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紫英斩钉截铁的回答,思及天墉之上所受的冤屈,饶是屠苏心志坚定,也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师尊的恩情、师兄师妹日日夜夜相处的岁月,所有的记忆都齐齐涌上心头,如波涛般席卷了他的内心。
养恩难报,师恩难偿。
兄弟之情,兄妹之情,一件一件,一桩一桩,亦是如何也还不清。
“启禀师尊,弟子已决定……不再回天墉城。”
时间仿佛凝固,红玉“百里公子?!”的惊呼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他缓缓闭了眼。
——他不悔。
——百里屠苏,不会后悔。
怒气氤氲在紫英眼中,清淡平稳的瞳眸结起层层冰霜。夙汐微微抬袖,倏忽又放了下去,她看着紫英一步步走向屠苏,而后凝视着屠苏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屠苏缄默片刻,道:“弟子已决定,不再回天墉城。故要与师尊明言,弟子绝无犯下杀害同门之罪。”
“你可知,自己所言何意?”
紫英眸中冷冽一片,他猛然一甩广袖,语调瞬间降到了冰点:“下山一趟,便觉再无顾忌?不返昆仑,身中煞气如何抑制?将性命视同儿戏?!”
“……若回天墉城,又能如何?”
“?!”
夙汐讶然看向屠苏,只见屠苏虽是跪着,背脊挺得笔直,眉宇间隐约透出倔强之色:“封印解开,三日后弟子便魂飞魄散?封印不解,弟子于门派中苟延残喘,直至迷失心智,变为疯狂?”
“苏苏?!”
“什么……什么封印?屠苏哥哥……魂飞魄散?”
晴雪和襄铃的惊呼声一前一后的响起,紫英眸中泛起极浅的哀色,他缓缓又道:“……从何得知封印一事?”
“天墉城除剑术以外,尚且精通解封之术,师尊如此神通,必是早已知晓我身怀封印,无怪乎……偶尔流露欲言又止之色,只是怕弟子难过,从未提及……弟子明白,师尊望弟子摒弃杂念,于昆仑山中静心清修,即便无法全然抑制凶煞,至少可多活三年五载。”屠苏一顿,话语却转为坚定:“然而下山以后,弟子方知,一个人活着,原本……有许多事情可以去做,结交朋友,行侠助人,哪怕只是踏遍万里河山,心胸开阔,也好过为苟活安于一室。”
“弟子已不在乎能够活得长久,只求按自己心意去做。”
“自己心意?”紫英眉睫轻颤,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么当你体内凶煞再也无法抑制之时,又该如何?”
“在那一天到来以前,弟子将前往渤海之东的归墟。”
“那个无底深渊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事物,光阴流逝、天地变迁,什么都不会有,只余下永恒黑暗的禁锢。届时……哪怕凶煞之力将弟子化为狂魔,亦不必担心祸害人间。”
夙汐陡然瞪大眼。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许许多多个声音。
——生尽欢,死无憾。夙汐你那么束手束脚,简直像个笨蛋~
——我命由我,不由天!
——小汐,人活着,只要快乐就好~想做什么,那就去做~
——弟子已不在乎能够活得长久,只求按自己心意去做。
他们都这样,对她说着。
……其实入了执的,一直是她吗?
害怕魂魄溃散,害怕入魔后神智消散,害怕不能与紫英一直在一起,所以不停踟蹰,不停犹豫,不停畏惧。
其实她只需对紫英说一句话,一句便足够。
即便最后她体内神力消散,入魔入执了又怎样?
——若能不悔,纵然身死,又如何?
夙汐微微闭眼。在那一刻,她猝然放下了一切。
所有的畏惧,害怕,担忧,纠缠,顾虑,在那一瞬间,化为了平静。
有一些事,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
“以师尊之能,若要将弟子带回昆仑,弟子定然不敌,然而心中不会甘愿。”屠苏还在慢慢说着:“师尊已成仙身,想必看得更是通透,世间生灵终难逃一死……弟子再也不敢奢望改变什么结果,只求亲手选择怎么去活,他日遇事,亦不言悔。”
紫英神色触动,喃喃道:“……不言悔……”
“有人寿数过百,却未必和乐满足,有人一生不过短短十载二十载,或许也能做到许多轰轰烈烈之事。弟子此生成就不了经天伟业,光耀师门,亦不知何时即将前往归墟,然而在此之前,弟子也还有许多事情想要去做,此心此念绝非轻贱性命。”
“恳请师尊成全。”
“……”
紫英闭眼,像是想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看着屠苏,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你,当真想清楚了?”
不等屠苏回答,紫英敛眸又道:“为师……曾有一位挚友,亦是无论如何都要依自己心意而活,不论经历百折千磨、世间种种挫折苦难,仍然一往无前,从未言悔,也不在意结果如何。”
——咕咕,天河请你吃烤野猪~
——我啊,就是这样选择的,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不会后悔。
夙汐仿佛看到了那个小野人站在她面前,挠着后脑勺向她憨笑。一时间,她眼中浮起水光。
“你的性子,分明与他并不相同,这处却颇为相似……”
是啊,很像。
他的挚友,亦是那般凭心而活,从不言悔。
“……”紫英仰首,望着苍穹天际,他的话语中,有着微微的叹息:“也罢,清修多年,或许真正窥不破的,反倒是我。”
“你若执意如此,便顺机缘行事去吧。”
屠苏瞳眸蓦地一下睁大:“多谢师尊!”
“但你可知,既不愿回天墉城,便不能再以我天墉弟子自居。”紫英看向垂着头的弟子,见他肩头猛地一震。他的眸中染上点点复杂之色,话语却依旧掷地有声:“今日只得将你逐出门墙!”
“弟子明白……师门数年养教之情,如今深恩负尽,皆是弟子过错。”
这样说着的黑衣少年,一向坚毅的面上还是泛起痛楚。
“无甚对错,既已想清楚了,从这一刻起——”紫英蓦地一甩袖:“百里屠苏不再是天墉城门下!”
“!!”
夙汐垂下眼帘。
——屠苏心里不好受,可小紫花……心里又怎会好受?
点点荧光流转在半空,泛着黄的手卷慢慢落到了屠苏面前,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此剑谱所载,乃是我一生剑术之大成,并非天墉武学。你天赋无双,实不该就此埋没,且收下自行钻研,但亦不可躁进而为。”
“师尊,我……”
屠苏抬首,眼中皆是震惊。一边的陵端面露惊恐与不甘:“执剑长老,怎能,怎能……”
紫英冷冷看了陵端一眼:“陵端!”
陵端吓得后退一步:“弟子、弟子在……”
“尔等奉掌门之命下山,只为捉拿百里屠苏一人,却为何纵火焚山,罔顾生灵?!丧德之至!!”
“长长长、长老明察……全是那百里屠苏——”
“住口!”紫英出言打断陵端的话:“犯下如此大过!必当严惩!”
陵端一个哆嗦,跪了下来:“啊,长老恕罪!长老恕罪!”
“你现在,与其它弟子自行回天墉城,面见掌门,将你纵火之事向掌门道清,不得隐瞒!之后一切听候掌门发落!”
“弟子、弟子遵命!”
陵端神色灰败,他唯唯诺诺点头称是,然后连忙与其余人一起御剑离开。眼见飞剑化为黑点,紫英又看向手足无措的屠苏,淡淡道:“你我已非师徒,不必如此相称。”
屠苏眼中有泪光闪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对师尊敬慕之心,永远不变。”
“……你命途多舛,即便需要放下一切随心而活,恐日后仍有变数。”紫英微微阖眼:“倘若有朝一日,以你体内凶煞之力与超凡剑术为恶,祸及苍生,我必亲手将你斩于剑下!”
“弟子深明,谢师尊大恩!!”
屠苏双手颤抖地接下剑谱,话语隐隐约约带了丝哽咽。
紫英神情淡漠,仿佛叫人看不出丝毫涟漪,可夙汐却知道,他的内心并非他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此情此景,又怎会……不难过?
夙汐看向屠苏,眼中露出一抹悲色:“屠苏师兄,芙蕖和陵越师兄都很担心你。你……一定要安好,不要让他们难过。”
“……”
“也别让我和师尊……难过。”
“芙苓师妹……”
夙汐眼中一片晦暗,她黯然看向紫英。紫英将眸子移向夙汐,他眸光清淡,却带了丝恸色,半晌,他微微颔首:“我们,回山。”
夙汐刚一点头,红玉的声音就突兀地响了起来:“主人!”
夙汐惊异看向红玉,红玉也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美丽的女子转过脸,微微笑了起来:“跟随于百里公子身边,见他许多时候心意果决、一往无前,心底亦十分钦佩,不由觉得……自己活得久了,反倒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
“今日,红玉有话想问主人。”
不等紫英回答,红玉不假思索便问道:“眼□佩太微之人,可是摇光、太微真正主人?”
夙汐陡然望向红玉——她怎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是。”
紫英并未迟疑,旋即颔首承认。
红玉眸中涌起无尽震惊,屠苏亦是愕然望向紫英。
——摇光曾与她言,她的主人早已魂飞魄散!
——师尊曾言,太微剑剑主乃他一生所念之人!后来师妹入门没多久,师尊便将太微给了师妹!如今,又说身佩太微为太微原主人?
——这是怎么回事?!
“……红玉还有一句话想问。”像是想到了什么,红玉脸上逐渐浮现起悲色,她闭了闭眼,而后遽然望向紫英,眼眸凛凛:“身佩太微之人,可是主人一直以来思慕之人?”
夙汐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她心中又慌乱又惶恐,又带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情绪。她像是害怕紫英答出什么,又期望紫英答些什么。
——她期望紫英……答些什么?
“……”紫英轻轻拂袖,他看向夙汐,目光淡然而又坚定。他开口,话语虽轻,却是果决:“是。她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思慕之人。”
、衷肠
“……”
仿佛心脏被狠狠击中,脑中一片混茫,夙汐顿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办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周遭人的神情与话语,她恍若未见,也恍若未闻,那双浅色的眸子倒映出她怔然的瞳眸,他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认知让夙汐须臾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无法分辨自己心里浮起的是怎样的情绪,自己的意识似乎丢进了混沌海,沉沉浮浮找不到方向。
之后的记忆模糊成一片,依稀记得自己似乎是被紫英牵住手,而后带着自己御剑离开。她再回过神时,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她已回到了天墉城。
神智一点一点苏醒,天墉的风带起相同的蓝白衣角。夙汐嗫嚅着唇,她想说些什么,却依旧一句也说不出。
竹林犹自摇曳,沙沙轻响。
在天墉之上的几个月,夙汐曾想过许多遍她向紫英说出那些话的情形,他或许会无奈地笑,或许会抿着唇看她不说话,或许会耳朵通红地扭过头。
可夙汐没想到过,会发生今天的事。
——“她是我今生今世,唯一思慕之人。”
他便这样,不带一丝犹豫地,回答了红玉的话。
“紫英……”
她下意识喃喃。
现在该说什么好,该做什么好?
“师叔。”
他静静看着她。
夙汐蓦然惊觉,现在的他与她之间,只隔着一步。
——他们之间,便一直隔着这一步之遥。
他的面容恬静,宛如微风之下水波不兴。紫英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睑,缓慢而轻地说:“我被魇魅所伤后,梦璃曾入梦来见过我。她,给我看了一个梦。”
他缓缓抬起眸,看向她的眼睛:“是师叔的……梦境。”
“?!”
夙汐猝然想起梦璃让她看的紫英的梦。
——他看了她的梦?!梦璃她……!
——如果梦璃是抱着与唤醒她同样的目的让紫英身处她的梦境……
“你……看到了什么?”
心跳似乎凝固住了,夙汐听到自己机械而僵硬的声音。
——那么,他看到了什么?
“……”紫英低下眼眸,友人令他所见的那个梦境在他的脑中遽然再现。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逝而过,一切都鲜明的如同昨日。
那是……她在他身边的所有岁月,与她不在他身边的所有岁月。
幼时的他,曾经许下了永远相伴的诺言。那时的他懵懵懂懂,不晓何为喜欢,何为爱,也不知道,想一直留在一个人身边意味着什么。
可那么多年,他已经明白。
如今的愿望,与当初一般,未曾消逝,也从未变过。
——他想在她身边的愿望,此生绝不会改变。
白发仙人陡然踏前一步。阻隔了他们许久、仿佛天堑一样的那一步便骤然在他与她的眼前粉碎。夙汐慢慢睁大眼,紫英的眼眸近在咫尺,她却像被摄住了魂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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