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不冷化雪冷。月上中天,寒意更重,小四把自己的大氅给高凌披了,坐在炭盆边打磕睡,头点得像鸡啄米。司擅仍保持着十二分精神,不时去门边窗边巡梭,只是怕打扰高凌,尽量不发出声响。
快二更天了,忽然院中有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夜深人静之际听来格外清晰。小四被惊醒,跳起来一把拉开门:“什么人!”
寒风挟着地上的雪花卷入,一个人带着满身寒气出现在门口:“是我!”
司擅松开紧握腰间的刀柄的手,从门边的阴影处出来:“王爷,你怎么来了?”
“我出来散步,正好走到这里就进来看看。”安疆王满脸写着“我顺路”,大步跨了进来。关上门,司擅在他背后扮鬼脸:半夜三更散步到五条街以外,还是在这种鬼天气,有人相信才怪!没想到呲牙裂嘴的样子被袁峥看了个正着,飞起一脚踢上他屁股:“没大没小的,欠削!还不快接过去?”
司擅这才发现袁峥还提着个食盒,赶紧接了过来放桌上。
高凌放下笔起身:“见过王爷。”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是惊是喜。袁峥看他一眼:“悠然做多了过桥米线,怕浪费了,就拿来给你们吃。”转头对司擅道:“还不去拿碗筷?”
鸡汤的鲜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司擅边给高凌盛入碗中边笑道:“王爷骑术又精进了,盛这么满的汤居然没洒出来。”
袁峥白他一眼:“说了是散步的,我没骑马。”推开司擅递过来的碗,“我吃过了,你们吃。”
高凌看向他的靴子,果然沾满了泥浆和残雪,已然湿透了,在室内留下了一串脏脚印。
司擅搬了椅子到炭盆边,让袁峥坐下烤干洇湿的袜子,还想脱自己的鞋和他换,被袁峥阻止。司擅担心地看了看他的左脚,正要说什么,却被瞪一眼:“快乘热去吃,等凉了再吃不舒服可别怪我虐待!”
鸡汤还热腾腾地,一口喝下去顿时浑身都觉得暖洋洋地无比舒泰,困顿的精神也大大振奋。看高凌捧着碗大口喝汤,面上也渐渐泛起红晕,袁峥的眼神中暖意温情逐渐替代了满不在乎:“早上的事我都知道了,有没有人受伤?”转头向司擅,“听说你满身血。”
司擅吸溜米线:“王爷,那是马脖子喷出来的血,好歹我也是跟着你混了几年,没那么容易受伤。倒是殿下受惊了。”
27、第 27 章 。。。
视线重又收回,袁峥语气里有些不满:“高凌,什么紧急事情你非要在这么冷的天熬夜,明天再办不行吗?”
高凌也不正眼看他,板着脸回答:“王爷,过了明天就是年假了,父皇要过了元宵才理政,我已经晚来了一天,有些事实在耽搁不起。”
袁峥讨了个没趣,站起来四处巡视屋内的摆设。司擅三口两口把米线吃完,示意袁峥去看高凌自制的沙盘。
高凌视线移到地上又多出来的一串湿脚印,感受着热汤带来的暖意和舒适,想了想也跟了过来,手里还拿着百官调动的计划书。
看着这个制作精良的山河缩略图,袁峥的表情渐渐凝重,对身边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再不敢轻慢,耳边似有一个清朗的童声响起:“我要万家灯火明,江山如画旗!”
高凌把名册对照着沙盘一一指点给袁峥看:“王爷,这个关隘我想让XX将军坐镇;这个巡抚该破格升级;这个守将和那个守将可以调换;这十来个名单是要升迁的;那一些是我准备要降爵和罢免的……”高凌的计划中,调来扼守要塞和通向京城的主要道路的守将,大部分是西疆战役中的有功人员,或者说有相当一部分是袁峥所能信任的人选。如果能实现,袁峥就算要强行离开京城也会顺利得多。袁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看身边人,却只见到一脸认真的高凌,尚在对这些人选反复推敲。
低头想了想,袁峥问道:“你有把握你父皇会恩准这个安排?”
“如果能赶在过年前把折子递上去,父皇应该会同意。只要圣旨一下,主动权便到手了,所以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做完。”
“皇上会对你的安排不作仔细考虑?”袁峥不信。
高凌直视他双眼:“王爷,像西疆这种地方,土地不适合大量种粮,加上连年征战,恐怕粮仓里的存粮并不多吧,打仗其实打的就是后方。如果粮草供应不及时,或者干脆掐断粮道,你兵越多,危险就越大。兵饿极了什么事做不出来?有了后顾之忧,你本事再大也没用。”
往事浮上心头,袁峥不由得想起高蕴为自己舍命的那一仗,若非军中断粮,自己也不会冒这么大险去奇袭单于大本营,高蕴也不会身陷险境……那一仗因为多日的缺水少粮,士兵战斗力大大降低,死伤无数,其惨烈的程度,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可是那时,管理户部的主官已经是高凌了吧……
高凌仍紧紧地盯着他:“王爷,户部仍在我手中,有些地方安排你的人不方便,安排了我的人也是一样,我对他们的为官和为人都有长期的考察,绝不会拖你后腿,这是我表哥陈铿带人收集的众官员资料,后面还附了对各人的评语,你过目。”
袁峥接过名册和厚厚的人事资料,心中千回百转:高凌,你安排计划如此周到详尽,决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你掐住了我的软肋,究竟是好是坏?你对我坦诚的背后到底是不是利用?
袁峥翻看人事资料,高凌重又坐回桌前写明天要递交的折子。不知不觉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鸡啼三声,高凌起身活动活动筋骨,用冷水洗了把脸,径直去了宫中朝会。袁峥则说了句去琉璃厂大街看看便独自出了门。明天是除夕,为时半个月的年假开始,高凌今晚该可以好好休息了。希望新的一年能有一个新开始,我们能放下各自的心防,好好相知相处。高凌,千万别让我失望。
马车厢内的高凌,闭着眼睛养神,心中也在忐忑:袁峥,我比不上你和七哥的生死交情,我不是七哥,也不想和他比。不管你是真的关心我,还是不放心我在干什么,看在你昨夜冒着严寒亲自送热汤来的份上,我把底牌都亮给你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你至少会把我当自家人,给予最基本的信任吧?我不求你的宠爱,只求能有个休息放松的地方,有个能称之为家的所在,有个能让我安心的人依靠;有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在身边……
袁峥顺着大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只觉得越来越热闹,却原来已身处琉璃厂——京城最热闹的大街。耳边厢传来悠扬悦耳的丝竹声,抬头寻去,一家乐器行挂着大大的招牌:各种乐器出售、修理。想到那天盛怒之下的冲动举止,袁峥心头一动,正要迈步而入,却被一个人叫住:“哟,那不是安疆王爷么?幸会幸会……”
袁峥回头看去,只见三个青年公子正冲自己满脸堆笑,三人都是锦衣华服,长得也算俊秀,只稍嫌油头粉面了一些。领头的那位冲自己作了一揖笑道:“袁王爷安好?在下路彦,这两位是叶轩、钟时素。”另两人也各自抱拳施礼。
袁峥半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一阵,马马虎虎抱了抱着拳:“几位认错人了吧,在下怎么可能是王爷?”
那个叫路彦的哈哈一笑:“王爷您何必隐瞒身份,虽然您穿的是便装,却还是虎威不减。您不认识我们,可我们几人对您的英姿可是过目难忘。那日和您和太子爷一同凯旋……”路彦还待马屁滔滔,袁峥早已不耐烦,冷冷丢下一句:“你们认错人了。”转身就往乐器店走,弄得路彦一脸尴尬。
叶轩赶紧上来打圆场:“袁王爷留步,其实我们四人可算是亲戚,路兄是三驸马,我是六驸马,钟兄是七驸马,难得偶遇,袁王爷可否赏个面子一块儿走走?”
袁峥留步仔细看这三位“连襟”,个个都是粉面朱唇文弱书生的模样,自嘲地想,看来皇帝老儿喜欢娘们唧唧的女婿,自己这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还真是个异数,怪不得处处受猜忌。当即一拱手:“原来都是自家人,袁某怠慢了。”
“哈哈,您客气了,不知者不怪嘛。”路彦打着哈哈上来再次展示亲切,王爷也有雅兴独自逛街?新婚燕尔,十殿下也不陪您。
袁峥挑眉似笑非笑:“高凌要上朝,这几天没空,倒是三位闲得很哪。”
叶轩满不在乎地说:“我们三人都是散佚职位,没必要天天去站规矩听教训,只要伺候好了公主就比什么都强,王爷您说是不是?”语气中的猥琐和怨念令其余二人相视一笑,频频点头。袁峥看他们一眼未做表示。
路彦笑道:“王爷您既然也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四人结伴而行,您久处塞外,这京城好玩的去处一定不熟悉,就让小弟们为您介绍几处?”
袁峥看看天色还早得很,高凌身边有司擅,不必担心,反正他下了朝也一定不会直接回府,也就不急于去接他,前日教训了三公主,且先看看这三个家伙想要如何行事。遂点头道:“那就有劳三位了。还有,既是亲戚,又是便装,就不要王爷王爷地叫了。”
三人暗喜,互相偷偷对视一眼,拉了袁峥就走:“那就去刘家戏园吧,南越国带着公主来和亲,还带来了戏班子,就驻在那儿,每天两出戏,场场爆满,今天排的是最精彩的打戏,我昨天就在那儿订好位子了,要说这南越国的国剧,真是清丽婉转,闻之如聆仙乐啊,比咱北方什么梆子之类的可强太多了,袁兄您说是不是?”另二人也不住点头。
袁峥扯扯嘴角:“我没听过。”
“那正好去见识见识,快点,要开场了。”
钟时素笑道:“路兄看戏倒是积极,我看就连三公主召见,你也没跑这么快过吧。”
“那只母老虎,”路彦大力摇头,一面孔的避之唯恐不及,“哪有伶人可爱!你们不知道她有多么凶悍……”干脆大吐苦水,引得那两人也不住点头,大叹驸马真不是人干的,颇有同命相怜的味道。袁峥听得好笑,想起新婚之日的下马威、洞房里的一巴掌、王府花园的一幕幕以及高凌强忍委屈的模样,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得意不起来。那三人却以为也戳到了袁峥痛处,更是得意,加快了脚步向戏园行来。
戏园门口竖着巨大的招牌,上书今日要演的剧目,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打金枝!
袁峥愣了一下,没想到所谓的打戏居然会是这一出,再想说不看却晚了,四人被慕名前来一睹南越国名伶风采的人群裹挟着进了里面。路彦订的桌子在底楼,正对戏台,视线极佳。早有小二送上茶水点心和各类零食。
既来之则安之,袁峥干脆坐踏实了听戏。台上戏子浓装艳抹身段妖娆,堪称绝色,花旦歌喉宛转动人,生角慷慨激昂,果然有绕梁不绝之功力,看来的确名不虚传。待演到郭嗳怒掴公主一折,三位驸马大声叫好,抓了铜钱往台上扔。袁峥皱着眉头站起,被叶轩拦住:“袁兄怎么要走?这么精彩的戏可是难得能欣赏到的……”
“这外国的戏我一句都听不懂,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你们欣赏,我先走一步。”
“原来袁兄是无聊了,这样吧,小弟去安排下个节目,袁兄您就赏我们三人一个面子,再坐会儿行不?”路彦陪笑。
袁峥想想,小人难养,现在不宜树敌太多,何况他们是高蕴的姐夫,就算看在高蕴面子上,今天也就忍过去算了,下回再不搭理这些人就是。这样想着便重又坐了下来。却不料这站起又坐下,在全体静坐看戏的人群里是多么突兀,立刻便被二楼左侧包厢的一个人注意到,待看清袁峥的面容以及同桌的三人,包厢中人脸上不可抑制地浮起一层怒意。
28、第 28 章 。。。
路彦招手叫来戏园老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塞了一大块银子过去,老板点头哈腰地去了,不一会儿,四个妆容艳丽的粉头扭着屁股来了,往四人身边一坐,没骨头似地偎在他们身上,嘴里娇滴滴地打着招呼撒娇,脂粉味直冲鼻腔,袁峥顿觉一阵恶心,问路彦:“这就是你说的下一个节目?”
路彦眼睛仍紧盯着台上,手却不停地怀里女人身上乱摸乱捏,惹得粉头咯咯娇笑。浑然未觉袁峥的怒意,嘴里道:“听着好戏,喝着美酒,软玉温香抱满怀,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啊,袁兄认为如何?”
身边的粉头靠在袁峥身上,抛着媚眼挑逗:“公子爷,奴家身上香不香?”纤纤十指往袁峥胸口摸来。
二楼包厢中人一直注意着这一桌人的动静,看到此景再也坐不住,气呼呼地拔脚就走,出了戏园直往吏部衙门行去。
袁峥拔开那女子的手,笑嘻嘻地对路彦说:“我忽然想起来,你小舅子要我今日去他府上叙旧,时辰差不多了,先行一步。”又低头对粉头说:“姑娘,下回记得把脖子也搽上粉,脂粉钱不够的话,这三位公子爷可都是冤大头,千万别放过,啊哈哈哈哈……”起身就走,黏在他身上的粉头猝不及防娇呼一声,差点摔到地上。
三位驸马爷没料到袁峥有这一出,脸上五颜六色精彩之极,只拿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