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划下第五道印记的那天,天牢里来了一位访客。
“圣旨到……陆临清接旨。”
是熟悉的声音,我抬眼望去,有些惊讶:“王爷,”上前几步,长跪于地:“……罪臣陆临清接旨。”
他瞥了我一眼,正容道:“口谕……陆临清未能妥善保管寿礼,实属不该,但念其家族有功于朝廷,可将功补过,朕出一题,着其以画作答,若能合朕的意,便恕无罪。”
“遵旨,谢皇上。”
、第 26 章
赵书安俯身,将我从地上扶起,仔细的看着我,半响,轻轻一叹:“临清……你这样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我闻言一震,不着痕迹得避开他的手,一揖到底:“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你也不必谢我……是父皇对你们家向来恩宠有加,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他抬头望了下四周,皱了皱眉头:“临清,这几日你可受苦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何况我确实有所不该……”,我微微侧头,望着烛火淡淡说道。
“那个在朝堂上出言无状的人本王定不会放过他,你今日所受之苦,他日定叫他加倍偿还。”他的眼光如炬,紧紧的盯着我,幽黑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柔情。
奈何我心已死,对这些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嘴角轻扬笑意微显:“万万不可,王爷……临清只想置身事外,此事一了,便是我归乡之期,以后在朝堂上相见不知要到何日……王爷素来知我,求您承全,此事就此作罢吧。”
“你……,好吧。”他似有不甘,脸上隐有忿忿之色。
淡淡一笑:“王爷……不知皇上所出何题?”
“……父皇说,要你就“深山藏古寺”这句诗来做幅画。”
“嗯,”我点点头:“是句好诗。”
摊开赵书安带来的文房四宝,慢慢的磨着墨,静静思索。深山藏古寺,这难就难在藏字上…… 对着烛火细细思索,手里拿着墨块有一下没一下的磨着,赵书安也不搭话,在一边安静的坐着。耳边只听到头顶的缝隙中刮进的寒风咝咝作响,不过有个堂堂的王爷在此,早有伶俐的下人端进了火盆伺候,一时间这天牢里头倒也温暖如春。
烛影摇动,我突然灵光一现,心中有底。铺开宣纸,用刷子蘸了点矾水在舌尖上尝了一下,验了验宣纸的生熟程度,有轻微涩味,应该是刚刚好。旁边放的一些画笔,按照我以前的习惯,画山水时各种型号都要准备一点,一般“小山水”、“大山水”狼毫各备一枝,“小白云”、“大白云”羊毫笔各备一枝,再有一支羊毫“斗笔”就可以了。新笔锋多尖锐,只适宜画细线,皴、擦、点擢用旧笔效果好。但看眼前的笔,都具有圆、齐、尖、健四个特点,使用起来运转自如,都是些上上之品。
果真是细心,我侧头望了他一眼,感激的对他微微欠身,轻柔一笑以示谢意。随即沉气凝神低下头,提笔便画,手腕灵动间运笔如风,不多时一幅山水画便完成了。
“……真是气韵生动,辉煌大度,”有个声音近在耳畔响起。
我一惊,这人何时到了身边的,微微转身,有些尴尬:“王爷谬赞。”
“哪有……,”那人越发的贴了上来,口中的热气暧昧的呼到了我的脸上,“临清果然是才情过人,无人能及啊……”
我艰难的再往边上挪了一点,脑中急转:“……王爷,这画还没完成呢。”
那人却撩起我垂至腰下的一缕头发,轻薄的放在鼻尖轻闻,一脸的陶醉无赖样:“临清……原来你身上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是作画时的颜料墨香……真是好闻呢。”
这个人……我觉得耳根开始发热,有些恼羞成怒,声音不由大了点:“王爷;”将手中画笔“啪嗒”一扔:“下官画不出了……”
赵书安收敛了调笑的神色,装作有些幽怨的看了我一眼:“……真是开不起玩笑,”走到凳子旁故作潇洒的转身坐下:“继续吧……本王就在这里看。”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提起画笔,在山水下的小溪边上开始下笔,首先以羊毫笔蘸赭石画脸,花青画衣袍。再以小狼毫笔勾脸部及衣袍的线条,以赭墨大区分阴阳面,最後补景落款,完成全画。
望着那个在挑水的小和尚的脸,我有些得意。
“临清……这个……,”赵书安走过来看着画,一脸的苦笑:“你就算是不高兴,也不用把本王画成个小和尚吧。”
“臣岂敢……这个小僧虽说是年轻力薄,可是眉宇间隐有沉持稳重之态,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宗师。”
“……好,好,”他被我噎的只能摸脸苦笑。
我想了想整了下衣袍,对着赵书安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他被我吓了一跳,赶紧过来,边扶边说:“……临清,这又怎么了,突然行此大礼?”
“王爷……,”我俯□,中规中矩给他磕了个头:“王爷对臣如此大恩,臣实在是无以为报……臣不敢高攀与王爷做朋友……只是今后,若王爷不弃有所差遣,临清定然不辱使命,在所不辞。”
“……起来吧,”他放开我,看着摇曳的烛火,叹了一下,有些疲惫的说:“你一直是这样伤人的吗?”
又突然转身,那深邃的眼睛如炬般直直的盯着我,脸上霸气隐现:“你以为本王不知道你与沈明玉之间的事情?前几日,你的那个忠心的侍从跪在沈府门前一天都没人理睬……那天在朝堂之上若他替你开脱,你还用在这里受苦……临清,你究竟为何啊?”
、第 27 章
他言辞锋利,我无法招架,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舔好的伤口,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用力撕开……那种痛,那种冷深入骨髓,侵入五脏,活生生的简直如同要了我的命一般。
我究竟为何?为何?为何?到如今,我竟也不知……只觉得愁肠百结,诉无可诉,眼前的烛火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天地间都在旋转……身子一软,竟斜斜朝地面倒去。
赵书安一惊,连忙将我纳入怀中,轻拍脸颊:“……临清,临清……”
我听得他焦急心痛的呼声,奈何半点力气也没有……许久,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想说话,喉咙里却咯咯作响,一阵腥甜竟冲口而出。
“临清……,”耳畔的声音又像是高了几分,“来人,快宣御医。”
“……不……不可,”我用力的拉住他的袖子,努力平复了下喘息:“此事不宜闹大……王爷,一个罪臣如何能请御医呢?”
“本王不管,你的身子要紧……,”他搂紧我,手微微的颤抖着高声到:“来……”
“王爷!”我掩住他的嘴,疾声道:“临清求您了……只是血不归经而已,一会儿就好了。”
“可……唉……,”他抱紧我:“对不住,临清……对不住,本王一时昏了头瞎说,你别动气啊,”他将头埋在我的颈边,反复低声的道歉。
我觉得这个怀抱虽然温暖却有些紧的让人透不过气,便朝外面挪了挪,赵书安也发现了赶紧松开我,扶着坐下,眼睛紧张的盯着我:“临清,现在感觉如何,好受些了吗?”一只手还不停的抚着我的背。
我点点头,轻拍他手背示意他停手,喝了一口他端来的热茶平复了一下,觉得缓过来点了,“王爷不用紧张,只是一时间血不归经而已,以前也有过,不碍事的。”
他望着我,深邃的眼底竟有苦楚:“临清……我们在一起不好吗?我……断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的,”他欲言又止,面上有些微红:“……你要是……考虑……那个事情……我明白的,沈明玉能做到的,我也愿意……”
我听他说的越来越荒谬,只得苦笑出声打断:“王爷……,”心念一动,若是今日不能让他彻底断念,今后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情来:“临清已说过,臣心在野,而王爷在朝,王爷难道要为临清放弃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他听了我的话后,微微的皱起了眉头,神色间有些犹豫。
我暗中叹气,继续说道:“王爷天璜贵胄,贵不可言……王爷既是天家人,就理应以天下为重,如今天下虽太平,可吏治腐败已见端倪,圣上年岁渐高,正是王爷们为万民造福的时机,王爷难道忘了自己的抱负吗?”
“可是……临清……”
“王爷……,”我伸出手,捂住他的嘴,一字一字的慢慢说出“至于……臣与明玉之间……那是臣情之所钟,无怨无悔。”
、第 28 章
“你……,”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清楚的看到了里面的伤痛和失落。
“是……”从他身旁滑落至地面,跪在他脚边,“请王爷承全……”
他脸上闪过种种复杂情愫,宠腻又夹杂着失望,痛心又有些不舍……最终恢复平静。他低□,将我从地上拉起,展平衣服,轻轻拥入怀中:“临清……让本王抱一会儿吧……,”我也无言,就这么静静的立着。良久后,在我头顶轻吻数下,叹了口气便放开我,转身过去将桌上的画卷起:“这画本王就带走了……父皇已有意放你,不出几日,你便可以回家了,自己一切当心。”
“……是,多谢王爷。”
他轻勾嘴角,仿佛自嘲一般,走到牢门口又停下,淡淡说道:“我们相交至今,这句话你说的最多……”
随即大步走出,再不回头。
、第 29 章
赵书安走了之后,这阴暗的天牢内就再无访客。
而我的身体也似乎变得越来越虚弱,咳嗽几乎不曾停止,指甲因为气血不足而变软,墙上刻画的痕迹也越来越淡。
其实我所受到的照顾比其他牢房的囚犯来说,也算是十分的细心了。牢中稻草、净水每日都更换,饭菜虽不精致但也不是那种粗糙的冷饭。只是到了随后的第二天时,我已无力起身照料自己,只有躺在干稻铺成的地铺上咳个不停,阴寒冰冷的牢房内只有我不断的咳嗽声和寒风刮进的咝咝声在回荡。
明玉……我欠你的也该算是还清了吧……那么从此以后……但愿勿复相见……
心中慢慢平静,我的思绪渐渐的回到了家中,那明亮宽敞的房间,自由自在的生活……
好想念疾风……
好想念小离……
我在半梦半醒中思念,在滚烫的体温中思念,在剧烈咳嗽中思念,我开始想,或许我会在见到他们之前就死去……不行……我好想回家……
可能是我的意识已经混乱不清,所以在有人踏入牢房时,我恍恍惚惚,没有察觉,直到他们把我带出牢房。一路上似有颠簸,耳边也有说话声,可是我实在没有力气去听,总是昏昏沉沉的。
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中,上面有水滴轻轻滴下将我的脸颊渐渐打湿。那个熟悉的体温……
“疾风……,”我用尽力气,可没想到出口竟是沙哑的声音。
“老爷……是疾风无能,您受苦了。”他一向平静的声音忽然有了颤抖。
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心中只有这个念头异常明晰:“……我想回家……”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了,只觉得身体又开始一点一点的软下去,我强撑起精神,紧紧抓住疾风的衣袖,等着他的回应。
“是,老爷请放心……,”疾风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柔声向我保证。
心头一松,终于可以安心的休息了,我几乎立即陷入沉沉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神智开始慢慢的清醒。身体再次接触到的,是柔软的床铺;耳里听到的,是涓涓的流水声;鼻里闻到的,是梅花吐蕾的馨香和淡淡苦味的药草香。
可惜我烧的昏天暗地,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但是我知道到家了。虽然身体很难受,可是心里却觉得无比的安宁。
隐约感觉自己或许撑不下去了,这样排山倒海般的病,第一次发生,我不认为自己可以熬的住,只觉得这对于自己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身边非常安静,感觉不到有一点点人的声音,我身边没有人吗?我将孤寂的离开这人世吗?
此刻,许多往事竟然都涌上心头。幼年勤奋,少时出名,名动天下,终成累赘……如今便要离开,心里并没有太过喜悦或悲伤,只是早知有今日,又何苦来这人世间呢……
心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收缩与疼痛,几乎将我的呼吸阻断,可我早已无力气去抵抗,只得任由它再次将我的意识剥离,混混沌沌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便是大限了吗?
混混沌沌中只觉得身体渐渐的轻了起来,身上的痛楚也没有了。好像离开了床铺向上方飘去,远处有一个白色的亮光在召唤着我,我努力的向那边飘去……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箫声,空旷清灵,宛转绝尘,我心头一震,不由停了下来,细细品味。那箫声出尘清灵,仿佛已悲至及处喜至及处,无忧无嗔,无泣无叹,隐有看透红尘却大悲天下之意……
若心能安定,心即本然,透空一切凡尘烟……
我只听得灵台一阵清明,慢慢转身继续向上飘去,但觉这箫声便离我越来越远,渐不可闻。我却实在喜这箫声,略一犹豫,便转身沉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