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峥忍不住插口:“那么高凌究竟是怎么失宠的?”
韦成涛抬眼看满目荒凉:“你别急,听我慢慢说。”
隆武三十年十月,和煦的阳光照耀在金殿琉璃瓦上,散出瑞彩千条。皇宫正殿正在举行三年一度的殿试,有资格参与的都是秋闱中的佼佼者,排在前三名的便是俗称的状元、榜眼和探花,殿试其实也就是个走过场,让学子有幸见识一下皇家的威严而已,殿试结束后皇帝会赐宴,接着便是最为风光无限的跨马游街,接受百官与百姓艳羡的眼光。古往今来多少学子孜孜几十年为的也只不过这半日风光!
然而状元和榜眼殿试已毕,主持仪式的礼部官员连喊三遍:“一甲三名,吴实进殿见驾!”却仍不见有人上前。皇帝不觉皱起了眉,百官也开始窃窃私语,这时有一官员出班奏请皇帝取消吴实的功名,理由是目无君上。皇帝正要点头应允,侍立身后的皇十子高凌抢前一步跪倒:“且慢,请父皇恕罪,这探花吴实其实是儿臣的化名。”
众人大惊,高凌不慌不忙:“父皇,儿臣三年前看到状元骑马游街,着实羡慕,也想过过这个瘾便假冒士子入闱考试,未曾考虑到此举涉嫌欺君……父皇可否看在儿臣并未给您太过丢脸的份上,轻责一二呀?”说完眼巴巴地向上瞅,一副可怜样。
皇帝心中得意,嘴上却问道:“皇儿,你说你就是那吴实,可有证据?”
高凌想想:“秋闱的试卷除了批阅的考官和父皇您以外,还没有其他人看过,若儿臣背诵一遍考试时写的文章,可否算证据?”
皇帝点头:“一篇策论三五千言,你只要能说出大致内容就行了。”
“是!”高凌背了手,用少年清朗的声音将探花文章清晰地背诵一遍,竟一字不差!
群臣皆惊,十皇子当时还未满十五周岁,文章却如此老到且立意新颖,颇有宰相风范。皇帝惊喜交加,捋着胡子无比得意:“天家有子初长成,高凌不负朕望!”众臣纷纷道贺,一时马屁哄哄。秋闱主考官更是奏到:“皇上,其实十殿下的卷子本来是要给个一甲二名的,只因有两处未曾避讳,所以才屈居第三。十殿下学富五车,不输于任何一名文华院大学士。”皇帝更是龙颜大悦:“传旨,太傅韦成涛教导有方,赏银五千两。吴妃养育皇子有功,赐明珠三斛锦缎百匹。”一时间吴氏一门风光无限。
可惜国泰民安的好景不长,两个月后,西疆前线八百里急报,突厥来犯,安疆王袁腾率兵出征,不料旧伤复发,战场殉国,年未满二十一岁的世子袁峥阵前继位,率西疆军继续抗敌,但突厥来势汹汹,袁峥虽有能力,但老帅阵亡,士气大落,六十万大军的担子挑得十分吃力,战况胶着,伤亡亦不小。
高蕴主动请缨,以皇子之尊率兵亲赴战场,以鼓舞士气。朝堂上,高蕴当着全体文武百官侃侃而谈,从激励士气到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无不胸有成竹。最后,高蕴请战:“愿为阳明万里江山披挂出征,为国尽忠!”
皇帝犹豫难舍,回到后宫,秦妃竟无寻常女子听到唯一的儿子要去打仗而惊慌哭泣,反而取出亲手缝制的战袍给高蕴披上,叮嘱他七尺男儿须得建功立业,但万事不可急功近利,要以大局为重。高蕴一一应下,母子共同请战,皇帝红着眼眶答应,封七皇子高蕴为虎贲大将军,替父出征。临行的那天,旌旗招展帅字飞场,高蕴全副盔甲,更显英气逼人。千军待发,七皇子忽然跪倒御马前:“父皇,自古忠孝难两全,儿臣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膝前尽孝,万望龙体保重,并善待母妃……”皇帝当即下旨,册封秦氏为贵妃,并赐金册,于后宫中极为显贵。高蕴含笑出征,其后每隔半月便有一封书信,风雨不断,言辞间极尽人子孝道。
半年之后,七皇子上奏:朝廷发往前线的军粮晌银严重帐实不符,望父皇明查。
高凌受命首次入主户部,开始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理政之举。
户部尚书周某人实在未将这乳臭未干的少年放在眼里,仗着是后宫第一人——秦贵妃的远房表叔,在高凌把他贪污军晌的铁证收集齐了之后,竟还叫嚣自己是功臣之后,就算皇上也要客气几分,你高凌虽是皇子,又能将我如何!十皇子不急不怒,看看围观的官员众多,只清清楚楚地问了一句:“你可承认贪污军晌?”
周某鼻孔朝天:“就是我贪的,区区几十万两而已,你能拿我怎么样?”
高凌点头:“你承认就好。将士们在前线浴血杀敌,你却贪污他们的军粮银饷,不杀你不足以正国法!”毫无预兆忽然从身旁侍卫腰间抽出宝剑,一下子便将周尚书捅了个透心凉!围观众人俱都惊呆,甚至有两个胆小的当场吓昏。
高凌则抱了铁证去父皇面前请罪。皇帝不怒反喜,盛赞吾儿魄力非凡,小小年纪能当机立断,真乃吾家千里驹也,将来必大有作为!第二日朝堂之上宣布:抄周某人的家;周某人既已伏法,因此这空下来的户部尚书一职便由十皇子出任,以后一切军饷事宜皆由高凌全权负责。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西疆军捷报频传:袁峥已能自如地驾驭全军,并扶植了一大批年轻将领,与七皇子一起连战皆捷,势如破竹,已大振军心,士气如虹。高蕴再无后勤方面的事来信抱怨,反而大赞弟弟才能出众。
不久之后西疆又有新的变故:突厥人不甘就此兵败,联合西北三个邻国,再次大肆反扑。袁峥与高蕴苦战多日,方才稳住局势,但深入敌境太远,粮草已显不济,请求多加支援。
高凌奏明父皇,军饷支出已占全国所有开支的近六成,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沿途众官贪没,但苦于户部与吏部之别,指挥不力,请下明旨让吏部主事密切配合。皇帝干脆将吏部一半重担交付高凌,命他不惜一切代价全力保证西疆所需。如此一来,高凌如鱼得水,虽辛苦万分但能一展抱负,甚是快乐。却不知自己大刀阔斧开革贪官,得罪之人甚多。有好心官儿提醒,高凌只能苦笑:“如果心慈手软便一事无成,得失之间,我自有分寸。”皇帝闻之又加赞赏,晋封皇十子高凌为睿郡王,并赐府第良田。此时朝中局势明朗,高凌便是将来的继位之人这一点,似乎已得众官默认。
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高凌兴冲冲去内务府要了新府地图,亲自设计整个王府的内部结构。睿郡王府本是前朝某皇帝的潜邸,规模宏大,占地比一般王府要大出很多,可见皇帝对小儿子的偏爱。
王府装修到近半,西疆奏报:已将来犯之敌赶至边境,不日即能收复失土!又适逢隆武皇帝五十整寿,礼部开了庆祝大典所需费用的单子,高凌看一眼庞大的总数,干脆地说了两字:“没钱!”战况未明,军费开支日大,连宫中上下平日都已节约银钱捐于战争,此时大肆祝寿,恐军心不稳民心不服。皇帝窝火却又无可奈何,一场盛宴草草了事。高凌忙得顾不了俗务,托母妃代为准备的名贵贺礼并不得圣心,而高蕴却从西疆千里迢迢送来他亲手斩获的敌偤饰物以及养身补品,虽不贵重却心意极佳,皇帝很是喜欢。
有御史上奏:圣上万寿尚如此简朴,睿郡王府却大张旗鼓修整,于理不合。高凌只好主动请旨,暂停王府工程,等西疆大捷后再修整不迟。皇帝准。高凌只能继续蜗居于皇子所。
在煎熬中盼了一年多后,终于等来大胜的消息:西疆军已将来犯之敌赶出阳明国土,收复失地。皇帝以军功册封皇七子高蕴为成郡王,令他班师回朝。但是袁峥与高蕴主张继续挥兵西进,将突厥赶出大漠,以绝后患,并能开拓二百余里新的疆域。朝堂之上立时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穷寇莫追,见好就收;另一派觉得不如乘胜追击,永远灭了突厥的野心才好。
高凌是坚定的主战派,据理力争,认为一旦得了二百里大漠和草原作间隔,突厥将来再要侵略,仅粮草的供给就是一大难题,如今是一劳永逸的好机会。有人反问:“十殿下只想到突厥将来的困难,那么西疆军现在的粮草饷银供给就不成问题吗?”高凌愿立军令状保证没问题,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如今士气正好,一但泄了,将来再要建此殊功便难了。有人当廷作难:“睿郡王好大口气,要打这么大的仗,银钱都没问题,皇上万寿节的一点支出就拿不出来?”
高凌怒斥此官看事不分轻重,岂能将战争大事与宴会玩乐相提并论!并言道军饷所需就算户部砸锅卖铁也要拿出来,若用于浪费玩乐,还是一句原话:一文钱都没有!许多正直的大臣纷纷暗赞,但无人敢表现出来,只暗暗替他担心。果然不出所料,此举令皇帝龙颜大怒,责他急功近利,不仁不孝,当即收回所赐王府宅院,并罚高凌在大雨中跪了两个时辰。同时下旨令高蕴回京,袁峥收兵。然而圣旨却未说明即将断绝前线所需粮草,目的便是迫使战争结束。
第 81 章
抗旨的并非高凌一人。高蕴在接到八百里加急圣旨之后,对袁峥笑笑,说了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便准备继续进军。袁峥却假意遵旨,劝了高蕴带领一半人马和所剩无几的全部余粮回程,自己说是要走另一条路以探水源和粮食。高蕴走了两天,越想越不对,回头去找,才明白袁峥一直瞒着自己军中所遇的困难,因此恰巧救了因断粮断水而被围困的安疆王,此役便是后来传为佳话的舍命之战。于是两人合兵一处继续追击,将催归的旨意抛于脑后。
此际京城的高凌却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失宠已成事实,官儿们又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没有了父皇的支持,身负的重担却不能撂,朝野上下都以为圣旨既下,西疆战事便了,只有高凌等少数几个认为在没有得到确切情报之前,粮草一事万万不可断,只能抗旨行事,然而调粮时处处遭到制肘,不是说无粮可调便是以霉变的陈粮充数,高凌不得不带了几个随从,亲自去各粮仓查看实情强行调度,又得罪了一大批官员,在皇帝的刻意打压下,吴家外戚日渐没落,秦家的势力却在悄然壮大。
高凌从小在生活上并未吃过多少苦,这一路的奔波扯皮让他十分辛苦,有时甚至好几天都不能好好躺一躺,吃一顿饱饭,两个月下来,军晌的事虽然解决,高凌却瘦了一大圈,最后腹痛难忍病倒在床,御医查后断言,是劳累过度兼饮食不调,得了胃病,很难根治,只能慢慢调养。高凌面对前来探病的韦成涛,只笑着说,依袁峥的性格,定会追击到底,如果户部给养不及时,他说不定不是战死而是饿死在在战场之上,且不说功臣不功臣,既是朋友,自己就不能眼睁睁看这种事情发生,更何况袁峥在狼口下救过自己的命。
说到此处,韦成涛侧头看了一眼垂首不语,满脸懊悔的袁峥:“你还记得上次来我府赏兰花,你输棋后我说的那些话吗?”
“记得。”袁峥的声音苦涩发紧,“您说棋局是受一个女人启发,现在我明白了,那女人就是皇贵妃秦氏!她见儿子无法在朝中独占鳌头,便另辟奚径,想让高蕴以军功奠定在朝威望,同时以为人子的孝道打动皇上,另一方面用外戚控制朝政,扳倒高凌。战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否则仓促之间哪里来得及缝制!”
韦成涛点头:“孺子可教也。”长叹一声,“幸亏高蕴耿直仁厚,不像他母妃……”
袁峥狠命揉了一把脸:“韦叔,您继续说当年的事吧。”
又是一年秋天,西疆终于大获全胜,多国来朝,皇帝高兴之余,在成郡王高蕴凯旋的路上便以高蕴诚孝为由立他为太子,盖因百行孝为先,高蕴三年间在征战尽忠之余亦未曾忘记行孝,深得帝心。高凌大势已去,竟被安排下嫁安疆王。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韦成涛长出一口气,“当年我对高凌多次剖析这样做的后果,让他收敛锋芒,不要太违皇上圣意,可他为了阳明安危,可以不顾失去储位之险来抗旨,难道还会贪你手中那点兵权?成亲前他请求我不要把这些说给你听,他不想要你怜悯,只是我实在心疼他,见不得你将他看成那种小人!”
袁峥将头深深埋入双掌,心头如有钢刀狠绞:高凌,你为西疆,为我袁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我当初竟还将你视若仇人,如今又如此度你,着实该死!
韦成涛站起身来拍拍他肩头:“快中午了,我走了。”脚步声远去。
袁峥慢慢抬起头,红着眼眶又扫视了一遍这破败的睿郡王府,深吸一口气,大步往安疆王府行去,步履坚定。
心头堵了一夜的大石终于烟消云散,袁峥快步走在京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不少路人对着他明显不合身的下人衣服指指点点,甚至施以鄙夷的眼光,安疆王全都视若无睹,只暗自庆幸昨晚没有直接质问高凌为什么要给自己下毒,依高凌的傲气性子,必不肯说出来龙去脉求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