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应以敬称唤您的不该是我吗?”冯善伊由笑堆了满面,不动声色道:“这宫里还是不要乱了分寸的好。”
李银娣抖了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她累极了,只想回屋闭了眼睛睡下去。
“去年三月我替您填了内侍府的人情债,费了二十两银子,入冬时我帮您置备了新衣,共四十三两银子。听说您病了看病养病自要花费,我再多吃点亏,抹了零头,四十两银子您——”
李银娣将目光投了她,只是淡淡截了她的话:“随我入屋罢。”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五 银
冯善伊二话不说随李银娣入了室,她这人有一原则,讨债的事绝不含糊。李银娣坐在镜前披散开自己的长发,似乎无意歇息。苍白的容颜写满颓败,她要用厚重的脂粉压盖所有的疲惫。半刻之后,她还要随李敷前去给常太后请安问福,皇上是个孝子,一个把自己的乳母当作亲生母亲来敬爱的孝子,那么从今往后,她也会是孝顺的儿媳。身后冯善伊走了她身侧,低下头,手穿过她的发。
李银娣不等她吱声,先道:“着实没有银子还你。”
“笑话,没银子还。。。。。。”冯善伊说着一停,舒了口气,未说尽。
李银娣了悟一笑,只道:“给了李大人好处?”原来,她也是这般想自己的。
冯善伊没有答话,将目光扫了他处,其实她不信,只是想说出来争个口舌之快。
“那你也可以给他个好处试试,说不准也不必离了宫去。”李银娣转而冷笑,她一手拉开妆匣,个中摆了各式样的金饰钗花,“我没有钱,只这些东西,你觉得哪些值钱便拿去,就用这些去抵。”
“你的妆饰,又有哪样不是我转赏的?”冯善伊回应着她的笑。她从前对她该有多好,拓跋余赏下的东西,无论多少,她每每一分为半,吝啬如冯善伊,也定会与李银娣共享。而李银娣对她,也曾是好的,她会在夜里替她添被子,她会在她由噩梦惊醒时将她收拢入怀,像母亲一般抚慰。她们一起侍奉拓跋余,一起还击赫连莘的高傲,这些不是假的。
“拿去!都拿回去。”李银娣有些恼,将头一垂,长乱的碎发掩住半张脸,“月俸下了,我会还钱。”
冯善伊靠了妆台前,胡乱拨拉着匣中物件,她挑选的肆意,看也不看,只捡了就收在袖子里,直到她翻出那一面白蓝底的釉彩玄纹镜,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她捏着它目光沉了沉,最后面无表情地置了袖中,抿唇,看向李银娣缓缓念:“你欠我的,就此两清了。”
“我希望你能幸福。”李银娣唇角含笑,忽而言得诚恳。
冯善伊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盯紧她笑:“你就是这模样楚楚可怜着讨了他的欢心?”
烛火一闪,映红李银娣半张脸,她缓缓言着:“我觉得你可悲。”
“我还觉得你可笑。”冯善伊摇摇头,“不过被他睡了几晚,你便有资格冲我耀武扬威,有资格摆出一脸的悲天悯人关怀众生?!还不就是翻过身去,再由另一个男人睡。这,才是你生存的资本。李银娣,你看清楚谁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李银娣依然笑着,优雅的姿态尤其像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没有怒,没有骂,只是若无其事字字清晰地言说:“至少我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赫连也与他有过百年好合的婚嫁诺言。只你,什么都没有。”
一时静寂无音。
半晌,她终于说出冯善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你连一个殉他的借口都寻不到。”
冯善伊转过身来,虚了虚眸子,不甘示弱便只能强咬住牙根以退为进:“这么说,是我碍着你们俩眉目传情秋波暗送。那你便光明正大与他好,何必要偷偷摸摸,半夜才敢爬上拓跋余的床。”
“冯善伊!”李银娣再无忍耐,歇斯底里道,“他都成了先帝,你能否不要再一口一个拓跋余。”
“我至少能当着他面唤拓跋余。”冯善伊咧嘴笑,嘴角却在颤,“不是什么都没有。”言尽,推开室门,狂风骤卷,大步而出间,烈阳散去,乌云遮了半边天,一层层卷着黑雾压逼而来。小眼睛由廊中滚来,跃上她裙间讨好的欢叫。冯善伊便将小眼睛高高举了起,小眼睛有一双无比混浊的眼睛,她从来以为它可以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她将它挂了肩头,下巴抵着小眼睛额头,声音很轻很低:“小眼睛,他真的成了先帝吗?”
小眼睛呜呜着,而后“旺”了一声。
冯善伊吻了吻它,一脸明媚的笑:“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时候仍在宣政殿训政呢。”
她再扬起头来,任风拂痛眼底的酸软,只是一瞬,她将目光投去身侧,穿过枯败的花坛,与对面之人隔庭相望。那李敷仍立在廊中,远远看着裙袍飞扬的冯善伊面无情绪。他们之间无一人率先垂下头去,善伊觉得她的目光隐约熟悉,平静温和中透着疏离,却又不知道因何而熟悉。
直至西风落叶,乌云碎尘,渐迷了视线。
冯善伊缓缓抖了一笑:“李大人,偷听女人自言自语十足下流。”
时至午后,乌云散去,阳光又入。
冯善伊随着姑姑冯太妃在庭院中晒太阳,新柳微颤,竟有些开枝,素梅一束一束落了满地,点点映红夹着嫩绿。一时恍惚,只觉得春日更近了。冯太妃裹着毯子窝在藤椅中,闲来无事,便碎碎念叨,也不知如何,便将话头落了新帝。
“你怎么就不争点气?听说离拓跋余近的女人,他好坏全收了,贼大方。”冯太妃吃了口茶,嚼着花茶中的龙眼叹了一声,“我是没赶上好时候,年纪轻轻的守了寡。”
“您也想着由人收呢。”冯善伊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拨桔子,一并细细剔了丝络和核。
“翩翩一美少年,谁不爱啊。”冯太妃说着故意瞥了她,“你就没个意思。论说模样,比拓跋余更清更俊。”
冯善伊将鲜嫩的汁肉塞了她口中,一时心平气和:“您要有那个意思,我劳赫连给您搭个桥牵个线?”
冯太妃嚼着果肉,故意捡话念道:“你说你押错宝了吧。不仅押错还不会看人脸色。天天黏着拓跋余你啥也没得到啊,赫连莘好歹混了个名位,李银娣也有几次一夜情。你啊,眼巴巴看着什么都是一场空吧。听姑姑的,我看新皇帝跟你这回准有戏。我差算命的合了八字,说你们——”
“我好歹混了个自由身。”冯善伊顿言,转而又念,“姑姑也是,那些旧事就别总拿来恶心人。”
“你还怕被恶心啊?”冯太妃吐了吐舌头,笑着闭眼。宫人都说,冯太妃护庇侄女,冯家灭势后,都是由她抚育善伊,宫人眼中,这是个“雅有母仪”的贤惠妇人,只善伊知道自己姑姑背过人去是个如何德性。那才叫没心没肺的境界高深。
善伊见姑姑睡去,拉了拉她毯子,见她翻了个身子缓缓出声:“赫连怎么样了。”
“说是无碍。”
紧接着似乎一声轻叹,冯太妃幽幽的声音夹杂其中——
“你们同她斗了那么多年,最后才发现,有种还是她赫连莘。”
胡笳汉歌 北都篇之六 寡
细碎的脚步声是随侍太妃身侧的春姑姑,她曾经辗转于冯家与宫中屡屡传达消息。当年太武帝欲治罪冯家的第一手消息,便由时为昭仪的姑姑代她转告。善伊记得父亲时常唤她为“冯春”,只有她们这些小辈才一口一个春姑姑。冯春,逢春,这恰是个好名字。
春姑姑此时由东宫而来,是代太妃去给常太后送礼而归。
冯善伊转过头来,示意她太妃睡着了。春姑姑便拉着善伊退到一侧,低声言着:“听说宗中侍被禁在冷殿。先帝朝的几个老臣,估计都要一一定罪。新皇帝这是要痛下杀手了。”
“莫不是又一个暴君,同他祖父太武帝一般的暴君。”善伊笑着扑了扑袖子。
“不是说性情极淡,嗜好佛学。佛门以慈悲为怀。”
“没听说过皇帝都是人格分裂吗?”一角突然传了声息,只见太妃缓缓坐起来,眯着眼睛盯向二人,“他杀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则好。”
冯善伊总觉得姑姑乃魏宫第一淡定人,任何惊涛骇浪都似乎了然于心。多年而来,她从未见她面露过一次惊慌,便如现在。
“宗伯难逃一死。”冯善伊低了一息。
“噢。”冯太妃只不过应一声,随即拉了拉毯子,似乎她与宗爱几十年之交情是比水淡。
春姑姑此时走上去,换下茶壶,又想起一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冯善伊:“不知为何。太后娘娘有提到你,要我请你过去叙一叙。”
“我跟那女人又没交情,何来叙。”冯善伊甫一笑,忽而顿住,怔怔道,“你说她要见我。”
立在太和殿前,数了殿门上高高矗立的凤凰,再数凤凰的爪子。冯善伊叹了口气,觉得比起姑姑的宫设,太和殿庄重雍容得让人发指。殿首的公公前来报信,引着善伊入内,一路飒飒风寒,过了几处中门,他们将她送入一座装饰朴素的殿室,她方入,便听身**门沉沉阖闭。她抬眼向上殿望去,空无一人。殿下只立了一人身影于素绨屏风前,她觉得熟悉,细看下,竟是李敷。这几日来,她似乎与这个男人格外有缘。
李敷突然跪下,迎冲上殿的罗帐蓦然跪地,数层帘幕依次扬起,由后殿而出的女子,素服素鬓,极是节俭朴素。终于,过度奢华之后,太和殿迎来了第一位崇尚节俭的帝王母子。她腕上尚绕着佛珠,周身散佚檀香,貌似由佛堂而来。
冯善伊跪地,行礼问安,再扬头时,常太后已落坐殿首。她看着她的眼眉,突然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这妇人的一脸亲和,引自己想起了分别多年无见的母亲。
“你就是替先帝统领内宫事宜的女中侍,冯善伊?”连她的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全不似一个太后的气度。
冯善伊应:“回太后娘娘,正是奴婢。”
常太后于是笑:“听说你也兼任着女尚书一职,执理外宫奏折文书,辅佐过先帝。”
冯善伊一时将头垂下:“奴婢不才,不过是替先帝行整(。。)理归纳之事,外宫政事愚昧浅知。”
常太后点点头,又道:“你还年轻,既有统领**的能力,何不留在皇上左右尽心效力。”
冯善伊料到太后会如此问,她业已做好了准备应答,未及开口,另册李敷忙转向上位掷地有声道:“太后娘娘,着冯女官出宫是皇上的意思。”
前有李敷替自己说明,冯善伊作势忙跪地,狠狠磕头:“太后娘娘,奴婢无能,不能辅佐先帝爷施行仁政,甚累先帝由奸人迷惑心智,乱政妄为。我等罪臣,皇上不治罪只遣家已是大恩,奴婢岂敢再累圣上。”
“此一时彼一时,时政不同了。”常太后笑笑,又念,“不过既是皇上的意思,哀家自然不好左右。只你家门凋敝,京中已无亲人,出宫之后作何打算?”
“奴婢。”冯善伊仰起头来,额头刺痛,咽了咽口水,终于道,“奴婢愿意落发为尼,余生守着先帝陵寝尽忠职。”不会再涉及深宫恩怨,不会再插手政事,从此以后,她不仅会做个聋子,更要做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常太后无声地凝着她许久,散了一抹笑:“你是个好孩子,出宫去也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冯善伊也分不清她此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听话的应了,尤其觉得奇怪,常太后一心一意唤她来,仅仅是为了此事?
“冯善伊。”常太后突然唤了她。
冯善伊心一沉,知这才是正事要来了。
“听说先帝爷生前最后半月极其宠爱宫中一个女子,却又没能记入彤册,无可询查。你操管**,事无巨细都清楚明白着。哀家想向你打听个这个人,如何?”她说着立起身来,缓缓行下殿。
她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到自己身边,冯善伊都始终垂着头毫无反应。
太后弯下身来,声音直落她耳底:“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想要明哲保身退避而去。不过你也当知道这地方来得容易,去得难。哀家不舍得你离开的说辞有很多。”
明明是极柔的声音,明明是极弱的女子,明明是极慈的胸怀。冯善伊还是笑了,原来,这宫中人人都是持着面具如行尸走肉般生存,生存的方式有很多,外柔内刚,不失为最适宜。
“你当体谅哀家之心,这一切都是为皇上。皇上收了先帝的宫妃,这其中有多少危险的女子不可琢磨。这个暗受皇宠却毫无来历的女子,是皇上身侧的隐患,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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