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贾珠的沉默,其他进士们的眼神可算是肆无忌惮了,有些在观察贾珠,而另一些则对这皇宫更为好奇,四下里看着,虽然不敢窃窃私语,但相熟之人之间的眼神交流还是显而易见。
就在这时,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所有的进士们眼神都转到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只见八个小公公,每两人拽着一张不知卷着什么东西的草席,正往他们这里走过来,直到走进了,这些人才惊愕的发现,那草席里面,似乎是人。
两队人迎面对了过去,还有人不时回头张望着,所有人眼里都有着疑惑,再往前走到了乾清宫门前,只见偌大的甬道上,几名小太监正跪在地上清理血迹,旁边站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手里拎着小腿粗细的木杖,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残留在上面。
领头的公公停了下来,这时乾清宫门口正站着新任的大学士嵩祝。
进士们的眼神都落在了这位大学士身上,新科状元王世深正是这位嵩祝大学士的门生,因此对嵩祝躬身行礼,低声问道:“老师可有什么嘱托的?”
刚刚被草席卷走的人和殿门前斑斑的血迹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此时听到王世深的话,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进去之后,慎言慎行,刚刚那四个,就是胆敢窥视试卷传递消息的奴才,皇上刚刚命人杖弊了。”嵩祝面无表情的说道,可是眼神却还是微微停留在了王世深旁边贾珠的身上。
窥视试卷、传递消息?
所有人全都心里明白了,看向贾珠的眼神中更添了些别的东西。
贾珠也是心中一紧,不由得攥紧了掌心,奴才、杖弊,这些字眼让他心里格外难受,不由自主的响起了贾政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从那天起,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叫做君臣,可是心里知道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个人是高高在上、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皇上,和亲眼见到四个人被活生生打死的感受有着天壤之别。
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想象,如果皇上相信的是御史之言,那么自己的下场又将是如何。
等进了乾清宫,所有人都不敢分心去想其他,全都收敛了心神,中了一甲可直接入翰林院学习,而二甲、三甲却要再行考试选拔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因此贾珠他们先行离开了乾清宫,只留下二甲、三甲。
出了乾清宫,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这一次带他们去翰林院的正是刚才的大学士嵩祝。
嵩祝走在最前面,心里想的是之前康熙对自己说的话,这一批选□的一甲,试卷他也都看过,几乎全都是沉稳的,皇上格外看重,再加上翰林院刚出了戴名世那件事,皇上特意交代,要分派好这批进士切不可走了邪路。
嵩祝心里叹了口气,他刚刚把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别说这一批新科进士们心生恐惧,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而皇上的目的,也正是在此吧,否则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在乾清宫门前杖弊那些太监了。
不自觉的再多看了贾珠几眼,这人如此得皇上的青眼,恐怕前途是不可限量,只是,该把他交给谁门下,这还真是不好办,那被废黜的原榜眼刘田炳才情确实是在这贾珠之上,在翰林士子中也颇有名气,贾珠这一次,恐怕是树敌不少。
最终,与李守中私交不错的大学士王掞做了贾珠的老师,晚上李守中带着贾珠亲自到王掞家中行了拜师礼,之后贾珠才回去了贾府。
荣国府也设了家宴为贾珠庆贺,此时贾珍等人也都笑容满面的前来祝酒,贾母还有些恼怒他之前对贾珠一事的推脱态度,脸上对贾珍淡淡的,贾珍心里后悔,脸上只陪着笑,贾珍的妻子尤氏也连忙捡着贾母喜欢听的话说,又问起了惜春是否乖巧,这才把话题引到了孩子们身上,贾母的视线一落到旁边孙子、孙女们可爱的脸上,气也消了一大半。
家宴结束后,贾珍夫妇回了宁国府,贾赦邢夫人也回了自己的院子,眼前只剩下王夫人和贾珠,贾母这才对贾珠说道:“在翰林院里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尽管开口,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贾珠应下了,这才回了自己房中,此时李纨已经怀胎七个月了,并未参加家宴,此时正歪在炕上绣着婴儿的小肚兜。
“这些让丫鬟们去做就好了,你多休息休息才是。”贾珠坐在炕上,轻轻的搂着李纨。
“她们针脚马虎着呢,这是贴身的东西,还是我自己做放心。”李纨笑道,“况且一天也只做一点儿,哪里就能累着了,倒是你,如今进了翰林院,恐怕比得功名前更要劳累了。”李纨说到这里,看着贾珠并不红润的脸色,心里也忧心起来。
看到妻子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贾珠握住了李纨的手,嘴角微微扬起,眼底也满是温柔。
而在心底,今日所见的那一幕悄悄的在心里生根发芽,让他对一向所坚持的未来,产生了迷茫。
高中榜眼光宗耀祖,而后步步高升,这是所有人对他的期待,也是之前他所坚持的。
可现在,他却觉得,能够一直握着妻子的手,看着他们孩子出生、一天天的长大,似乎比任何的高官厚禄,都更让他心动。
秦淮河畔齐看热闹
从镇江京杭大运河转入长江,沿着长江南下,当船驶进金陵秦淮河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了下来。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暗沉的江面忽然亮起了连片的灯火,再向前走,只见一艘艘画舫在灯笼的点缀下显得分外富丽堂皇,再看两岸,华美的亭台楼阁临岸而立,灯火通明热闹非常。
在这片耀眼的灯火下,连夜空中的月亮都显得暗沉无光了。
船渐渐靠近岸边,寻了一处空隙停住,弘皙打定主意暗访金陵,因此命代目暂且在船上守候,他和贾政一起先去寻一处僻静些的客栈。
上岸之后,更觉得此处热闹非常,画舫上和酒楼中不断传来觥筹交错和歌舞丝竹的声音,早有人眼尖的看到了弘皙和贾政从一艘刚刚驶入港口的船上下来,只见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子灵巧的穿过人群走到了他们二人近前,做了个揖。
“二位是外乡人吧?”
贾政顿住脚步,看着面前一脸讨好的小子,只见他一身布衫,尖瘦的脸上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直转,开口说道:“你们这里可有安静些的客栈?”
那小子闻言连忙开口:“二位可问着了,若要住店,我们那云翔客栈可是这里头一号,二位来看看?”
弘皙点头,便和贾政跟在这小子后面绕过了一座华美的酒楼,直奔小巷,进了巷子,便见到了云翔客栈的招牌,进了客栈,小子和小二打了声招呼,便带着贾政和弘皙到了后院。
“二位,我们这里是独门独院,你们看可满意?”
只见这小院一共四间房,院子十分敞亮,比起前面的热闹这里可算是安静的很了,只蝉鸣声分外清晰。
“这里不错,就住这儿了。”弘皙满意的点头,拿出了一块碎银子打赏了这小子。
“二位,若是想要去画舫寻个姑娘,尽管开口小人包您二位满意。”小子结果银子,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去吧,有需要爷再找你。”弘皙一努嘴,小子欢欢喜喜的走了。
小二赶忙跟过来伺候,弘皙付了定钱,又打赏了小二银子。
小二将这四间房里的灯里都添上了油,贾政让他准备了笔墨,而后给贾珠写了封报平安的家书,又嘱托了贾珠在翰林院中做事多看少说,之后问了家里人的平安。
写完了家书,贾政想起了王夫人所托之事,却又有些犹豫,如今弘皙想要暗访,如果自己去了薛家,那便会暴露身份,到时候就麻烦了。
正犹豫着,却听见弘皙敲门,说是要和他去外面逛一逛这秦淮夜景,寻一间酒楼吃晚饭。
两人先是去了船停泊的地方,却见代目和一个老翁聊的正欢,这老翁正是秦淮河畔专门负责看管过往旅人船只,付了他银子,弘皙便把代目和那两个侍卫一起带下了船,将船交给这老翁照看,并告诉了他自己一行人住在云翔客栈的东跨院。
沿着河畔,只见两侧酒楼一间挨着一间,每间看上去都艳丽的很,最后弘皙选了间玲珑别致的进了去。
正巧一桌客人刚刚离开,小二收拾了桌子,招呼弘皙五人坐下,这里正挨着窗,往外一看便能将秦淮河上的景色收入眼中。
刚坐稳,就听见前面一阵喧哗,人群涌动,都聚集到了一艘挂着十三盏大红灯笼的画舫前,酒楼里的人也都向那方向看去,贾政也好奇的望了过去。
只听邻桌一人此时开口说话,语气带着不屑:“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薛家那个呆霸王儿子!”
贾政一听就愣了,他刚刚还在想薛家,没想到却在这里听到了关于薛家的消息,于是便把注意力放到了邻桌上,只见开口说话的那人穿着月白色的袍子,看上三十岁上下,十分儒雅。
他旁边坐着一个穿着天青色袍子的男人,听了这话一脸惊诧:“李兄,莫不是我记错了,我离开金陵去开封的时候这薛家的儿子不过四岁大,如今才三年过去,一个七岁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到画舫这里来?”
那李兄闻言冷哼一声:“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位薛公子从六岁起,就是这秦桧画舫的常客了!”
贾政听到这儿,眼睛都要蹬出来了,他没听错吧,这么大点的孩子,让他去画舫寻欢作乐,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哈哈,可便宜了这画舫的姑娘,哄孩子都能赚大把的银子!”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另一桌上响起,只见一个髯须大汉接过了那中年书生的话茬,隐晦的语气让旁边几桌的客人脸上都浮起了暧昧的笑容。
“我还听说,他爹已经病入膏肓,这薛府连棺木都准备好了,这老子快死了,儿子却还在温柔乡中逍遥快活,全天下只怕也只有这位能做得出来!”又有人兴致勃勃的加入了讨论。
贾政闻言也是眉头一皱,这薛蟠也太不像话了!
“怎么他也来了?”这时却听见对面的弘皙低呼了一声,贾政转回头,疑惑的看了眼弘皙。
弘皙伸手指了指外面,贾政向外面看去,只见围着画舫的人群向外扩散开来,露出了中间空地,站在空地中央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锦袍男子,身后还站着四个彪形大汉。
“小娃娃,今儿这艳秋姑娘,爷是要定了,你还是早点儿回家吃奶去吧!”那男子说罢,对面的薛蟠气的脸都绿了。
“我呸,你眼睛长到狗肚子上去了,连你蟠大爷都不认得,竟然敢跟蟠大爷我抢姑娘,活的不耐烦了!”这薛蟠人小,声音可也不小,眼珠子一瞪,身后也站了一排护院家丁,一个个也凶神恶煞似的。
贾政瞅了那锦袍男子半晌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才把眼神转回来看向弘皙,低声问道:“他是?”
“我十叔。”弘皙无奈的说道,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先是碰到了九叔,之后又是十叔,怎么自己的叔叔们一个个的都跑到江南来了?
什么?贾政一听立刻又看了过去,那个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典型恶霸的男人竟然是康熙的十皇子敦郡王!
“那小子死定了。”弘皙抚额,他这十叔在京城里也是无人敢惹的一霸,连皇玛法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京城八旗子弟见着他哪个都哆哆嗦嗦唯恐自己惹恼了这位,挨一顿胖揍受皮肉之苦,眼前这小子竟然一口一个蟠大爷,还出口辱骂,真是无知者无畏。
弘皙的话音刚落,只见老十双眼一瞪,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薛蟠,怪声怪气的说道:“爷我就是活的不耐烦了,你能把爷怎么样?”
“怎么样?!送你去见阎王爷!来人,给我往死里打!”薛蟠气得一跳脚,一声令下,他身后的护院家丁们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刀枪冲了上去。
“砰砰”几声,只一个照面的功夫,那一群家丁就被老十身后的四名侍卫踹翻在地上,一个个兵器也撒了手,躺在地下哎呦哎呦的起不来了。
薛蟠一见这情况,腿立刻就软了三分,再一看旁边围观的人群一个个脸上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不由得你恼羞成怒,指着老十喊道:“有种你给我等着,我今天不把你给打死,我就不是薛蟠!”
老十眉梢一挑,双臂环抱,头一扬:“爷我今天就不信这个劲儿了,不管你叫来多少人,爷我都在这儿等着!”
薛蟠撒丫子往薛府方向跑,躺在地上哎呦乱叫的家丁们也都挣扎的爬了起来,兵器也顾不得拿了,一个个也跟着小主子往回跑。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只见马蹄声呼喝声响起,这薛蟠浩浩荡荡的带着一大群人往这边赶了过来,周围的人呼啦一声让出了一大条道,薛蟠此时又恢复了最初趾高气昂的模样,指着老十喊道:“就是他,给我打!”
“扑通!”声接连响起,黑压压一群人连老十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全被这四个侍卫给扔进了秦淮河中,惊动了河中一排画舫。
“你……你……”薛蟠这时候完全傻眼了,瞅着老十嘴直打哆嗦。
“爷我怎么了,嗯?还有多少人,都一起叫过来吧!”老十此时脸上别提有多兴奋了,他在京城可是连御史都不敢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