比较多……干脆说吧,有失真的方面。比如说,对你的出身和成长,哎,我不是指通常意义的那种写在档案上的标明家庭成份的出身,而是指与你成长有关的一些社会环境的根源……哦,怎么说呢?我是指你为什么能够成了现在的你的那种因素,那种个人气质和环境气候……明白吗?关于这一点,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是写得很虚的。这固然是我还来不及深入了解你的家底,也就是说你的老底子!对吧?你当然清楚,我现在依然是不甚了了的。但一方面我也是有意为之,我是想以此否定以前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血统论,我一直赞同一种说法:‘英雄自古出草莽’。所以,我认为,你能成为现在的你,跟你的家庭、跟你的过去,其实毫无关系。没有现在这个时代,没有知识界人士最爱说的那一点——是的,没有十一届三中全会,没有改革开放,你就不会成为现在的你!这是我的基本认定。所以,我就那样写了。这点没有错,可事实是否就到此就……嗯,或者说,有了这个三中全会,中国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呢?不会,断断不会。我们许多人都觉察了,即便在决定召开了这个三中全会的中央,在一些高级领导干部中,认识和意见也并不完全一致,阻力还相当大,更别说本来就戴着左视眼看人看事的人,更别说下面,整个中国……从认识到实践,路漫长着呢!我老爸就常同我这样叨咕。我的老爸他虽然是搞古文的,一议论起这些,劲头大着呢!再还有,我写到你的一些想法和说法,你知道的,我明明没有和你好好谈论过,更谈不上充分,可我还是写了,头头是道地写出来了,也就是说,我把我的许多所想所思的观点强加于你了。所以,实际上我也是在借你的大名发表对当今社会当下的国企、集体所有制企业,还有老板们、工人们的看法,我写对这些状况以及将会有的状况、以及其它方面如何如何,只不过是我现在的一种很肤浅很有局限的一种看法,当然,也有一些是理解了上头的精神、有些是这几年四处跑,了解了不少民意所归纳的……至多是一种巧妙的融合,还有很多想法,未必是你的还有我的内心底处最真实的思想,离铁骨铮言离真知灼见还差得远!真的是差得远!这样一来,就……哎,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不不,这,这怎么会呢,宁可,你这一说,我倒……我倒真没有想到……请原谅我刚才对你的无礼,请原谅!你一定要原谅我!
于津生冲动地欠起身来,伸过手去一下握住了宁可的那只空着没拿茶杯的手,好像初次见面似的。他这个突兀的动作,令宁可微微一惊,不过,她随即理解了他,便微微一笑,点点头,很自然而不失分寸地接着将手抽了出来。
真的,宁可,这一点你要绝对相信,我是个粗人,骨子里的粗人,这是我的真心话,宁可,如果你还相信我的话……你知道么,在你们这样的人面前,我老是要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总觉着我和你们不是一路的人……
怎么不一路?只是年龄不同职业不同……
不不,不是仅仅这一点,拿你刚才的话来说,至少在我感觉是这样……我说的是大实话。
哦,我也拿你刚才的话说:大实话,是我最愿意听最想说的,我最敬崇的,就是说大实话的人。所以,我给自己的写作,是下过戒律的:想像不能放纵,推演不能失度。可是,我想了,却未必能够做到,我们很多人都无法排除这种想到而做不到的状况,因为这一点,因为不能畅快地说实话,还带来了许多苦恼和疑虑。这可不是个别现象个别人,至少我觉得我是这样。真的,虽然我不见得愿意这样。可悲的是,这种情况已经成了一种症候,一种病灶,一种痼疾。所以,我们要达到说真话蔚为风气,真正做到实事求是,还是很难很难的!这真比红军长征还要艰难!之以艰难,就是因为形成这种痼疾的因素太复杂太复杂!很多事大家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很多很多的世事……就是这样,这是一种最大而又最教人苦恼的无奈……
宁可没有想到,她今天竟突然对他大发感慨,对这个明摆着还称不上知己的人,啊,她干吗对他说这些,他愿意听这些吗?他会感兴趣吗?这些也许他在别处早已听过无数遍的无用的牢骚……
于津生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突然问:
宁可,不知你肯不肯到我们公司来?
我?!到你们公司?我能做什么?你能让我做什么?
我是说,如果你这样的人,肯做我的助理或者担任公司更高级的职务——比如顾问参谋之类,哪怕仅仅是宣传或企业文化方面的专职顾问……
宁可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我?做你们这样大企业的顾问高参?唉,且住,且住吧!于津生,你别拿我开心了……
唉,我知道准要碰钉子的。唉,宁可,刚才我一边说心里就一边想:于津生你趁早免开尊口,你要是说出这来,她不笑死你才怪呢!你看,果然!
不是不是,你又误会了。我是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划拉一两篇稿子兴许还行,做什么企业顾问参谋,那是小丑登台,让别人笑死的是我不是你——我根本没有那种能耐!我对企业的经营管理一窍不通,说真的,哪怕是当秘书助理,我都不会有烈烈和小金当得好!
看看,这不是又笑话我么?
那里,那里是笑话你!我是说真话。报社才是我的合适岗位,上大学我就学的是这嘛!企业管理,经济金融?门都摸不着。真的,我说的是真话,就像你刚才说的,大实话。
你说你不懂,可你那文章说得头头是道,连关于那大碗茶的分析什么的,你怎么就写出来了?是不是烈烈告诉你的?
哎……既然你知道就不要问了。烈烈她这样开玩笑地说说我想绝对没有恶意……再说,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好,很能带出我的一些思考,所以就……请原谅,于总,哎,我又忘了,于津生,要不,我就连姓也省了吧,否则叫起来太严肃了,你说是不是?你很高兴这样?好好好,请你原谅,津生,嗯,关于这件事,我还真有点对不住烈烈,她告诉我时,我对她说我保证不说出来,可我竟然食言了,为了自己的私心食言了,请你千万不要责怪烈烈,她是个很真诚很可爱的人,聪明又麻利,真是你的好帮手……
当然当然,你放心,我不会的。这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看我们要真是有什么不满意,会是我刚才表达的心情吗?宁可,有一点我是很幸运的,我这辈子,碰到的尽是好人,哦,我想问你,你刚才说是在无锡看到的一副对联……那,你是什么时候去的?除了无锡,你还去了那些地方?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在香山碰面时,我说欢迎你到南方去看看,我那时在老家办厂,那里有那里的特点……
哎,是的是的,你是说过,可我真是太不上心了,我……另外,也是工作性质之故,我们很难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的……
宁可说着,不由得沉吟起来。是的,难道她能对他说:那时,如果当年自己不是纠缠在丈夫的离婚以及离婚后的丈夫那令她头痛不已的麻烦中,她是完全可以心境清凉,再腾挪出足够的时间来为自己的爱好多多跑动的。人哪,人哪!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麻烦纠缠于身呢?
人啊人啊,如果她老早就像现在这样果断,那么,情况就完全两样了,她老早就会有现在这样的自在状态了,多利落,多清静,多好!就像那个多才多艺的南宋女词人朱淑真所感怀的:“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多么清静的“五独”!为了这份心地不受干扰的清静,她可以“五独”到死!
可是,她怎么能对他说这些呢?宁可,你得了吧,你要是跟他说这些,他肯定又会误会……
她笑了笑,很平静地接着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任务很多,有时候往往接二连三,如果不是一个正式的活动或正式的书面邀请,我是不太可能自说自话出远门的。刚才说去无锡,也是因为一个笔会中的采风活动,他们本来请的是作家,我跟当地作协的一个负责人是朋友,他偷偷将我也“捎带”在作家的队伍里,报了我的名,让我沾了光,才有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所以,为什么邓小平说要抓住机遇……否则,说消失就消失了……
好像是猛地在宁可心上插了一颗针,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