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冯希希,真正的冯希希,你便不会同我说这样的话了吧。”李申抬眸,湿润的睫子颤了颤,哽咽的喉咙中滑出一丝不忍。
“即便是姐姐做了同样的错事,我也不会原谅。”冯善伊迈出了几步,渐停下身子,人立在三月春风的兰花雨中映得格外消瘦。
抬手握起簌簌落花,她终是一笑:“如果你真的是姐姐,我说不准会将后位让给你,再代你去受过。可是即便我让,你也未必坐得上。”
“如何说?”李申抢前一步,似乎急急要询一个答案。
“因为比起你我,拓跋濬更应该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后宫。他不会立你。”踩过满地落英,脚步很轻,每一脚都落得有些不忍心。望去后花园九曲十弯长长深幽的廊道,她确能幻想看出从前这一对倾世佳人倚阑而靠的清丽身影流曳水榭软溪,过往的那些总是格外美,可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目光紧逼着下一步。
“他曾经给过你机会,你却宁愿自负,也不肯相信他。如你所言,我或许不爱他,但我至少信他。相信他是一个好皇帝、好父亲、好丈夫。”此一刻,她说出这番话却又恍惚了,如此的李申,当真爱那个男人?她确该知道他日夜勤政该有多辛苦?确知道他鬓间青丝下藏了多少与年纪不符的白发?知道身为帝王的他该有多难多苦?她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去知道,她用尽气力歇斯底里地维系他对她的所有情感,却实在一种折磨,对一个帝王的折磨。他的心中有万民、有江山、有天下,却不能独独只有一个女子。
到底是拓跋濬给的太少了,还是李申想要的太多了呢。
步出潜邸,清朗的日光穿刺老树,落了满地婆娑斑驳。起身上辇,目中最后一丝属于潜邸的碧色青瓦逝于眼底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李申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她最终也没有如愿以偿找回天涯之隔的姐姐,没能报着来时那样的坦然想结束这一切后投身埋在姐姐怀中最后一次哭泣。
可是这样的结束,至少也不差。
冯希希到底活在什么地方,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了。
是心底。
浅浅微笑,紧紧合十的掌心展开,那一朵兰花由袖手而出,随风飞出帘外。
拓跋濬真的爱过李申吗?她真的怀疑犹豫。
她说,他为她值了这一株白玉兰。
可她真的懂玉兰吗?在她的家乡,玉兰是报恩的意思。
车帘再是一抖,是随行的顺喜问她去处。总归是出宫一趟,就将琐事都了了吧。她这样想着,出言便是命他转去西城,转去娘娘庙。
熟悉的匾额,熟悉的门庭,熟悉的老翁老妪,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人。老妪握着她的手哭了一路,说是几日前石娃殁了。冯善伊不惊讶,却也一口气憋着难受,扶着老妪步入里间,想安慰着又不知如何说。她在石娃屋子里收拾了几件破衣烂衫,再由他枕头下翻出那一身叠得整齐的新衣,这还是去年年尾时拓跋濬送来的那些衣物。
“这孩子怎么不穿啊。”冯善伊叹了一声,将那小衣又叠了起。
老妪蹒跚走来,连坐在炕头,哀哀直叹:“怕穿脏了,可稀罕着嘞。”
“这几身旧衣服,我想带走。”
冯善伊问了一声,老妪又塞了给她,连连说着,“本是要烧了的。”
“我会给他烧一些好衣服。到了那边总不能仍穿这些破的。”冯善伊摇摇头将衣服卷起,踩出门时,正见后室一前一后步来的二人熟悉,是文氏与李敷。
“娘娘如何来了。”文氏近步低了一声。
冯善伊目光扫了眼她身后的李敷,只言:“顺道。”
文氏见状,只是寻了个借口退避出去,人影转至廊尾时稍显担忧地看他们二人一眼。李敷身后背了个包袱,似是做好了远行的准备,长青色的袍衣大敞,早先苍白的容色,也有几分好转。
冯善伊眯起眼,故意打趣他道:“背着我,想自己逃了?”
李敷撇了撇嘴,转身望去池间清漪,闷声说了句:“谢谢。”
冯善伊歪头看他,疑惑着嘟囔:“几日没见便这样客气啦。谢什么啊。谢我好良心来看你,逮着你要逃?”
李敷低眸看她一眼,隐隐咬唇:“救命之恩。”
冯善伊摇头:“我不曾救过你的命,反是你救我多次。”
“你让文瑶送来的解药,我用了。”李敷点点头。
冯善伊跳下阑干,一个劲摇头:“你越说我越不懂。我何时让文瑶来送药。”
李敷皱起眉来,言是清淡:“你可不是做了好事不承认的性格。”
“宗长义不是说,这毒无解?”
“因为宗长义剑上的毒,和我当时体内的毒相抵,我才没有立刻死。”
一时觉得周身发冷,她退了半步,想着他的话,又想去很多年前许多的事。再仰头看他时,有些难以置信地笑:“在你护送我入云中之前,即是中毒了吗?”
李敷又点头,声息不出。
呆愣地平视后,视线一丝丝清朗,闭了闭眼睛,她问:“是拓跋濬吗?要你以死表忠心?”
李敷扬起头来,予她难堪一笑:“不是他。是我自己的选择。”五年前那一次失败的暗算之后,拓跋濬便已经洞穿他的真实身份。他赏给李敷两盏酒,一盏饮过他便永远消失在京城,与朝廷纷争再无关联。第二盏用过之后,他便是他的奴才,以死追随。他那时两盏齐用,只因他相信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位唯才是用不计前嫌的好皇帝。
“皇上那时答应我,只要护你周全入了云中,待我回宫就允我解药。车行润城那夜,我在后山与追随而来的宗长义过了几招。”李敷目中闪烁,一言带过道,“我受了小伤,他剑上有不能解的剧毒。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快死了。索性一死来保全你也不算浪费,更算得上是对皇上陈表了死心。”只是没想到,两毒像抗,他竟也能撑得住这么多年。
“宗长义与你动手的原因。”冯善伊抬手附上他腕中的伤疤,说时目光一紧,“不仅仅是因为我吧。”
“他要我助他谋反。”李敷点了头,“我这一生虽不能只侍一主,可也不会有第三位以死效命的主子。”
第二位才是拓跋濬,那么第一位。
“你的主子到底是谁呢?不是拓跋濬,不是常太后,也不是宗长义,更不是郁久闾氏。你当年在魏宫密谋杀我,又是听谁的指使呢?”最后一问,声音一丝一丝凉去,她是问给自己。
倒是什么人的奴才,可以让拓跋濬百般防备;倒是什么样的旨意,才能让李敷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动手杀一个宫人。她一直以为他是被李申常太后之辈要挟,却从来没有深想过,或许是因为担心最后的真相,是自己不能承受。
她推开他,勉强走出了几步,脚下一软即是跌坐空廊。
李敷前来扶她一把,伸出的手却迟迟未由她握住。
她由他的手怔怔移上目光,似笑非笑地摇头:“不会是。。。。。。拓跋余。”
最后一声成痛,闷闷地砸中心底。
李敷面色陡然更白,没有接话。
她点头,已无眼泪能落。
是啊。很久之前,李敷就和自己谈过拓跋余,他质问她利用了拓跋余,可是谁又在用谁呢?拓跋余既然可以将文氏插在自己侄子的潜邸中,又如何不能再添一个随身侍卫。
“先帝生前曾为郁久闾氏留下一份密旨。旨意上说,如果先帝去后冯氏胆敢趁机起事欲置郁久闾氏于死地。则赐死冯氏,先帝允。郁久闾氏便是拿着那道旨意让我们行事。”李敷紧咬着牙,把当年的旨意重复而出。
干涸的眼用力眨着,用力回忆,她漠然以笑:“先帝死后的转天,我就命人将郁久闾氏以太武帝旧旨禁押在七峰山的云释安。太武帝去时曾密旨予我定要杀了郁久闾氏这妖孽,我任她活着。。。。。。因她是拓跋余心爱之人,任她活着她却借拓跋余的手来要我的命。是我太傻,太糊涂吗?”
拓跋余死了,成为先帝,即位的拓跋濬,是郁久闾氏的亲生儿子。她怎会甘心守着青灯苦烛荒废半生,借此一搏,赢了,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换自己是郁久闾氏,又会如何?
“这一切。拓跋濬都知道?”再问一声,带着满身惊痛,再是痛不起了。
李敷默然以应。
冯善伊抖了一笑,便撑起失了重心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这之后的事,她不需再问了,虽不聪明,可也没有愚笨至迟钝。只是李敷担忧地追她追了一路,那些絮絮诉说在她无心去听的时候却充斥了满耳。
几乎是滚入车辇,来不及喘息,便是吼着辇外惊慌大乱的顺喜:“回宫回宫去”
轧轧车轴声打破了沁凉的昏夜,最冷的风滑入内辇,像刀子一般割得人生疼。渐俯下身子,脸颊贴着冰冷的玉栏,衣袖间浮上安魂香飘渺的气息,是拓跋濬内殿的香息。困守宣政殿十一日,她从前是讨厌极了这香,而后竟觉得习惯了。偶尔闻起这味道,却也觉得心神宁定,毫无来由地就让人静下来。便如面对拓跋濬,无论再乱的心,总是能沉静。
拓跋濬,他竟是知道的。
她四岁那年亲眼看着太武帝把自己的手探入郁久闾氏襟中。
而他十四岁那年则是看着他的七叔将手滚入自己母亲的袍领。
所以他才那样恨拓跋余,他说他是伪君子。他自幼执着地追求皇位,并非因野心,而是在他曾经稚嫩的目光中,只有这样才可以阻止郁久闾氏的疯狂。他的母亲总是躺在最高权力者的软榻上,他夺不回母亲,便亲手抢来那宣政殿无上尊贵的宝位。这是他捍卫自尊,夺回母亲的唯一选择。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那滋生在宣政殿软榻之上的贪欲。他默许她兴动汉臣拥立常氏为保太后,默认她将真太后藏匿七峰山的事实。对郁久闾氏,他由儿时的怨怼到至今的自责内疚,任一种心绪都在常理,是为人子的常理。
他不会恨自己的母亲,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郁久闾氏唯一的错,便是为了一个拿自己当棋子的丈夫生下了拓跋皇族权力的继承者、一个孤独的皇世孙。
这一夜,陡然生凉。
这一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长长队伍步入十六座宫门,缓缓停落中宫殿前。众人随辇跪迎,默默无言。
顺喜搀她出辇,她几乎是一步夺出,目光扫过前方黑衣内侍,哑哑的声音传出:“皇上呢。”
一个小侍滚爬而上,磕着头念:“皇上今夜在长安殿与沮渠醉饮歌舞。”
“他现在又有气力起歌弄舞了?”冯善伊瞥着那内侍,只消一眼便骇得众内侍再不敢言语。
她冲入长安殿时,更没人能拦得住。一行宫人追了一地又跪了一地。
流光飞舞炫彩奕奕的长安殿寂静了许多年了,崇尚节俭的拓跋濬执政以来,这也是首次升殿。满地金凿的莲花跃动耀眼的光辉,与雕梁吊顶的贴壁金花相映成彰。
华帐肆飞,红盏灯笼罩出暖暖的明色,编钟玉鼓将大殿团团围绕,内有一圈着衣裸露的舞姬绕殿起舞,圆歌宛转激清征,妙舞左右回纤腰,轻盈的脚步跃起又落,漫漫摇飞的水袖随着猛烈的旋转变幻出风姿不同的莲盏摇曳。
拓跋濬正坐殿中央舞姬之间,那一樽金碧玉台上,他身侧是被一把掀翻的酒桌,杯中酒洒了满台,身侧舞姬才又推去另一盏。一身佩玉璜明晃夺目,一把伏羲瑶琴置于膝前,背对殿外潜心沉入酒池舞乐中,偶尔有笑声朗朗,只听起来却是几分沉沉疲惫远甚于快意。
她一时嗔笑于心,此人是想做个快活逍遥的帝王都学不会。
两侧舞姬见皇后入不由得止步,狐疑着相看,只做好退身的准备。
宫乐止,殿中拓跋濬隐有不悦,奏罢最后一音,淡然问:“如何又停了。”
众人无言,只有福君回首匆望时见得冯善伊,才稍有收敛地松开掷着拓跋濬的一只腕子。拓跋濬长袖一扫,端起酒来抿了几口,他没有回头,却也知道身后来了人,连气息都那么熟悉。
落下酒盏时,他挥了挥袖子,命众人散去。
便连沮渠福君都知趣地移步离开,与冯善伊擦肩而过时,只小声提醒:“皇上近来心情不善,要哄着。”
冯善伊一点头,若论心情不善,也该是自己最不善。
殿中唯剩二人时,拓跋濬极是扫兴地推开瑶琴,由玉台中起身,一脚踹开挡路的酒桌,踩着一路湿酒迈去殿上。
冯善伊绕开玉台,只追着他的步子,他走一步,她便连进三步。
任谁也没有先出声。
摇曳的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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