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决定让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尤其是何啸铭。接连的胜利助长了他的信心,在他看来对手只不过是一帮趁火打劫的农民军而已,但何国钦看得比他清楚,他们的对手不是黄巾贼,也不是义和拳,更不是李闯王这是一场不容乐观的战争。
而且何玉铭走之前也做出了蓝军必败的推测。
何国钦一开始并不相信,因为就双方的实力对比来看,他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只不过是何玉铭为了跟小情人纪平澜抽身而退所编的借口,但是随着国内形式的进一步变化,这只老狐狸敏感地嗅到了一些让他不安的气息。
他开始倾向于相信何玉铭的判断,于是何国钦迅速地开始为全家谋划后路,将所有的资本投入一场必败之战当然不是明智的,成者王败者寇,狡兔死走狗烹,在这样一场双方不死不休的内战里,不论抵抗到底或者反水投敌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何玉铭说的那样,与其战败而逃,不如全身而退。
何啸铭当然十分不愿意,但何国钦心意已决,而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于对父亲的服从。和纪平澜一样,这个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只好努力地试着去习惯另外一种人生。
***
五年后。
非洲大草原深处。
纪平澜蹲在草丛里,拿着望远镜小心地观察着远处的狮子。
当初,刚到美国就摇身一变成为“野生动物学家”的何玉铭对他说,我要在美国的一个动物科研机构工作,主要研究全世界的野生动物生态,你可以当我的助手兼保镖。
何玉铭又说,不要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一个优秀的助手拿的报酬比研究员高多了。
何玉铭还说,对野生动物的研究无关军事和政治,其研究成果将是全人类的财富。美国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开始意识到保护野生动物的国家之一,也是目前唯一有这个部门和经费预算来付诸实施的国家,不要因为国籍问题而心存偏见。
但让纪平澜想不通的是,何玉铭怎么会找到大洋彼岸的这么一个官方机构,并且以一个前中国军官的身份毫无阻碍地进入其中工作?面对这样敏感的身份,美国人就不起疑吗?
何玉铭说,那是因为他“上面有人”。
纪平澜本来还以为何玉铭说的是他在美国的大学同学或者老师什么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地球上的“监护者”只有一个,但地球上的“合法”外星居民却不止他一个,另一个在何玉铭的监管下“合法”地研究地球生态的外星生物,现在就潜伏在那个机构里。
原来外星人也搞裙带关系。
纪平澜正在监视的狮子被他们叫作“卡巴斯”,是一头大约五岁左右的年轻雄狮。
草原上的雄狮一旦成年就会被赶出狮群,开始自力更生的流浪生活,其中弱者将在残酷的自然淘汰中死去或者流浪一生,足够强壮的将到别处占领一个狮群,成为新的狮王。卡巴斯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因为之前在试图捕捉一头非洲水牛的时候,它的后腿骨被强壮的水牛踩断了。
人类要是骨头断了,怎么也得伤筋动骨一百天,狮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它仍然强壮并且危险,没有其它猎食者敢来冒犯它,但是一只瘸着腿追不上猎物的狮子,基本上不可能撑到痊愈的那一天。
但让科考队感到疑惑的是,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基本没怎么移动过的卡巴斯依然活着,虽然瘦了些,但看起来健康状况还不错。
纪平澜在别的队员准备午饭的时候接手了观测,终于被他看到了这个谜题的答案。
瑞奇是跟卡巴斯一起流浪的另一头年轻雄狮,也许是跟它从同一个狮群里出来的亲兄弟,也许是从别的地方迁徙过来的流浪雄狮,为了生存和捕猎才跟它结为了长期盟友,像这样由三五头没有血缘关系的雄狮组成的联盟在草原上是很常见的。
自从卡巴斯受伤后瑞奇就不见了踪影,科考队的人都认为瑞奇抛弃了受伤的同伴——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直到今天,纪平澜看到它叼着一具被吃掉了大半的动物尸体回来找卡巴斯。
瑞奇将尸体放在了卡巴斯身边,卡巴斯开始狼吞虎咽地进食,显然这就是它一直没饿死的原因。
“吃饭吧。”何玉铭给他端来了午饭。
午饭是土豆炖牛肉,纪平澜用勺子挖着几乎炖成泥的土豆说:“真奇怪,从没听说过雄狮会照顾另外一头雄狮的,那又不是它的孩子。”
做了几年的助手,纪平澜现在不光能毫无阻碍地用英文帮何玉铭填数据写报告,而且对野生动物的各种行为也了解了很多,知识量能顶得上半个研究员了。
何玉铭把一块他咬不动的带筋牛肉叉到了纪平澜的盘子里,随口答道:“就和人一样,动物的行为也会有很多例外的。”
纪平澜嘴里嚼着,手上也没闲着,拿起望远镜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几乎把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他一边连连咳嗽一边指着那个方向:“它……它们……”
“大惊小怪。”何玉铭不需要望远镜也可以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无非是瑞奇压着受伤的卡巴斯做出了交配的动作而已,“我早就和你说过,同性恋是自然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只是出现的概率比较低。”
纪平澜努力压抑着咳嗽,何玉铭是这样说过没错,但是听何玉铭说和自己亲眼见到的冲击力毕竟不一样。
等差不多咳完了,纪平澜忍不住问:“它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谁知道呢,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它们会长期在一起,也许会各奔东西,又或许它们会一起占个狮群,共同繁育后代,现在只是在没有异性的情况下做的练习罢了。”何玉铭平淡地说,“不要联想和类比了,人和动物是不一样的,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
纪平澜哑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何玉铭都已经到了能把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在想法也说出来的地步了。
非洲草原的黄昏临近了,科考队的成员都回到了帐篷附近,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聊天。
纪平澜沉默地吃着晚饭,夕阳让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和落寞。
小罗跟往常一样趴在他身边等着他喂食,这么些年过去了,他们依然带着它,虽然小罗已经十岁了,但是仍然可以帮他们看守营地,防止野兽半夜跑进来捣乱。它的配偶大黑比它还要老大约两岁左右 ,并且早年在战场上中过一枪,一条腿瘸了,只能长期寄养在何韵秀那儿。
如今的纪平澜已经完全不像个东方人了,他穿着牛仔裤和高帮皮靴,背心下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胳膊,头上戴着一顶宽沿的牛仔帽,加上本来就长得高,他看上去比队里的几个美国研究员都还要魁梧些。
晚饭是煎土豆和牛排,纪平澜对这样千篇一律的食物感到很厌烦,与其说他在吃东西,不如说他只是机械地运动下颚咀嚼食物,以便将这些维持身体运动必须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咽下去。
“没胃口?”何玉铭过去坐在他身边。
“不是。”纪平澜叉起一大块肉,用力地咀嚼着。
他并不是挑食,但如果可以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土豆和牛肉了。以前觉得有肉吃就代表生活条件好,但现在他无比怀念青菜豆腐的味道。有条件的时候何玉铭会做几个中国菜和他分享,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处在物质匮乏的野外。
想到中国菜,就像是在他的心里扒开了一个缺口,无数的东西从这个似乎已经与过去诀别的躯壳里涌现出来,他开始怀念金黄酥脆的烤鸭、勾芡出深红酱汁的糖醋鲫鱼和红烧狮子头,风味独特的荷香叫花鸡,甚至是路边摊随处可见的豆浆包子和油条。
“在想什么好吃的?”何玉铭当然发现了他的想象所引起的生理反应。
“我想回国……”纪平澜鬼使神差地说,一说出口,这个念头就突然异常地坚定了起来,“我想回去看看,五年了,听说国内的局势基本都稳定下来了,我现在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何玉铭没有说话,他叉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一个问题我之前从来没有问过你——小澜,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在远方(二)
纪平澜愣了一下才回答:“你怎么会觉得我不喜欢呢?”
“你现在的生活都是我根据自己的想法给你安排的,我认为适合你的,未必就是你真喜欢的。”
当年何玉铭仗着纪平澜对自己的感情让他立下了承诺,迫使他如今背井离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条件艰苦的野外,背着现代仪器当野人。要说这可不是什么舒适的生活,纪平澜从没抱怨过半句,但何玉铭也拿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对现状有什么不满。”
“一点都没有吗?”何玉铭怀疑地看着他,如果真的十分满意,他就不会时常看到纪平澜郁郁寡欢的样子了。
“当然总是会有一些不适应和遗憾的,可是生活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相比起来现在这样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
纪平澜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留在国内将会面对什么。他不怕打仗,但他真的已经不适合继续他的军旅生涯了,就像何玉铭说的,他的身太正,心太软,再打下去他迟早要精神崩溃。
相较之下,科考队是一个很单纯的环境,不会有什么勾心斗角和明争暗斗,这些可以对着一堆动物粪便研究一整天的科学家们都是怪人,但也都很单纯,甚至何玉铭有意透露了他们的情侣关系,那些人也只是一副“这关研究什么事”的态度。
一开始纪平澜英语说得不太好,比较沉默寡言,在别人看来有些不太好相处,但是他好几次用他的经验和冷静救下了那些不听安排的或者遇到危险的研究员,成功地得到了大家的信任,不久前,他被选为这支科考队的领队,今后队伍的行程和研究以外的事情都将由他来安排。
虽然纪平澜对于研究大自然的神奇造物们不会像其它研究员一样热忱,但他也绝对不会认为这个工作无聊,他们曾为了观察一种盲雨燕而深入过漆黑的洞穴深处,为了研究岩山羊和雪豹爬上过海拔数千米的高山,还在热带雨林追踪猴群数个月,或在亚马逊河记录鱼和蛙类的生态圈。这样的生活让他觉得很充实,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完全愿意在科考队干到再也背不动行囊为止。
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向何玉铭解释他这种突然想回国的念头:“我并不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我只是……想家了,你能理解吗?”
“我能。”出乎纪平澜的意料,何玉铭点了点头,“我离家比你远也比你久,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家的。”
说罢这个天外来客不自觉地看向了头顶的天空,那个肉眼看不到的,但他绝对不会弄错的位置:“等到这一阶段的工作结束,我会安排个时间,让你回家。”
一个月后,美国,青山孤儿院。
这里收容了许多因为战争失去家人的孤儿,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来自美国本土,如今战争的阴云还未完全散去,这里的孤儿数量并不少,虽然每年都会有一些孩子被人领养,但总会有更多的孩子被送进来。久而久之,就剩下了许多因战争创伤而有“问题”的孩子,有的是身体上有残疾,也有的是心理上的。
何玉铭作为捐助人之一,此时正站在孤儿院二楼的走廊,撑着栏杆看着楼下的纪平澜。后者正拿着瓦刀,在孩子们的围观下帮他们砌一个花坛。
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子走向何玉铭,小小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她看起来没有什么残疾,长得也还可爱,眼睛大大的,带点小卷的棕色头发上绑了个蝴蝶结。但是看她的表情就可以想像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至今无人领养的原因——她大概心智有点不正常,一个粉嫩的小孩子脸上出现如此面瘫的表情,看起来总是很怪异的。
这个怪异的女孩子用十分均匀的步伐来到何玉铭身边,用稚嫩却平淡的语音对他说:“你好。”
何玉铭便低头看着她:“你好。”
“你可以叫我艾拉,地球人这样称呼我。”女孩继续平淡地说。
“好的,艾拉。”何玉铭对她微笑,使用人类的名字是理所当然的,眼前这位的真名他也知道,但是那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无法用人类的发音器官说出来。
艾拉向他回了一个很像假笑的微笑:“我第一次用这样低效的方式跟同类交流,请原谅,我还无法很好地掌控我的身体。”
“你适应的比我快多了。”何玉铭由衷地说,“说实话,我没想到议会这么重视我的研究。”
母星的议会对他提交的观察报告很有兴趣,罕见地往同一个星球派来了第二个“监护者”,也就是艾拉。艾拉虽然寄生的是小孩子的身体,实际上她的本体却比何玉铭的本体要成熟得多。
“你的母体在对人类情感的研究过程中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用‘自杀’这个词。”艾拉说,“这并不足以引起警觉,类似的自我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