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维这人平时看着稀里糊涂总没正经,其实骨子里比狐狸还机警。说话的功夫,他余光不经意越过齐习肩膀,瞥见个男人从斜后方快步走了过来。那人脸孔刻意压得很低,两眼却直勾勾盯向齐习背部,手里还握着杯可疑的东西。
直觉告诉乐维有点不对劲儿,还不等对方靠近,他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做出反应,一手揽住齐习的腰,一手扶着齐习后脑勺,双臂向内一收,就把齐习整个护在了怀里,随即抱着人轻轻转开两步,躲过可能出现的危险。
与此同时,那男人的手也奋力扬了起来,黑影一闪,整杯滚烫的咖啡悉数泼在了齐习刚才所处的位置。桌面和桌面上的金属名牌都被咖啡糊住了,犹自呼呼冒着热气。
电视台空调开得太足,来时齐习特意帮乐维带了件宽松的大外套,勒令他录影时一定要穿着以防着凉。此刻乐维刚好把那件衣服前襟展开,像豆荚一样,就把齐老师这颗豆子给严丝合缝包裹住了。
以前乐维可没用这姿势抱过男人,不仅没抱过,简直想也不敢想。现在直接抱上了,貌似也没什么不舒服,唯一的感觉就是齐老师太瘦,身上硬邦邦全是骨头,略微有点硌手。
泼咖啡闹出的动静立刻吸引来一圈凑热闹的人,把乐维,齐习,还有那名行凶的男人团团围在了当中。
那男人四十几岁,穿着打扮都很得体,看摸样并不像个会为非作歹的人,只是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怒意,脸色涨得紫红,五官也略微扭曲了。不等齐习开口质询,他就先发制人地高声骂道:“真是大言不惭,开口闭口还什么时尚圈儿,模特圈儿,当谁不知道吗?就你们那个圈子,乌烟瘴气的,女的陪酒男的卖屁股,不是潜规则就是包养,哪有一只好鸟!还跑这装大师来了……”
正说着,二号女孩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向后扯着男人袖口小声哀求道:“诶呀爸,你就别管了,走吧……”
原来是二号的爸爸爱女心切,舍不得女儿挨批评受委屈,帮着出头来了。女儿性格腼腆,害怕这样闹起来太丢脸,可惜拉不动爸爸,只能在后边跺着脚干着急。
乐维力气很大,不知不觉就抱得过紧了,直闷得齐习“唔唔”挣扎了两声,他才想起松手把人放出来。齐习样子很狼狈,头发乱了,衣服也皱了,好不容易呼吸顺畅了,一大口气涌进肺里,呛得他好一阵咳嗽。而乐维就笨手笨脚地一边扶着胳膊,一边拍打后背帮人顺气。
泼咖啡这事儿并没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齐习一开始没打算追究。反正不管是做秀导还是做评委,他向来是不留情面的,在背后恨他、诅咒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根本不差多这一个。但是男人随后说的几句话却让他无法保持沉默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热爱并为之辛苦奋斗的事业被人这样侮辱。
那边话音刚落,齐习便眉梢一挑,目光凛然逼视过去:“任何行业都有害群之马,我不否认有你所说的情况存在。如果你认为模特圈、时尚圈肤浅又低俗,那恰恰是因为有很多像你们这样,既不了解这圈子也不尊重这圈子的人在想方设法地挤进这个圈子,根本不具备实力与应有的素质,却公然以模特与时尚人士自居!我们生存的世界总是有光明有黑暗,有高尚也有肮脏,如果一个人眼睛只会盯着那些龌蹉的东西看,想必内心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那男人还不太适应齐习这种文绉绉绕着圈子损人的语言风格,一时听得眼神茫然,等到回过味儿来,就不仅是为女儿的遭遇在气愤了,连他自己也感觉受到了羞辱。那人嘴角抽动着,挥起拳头就往前冲,并探出手去想揪齐习的衣领。
乐维眼疾手快,斜着跨前半步挡到两人中间,一条胳膊横在齐习胸前把人护住,另一只手“嗖”地捏住男人手腕,好像一把钳子,当即钳制得男人动弹不得。他身体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沉声音威胁道:“敢动他一下,信不信我废了你!”
那男人心里慌了一下,但是抬眼扫过四周,认定这大庭广众的,乐维也不能真把他怎么样了,于是有恃无恐地恶狠狠瞪向齐习:“我管你什么这人士那人士,名声不都是炒出来的,靠整天上节目哗众取宠炒作呗!这么大人,去欺负一个小姑娘,都不脸红!她才十六,你就当着电视机前头那么多观众的面儿损她,你让她以后还哪有信心上台做表演!哼,早知道真不该让孩子来参和这趟浑水……”
有乐维兼任临时保镖,齐习得以抽身出来,小心整理了乱糟糟的头发,又抖平衣服,这才气定神闲地反驳道:“你觉得你女儿被欺负了?真好笑。规则不是专为她一个人定的,如果你认为我是在刻意为难她,那未免也太自恋了。节目开播至今,有半年时间了,我做评审出了名的严格。早知道要求有多高,还跑来参加,无非是为了背后一举成名的巨大诱惑嘛。现在怎么样?失败了,就气急败坏了,因为得不到跻身这个行业的资格,就出言不逊诋毁这个行业,如此卑贱的招数,我认为比那些靠潜规则上位的女孩们还不如,起码她们还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现场观众和电视台工作人员越聚越多,把摄影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保安们闻讯赶来想把人疏散开,却被编导不动声色给拦下了。几架摄影机从人群背后探进来,悄无声息地对准了这场混乱的制造者和当事人。
几个编导恨不得亲自出面扇风点火,把事情挑得再大点儿。毕竟,要制造矛盾才好引起争论,引起争论才能博得关注,才有节节攀升的收视率以及纷至沓来的广告赞助。
那男人眼见不好收场,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再不顾什么脸面,跳着脚臭骂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给服装秀做导演的嘛,现在导演值几个钱?满大街都是!说你又是顶级又是金牌的,出去问问,谁认识?还一天到晚的盛气凌人,鼻孔朝天,对谁都挑剔来挑剔去。你自己也知道节目开播半年了,夜里亏心睡不着觉的时候你想过没,从节目开播到现在,你说过几句好话?我今天还就是气急败坏了,我想揍你怎么了?多少孩子的家长都想揍你!嘴巴那么损,早晚遭报应生口疮烂舌根……”
听男人骂得太不上道,乐维拳头紧紧攥了起来,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轻易动手。如果只是他自己,那还扯个毛蛋啊,直接跳起来把人撂倒,爆踹一顿没商量。可现在他的身份是齐老师助理,他站在这,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齐老师的态度。一旦伤了人,没人说他乐维如何如何,只会奔走相告说齐老师指使助理打人。要是不幸遇到了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还不知道要怎么抹黑齐习呢。
齐习看出了乐维的犹豫与克制,心里既感慨又欣慰。他拉过乐维的胳膊,温柔地拍了拍,然后面带笑意、和声细语地回击道:“这位先生,首先,你搞错了一个概念。所谓秀导,不是一场秀的导演,而是整场秀的主导!”
“什么主导?切,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那男人对此不屑一顾,只用鼻子轻蔑地哼着。
齐习恍若未闻地接着说道:“人人都可以盛气凌人,只要你有资格。我在自己从事的领域数一数二,凭什么要低着头谦逊做人?如果你站在与我同样的高度,我很乐意和你讨论专业问题。但事实上呢?我是评委,而你们只是参赛者,你们的表现都要按照我的标准来评定。不想遵守规则,完全可以不要来玩这个游戏,既然参加了,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轻笑着扫视现场一周,把自己的四十五度侧面摆向摄影机,姿态淡定,言语从容,仿佛不是在和人吵架,而是在进行一场即兴演讲。
不等对方想出话来应对,他又缓缓说道:“说我挑剔,没错,我就是挑剔的人!我把这当成是对我的褒奖。时尚行业本来就是依靠挑剔才能得以生存的。时尚是种精致又敏锐的艺术,是走在潮流尖端的战争,从来都是细节决定成败。那些在时尚领域取得了成功的人,无论设计师,编辑,造型师,模特……全都对细节挑剔到几近苛刻的地步,也永远都在想着如何精益求精,这种特质就叫做‘专业’!正因为我尊重我的事业,尊重这个比赛,也尊重每一个敢于挑战和表现自己的参赛选手,才会以专业标准去严格要求他们,当然,我也会一如既往地挑剔下去。”
围观的众人还在呆呆听着,编导倒先一拍大腿:“好,齐老师你这段儿很好,稍后可以剪进宣传片里去……”
等事端渐渐平息后,乐维把人拉到卫生间,拿纸巾沾了水,想帮齐习擦干净背后溅到的小咖啡点子。
虽然刚才那起争执里齐习毫发无损,还趁机大发了一通神威,但乐维细想想还是觉得后怕。如果自己今天没跟着过来,那这个亏齐习是吃定了。就算齐习再思路清晰、伶牙俐齿,也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时候,凭他的小身板儿,别说被揍一顿,很可能人家一巴掌扇过来,血槽就直接清空了。
擦完了后背那几颗点子,一眼瞥见齐习衣服下摆也沾了块小小额污渍,乐维半蹲半跪在他身边大力擦着,还边擦边叹气:“唉,齐老师啊,你身边真是太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人了!”
他本意是在感叹齐习战斗力过低,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齐习脸颊“唰”地一红,扭过头小声重复着:“是啊,太需要个像你一样的人了……”
一场风波很快平息,节目依旧有条不紊进行着。等到录制工作全部结束,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两个人聊着闲天并肩走进停车场,乐维讲了个黄色笑话,而齐习则在旁边乐得形象全无。一半因为笑话本身,一半是因为乐维夸张的表情。
走到车子旁边,齐习伸手去拉车门,门上的把手一忽悠变出了重影,还上下左右的直摇晃。他用力甩了两下脑袋,拿指甲暗暗去掐手心,可是等了半天,把手还是没能顺利归位。
齐习无奈笑笑,隔空将车钥匙抛给了站在另一侧的乐维:“大维,你开车吧,我……有点累。”
乐维一闪身,灵活地将钥匙接到手里:“行,那你歇着,我来。”
上车坐定了,各自系好安全带,齐习试探着问乐维:“要不然……这车以后你来开吧,我忙起来常常要熬通宵,精神不好的话,开车也不安全。你方便的时候可以捎带我上下班,偶尔跑跑秀场和电视台之类的地方,其余时间你随便用,油钱算我的。怎么样?要不我让菲姐多加份薪水给你……”
齐习的车是一辆四门的牧马人罗宾汉,这车乐维打从一见到就爱不释手,有得开,让他二十四小时待命都愿意。听了齐习的话,乐维瞪大眼珠喜不自胜地回答:“成啊!加薪就不用了,我随叫随到!保证帮你照顾好它!”
还有帮它找回些作为越野车的尊严——当然啦,这句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对于齐习把牧马人当成普通代步车这一点,其实乐维没少暗自腹诽。他一直都很纳闷,看齐习的外貌和气质,并不像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更加没时间跑到远离城市的地方去玩儿什么越野。这款车造型粗狂,舒适度也不高,操作起来更是以机械性见长,无论如何不像是齐习会选择的座驾。更何况齐老师生活中是个低调内敛的人,而这辆车的颜色却是超级拉风的明黄色。
乐维也曾在心里很不要脸地想过,这车根本不配齐习,倒是配他多一点儿。不,应该说是很配他!
“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选这辆车?”齐习眼角瞄着他,幽幽问道。
乐维短暂尴尬了一下,随即大咧咧笑起来:“齐老师,你是我肚子里的虫儿吧?”
齐习伸了个懒腰,软软靠在座椅上:“以前我有个朋友……他很喜欢研究各种车和机械产品,这款车也是他的最爱。他跟我说,牧马人才是真正的越野车,阳刚,过瘾,是专属于男人的玩具。我被他鼓惑了。他还说过这车是改装的首选,如果他有一辆,会先换掉前后杠,再换轮胎,把底盘升高,然后什么照明灯、天使眼、辅助灯,一样一样来……”
“你这朋友简直是另一个我!想得跟我一模一样!”乐维大声惊呼,“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一面,我觉得我和他一定百分之百投缘!”
齐习抿了抿嘴,笑得有些艰涩:“以后吧……以后应该有机会的……”他望着窗外暗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又转回头,伸手拍了拍车子仪表盘,“大维,你很喜欢玩儿车吧,不如按你的意思来搞搞它。你知道,拥有一辆牧马人却不改装,会被认为是异类的。”
“信得过我?那包我身上了!”乐维兴奋地“嘭嘭”拍起了胸脯,又小心翼翼问道,“齐老师,你那个朋友……跟你关系不一般吧?”
齐习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看了两秒,笑眯眯闭上眼睛,靠在那不说话了。
乐维虽说混不吝,可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点不差。知道齐老师不想多说,他便自顾自滔滔不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