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想,晚安。”
“嗯,晚安。”
……
三个小时后,值夜的水兵发现文逸清仍然坐在甲板上深沉地凝望着远方,心想这中国人可真奇怪啊。
几天后文逸清就要转乘另外一班开往美国本土的船离开了,因为何玉铭更早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作为美国冒险救援的条件之一,他被“卖”给美国的生物实验室工作三年,文逸清别无选择,不得不答应了这个条件。
眼看分别在即,文逸清赶着过来跟何玉铭道别,这次分开以后他们应该就不会再见面了,文逸清想了几天才想明白,好像是因为他试图劝说何玉铭拯救人类于水火的缘故,何玉铭就不待见他了。
他觉得自己被讨厌得有点儿冤,但也只能笨拙地试图在这个伟大的造物面前挽回点儿印象。
何玉铭只是礼貌并且客套地回应了他的告别,无奈的文逸清只好渴望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吗?”
何玉铭沉吟数秒,对他说:“给你一个针对你个人的忠告吧。专心做你的学问,别参与政治,别站队,你会活得比较好。”
“为什么,我……我只是想让我生活的世界变得更好一些,这有什么不对吗?”文逸清感到委屈。
“理想是好的,但是你太天真了。”何玉铭说,“可以的话,以后留在美国吧。”
文逸清多少听进了何玉铭的话,当约定的时间到了以后,还继续在美国的实验室工作了一段时间,十年后,他的研究和学识都已经更上一层楼,心态上也更加自信和从容,他开始觉得外星人的话毕竟是站在无国界者的角度来说的,作为一个人类还是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于是他决定带着自己的知识回去报效祖国。
几十年后,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打扫厕所的他才终于明白何玉铭的忠告有多正确。
纪平澜在几天之内开足了眼界,毕竟他是第一次不是从书本和照片上,而是真正地亲眼见识了什么是现代战争。钢铁、石油和现代科技组成的战争机器让他着迷,但热血沸腾的同时,他也悲哀地认识到,和同盟国其它国家的军队比起来,他在国内所经历的战争简直连近现代都算不上。
一次他看到几个技师正在修理一座舰载高射炮,他驻足围观了一会儿,就收到了技师的邀请:“喜欢吗?你可以走近点看。”
纪平澜听懂了,他感谢地笑笑,近距离地观赏技师们熟练地拆卸这座兼具力量与机械感的炮台,当他伸手想要触碰一旁足有127MM口径的高射炮弹时,技师立刻说:“嘿!别碰,碰坏了赔不起!”
他的话引来周围一阵哄笑,纪平澜的动作僵了僵,无所适从地收回了手,他并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美国士兵在中国军官面前也表现出了理直气壮的优越感,那种看乡巴佬的眼光令他十分难堪,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们并不是恶意的,但也正是这种理所当然的看不起才更伤人。
他正要转身离开,本来在一旁跟别人谈话的何玉铭注意到了这边,他带着让纪平澜熟悉的笑容走了过来。
纪平澜拉了他一把,对他摇摇头用中文说:“算了。”毕竟还在别人的地盘上,他不希望何玉铭把彼此的关系搞僵。
何玉铭拍拍他的手背:“放心吧,我有分寸。”
纪平澜一犹豫,何玉铭已经过去对带头的中年技师说:“我看你们都折腾三个小时了,遇到了麻烦?”
熟练的英文一下子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技师擦了擦汗不无炫耀地说:“哪那么容易呢,这可是配备了无线电近炸装置的高科技,修理这样的高科技产品可是个技术活。”
何玉铭随意地转了一圈,说:“这个地方的铜线圈本来应该是十三圈,你们少绕了一圈,所以电阻不够了,这里的垫片也磨损变形了,还有这儿,有短路烧焦的痕迹,换掉这块电路板就好了。”
技师傻眼了,半天才说:“舰上没有可以更换的部件了……”
“那你就随便到哪儿拆几个5瓯的电阻自己焊上去好了,别告诉我你连这都不会。”何玉铭用一种“你真不称职”的眼光看着那个技师。
技师深感被鄙视了,何玉铭还意犹未尽地继续加深他的自卑感,对着被拆卸的高射炮摇头:“明明好几个部件都可以像日式舰载炮一样换成更加轻便耐用还不会生锈的合金材质,但美国就是财大气粗,钢铁多得没地方去,根本懒得考虑使用寿命和成本损耗吗。”
技师更傻眼:“请原谅,但是阁下是一个中国人……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研究航母是我的业余爱好而已。”何玉铭不卑不亢地说,“只可惜我的国家还太穷了,支付不起航母编队的开销。”
技师马上说:“来美国吧!以你的专业知识,绝对可以得到极高的报酬和发展空间,真的,相信我!”
何玉铭笑着对他摇摇头:“不。”
“为什么?你的天份在那个落后的农业国家里只会被埋没,像你这样的精英人材本来可以更有作为的。”技师可惜道。
何玉铭回头看了看纪平澜:“再贫穷落后,那也是我的祖国,你们不会明白,因为你们的本土没有遭到侵略,你们的国民没有被屠杀。对你们来说参战只是份工作,而我们别无选择。”
这几句英文纪平澜也听懂了,他知道何玉铭只是替他说出了他想说的,所以他对何玉铭报以感激的微笑,便跟他一起走了,留下一伙发呆的美国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等到第二天纪平澜才问何玉铭:“你昨天那样会不会有点……显摆过头了?”
“是有点。”何玉铭说,他知道技师后来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舰长,舰长听完后把那些技师都狠狠地骂了一顿,要他们传达下去——绝对不许再让中国人接近航母的任何核心部件,因为不能排除他们有间谍嫌疑。
威廉听说以后更是到处吹牛:“什么?居然会有人想不开去招惹他们?你们还以为全中国都是种地的农民么,你们知道那两个人有多利害么?那个上校是中国轻功的传人,从飞机上跳下来都不会死,那个纪中校也不简单,你们见过两个人不到一分钟干掉日军半个小队的么?”
他说几句就回头问克里斯一声“是吧”,克里斯就面容扭曲地答一声“是的”,愣把水兵们都唬得半信半疑,将信将疑,何玉铭光是想想流言的各个版本,都要对人类的想象力佩服万分。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做的。”纪平澜觉得现在美国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变了。
“谁让他们惹你不高兴了呢。”何玉铭一笑,“敢欺负我男人,我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纪平澜哑口无言。
“怎么了?”何玉铭好奇地看着他。
“没什么,我觉得你给我出头的样子……挺帅的。”纪平澜笑了,他靠在船舷的栏杆上,吹着太平洋温暖腥咸的海风,看着不远处航母编队里的驱逐舰和巡洋舰,安静了许久,才说:“日本输定了,对不对?”
“目前看来是的。”何玉铭说。
“我记得你几年前就说过,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不是我们打得好或者不好,而是国际形式。”纪平澜自嘲地笑笑,“一切就像你说的那样,现在美国也参战了,胜利的天平才倒向了我们,与我的挣扎和努力并无关联。”
“也不尽然。”何玉铭十分中肯地说,“如果不是中国以巨大的伤亡和代价一直在坚持抗战,强大的日本战争机器就不会被拖在东亚战场泥足深陷,一旦中国战败投降了,日军就可以抽出大量兵力来为所欲为,我们的盟国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不计成本地向中国援助战争物资,希望中国可以继续拖下去。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无所谓了,只要能赢就好。”纪平澜平静地笑笑,“不知道离战争结束还有多久,我已经开始向往和平的生活了。”
何玉铭笑:“快了。”
第四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1、对上一章结尾的调戏部分进行了萌化修改2、下一卷就结局了3、下一卷会有很多便当要发4、这一次的下卷预告我什么也不会剧透的(咦?)5、接下来将对本卷进行修改6、然后要整理下一卷的内容7、以上两项都是废话,其实我只是想说,更新?慢慢等吧~(逃
、胜利(一)
何玉铭说胜利已经“快了”,这个他口中的“快了”却也让纪平澜等了将近三年的时间。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消息传来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沸腾了,一时间帽子鞋子满天飞,唯独纪平澜显得很平静——他之所以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是因为消息比任何人都要灵通的何玉铭早在一天半之前就告诉他了。
如今既然得到了正式通知,悬着的心也算是落到了实处,当部下们兴高采烈地庆贺时,纪平澜却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关起门来睡了一觉,连外面放鞭炮都没能吵醒他。
过去他总是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来用,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经常一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如今他突然放松了下来,这一睡居然就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何玉铭过来把依旧昏昏沉沉的他叫醒。
“你已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了,起来吃点东西吧。”何玉铭坐在床沿对他说。
“是吗?我还是觉得困……”纪平澜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抓着何玉铭的手把自己撑起来。
“想吃什么?”何玉铭问。
“……你。”纪平澜像是没睡醒一样地挂在他身上,何玉铭想了想,决定纵容这个不怎么合时宜的要求:“好啊。”
“真的可以?”反倒是纪平澜一愣。
“有什么关系,大家都在庆祝。”何玉铭说。
这些年在旁人看来,纪平澜处事越来越成熟稳重,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但这样一个生活上循规蹈矩严以律己的人,对何玉铭来说实在是无聊得很,他倒更乐于纪平澜偶尔向他撒个娇耍个无赖——当然,纪平澜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在撒娇的。
于是在外面等着参谋叫团长起床的部下们注定是要继续等下去了。
事后何玉铭躺在纪平澜的怀中休息,他感觉纪平澜把他越抱越紧了,便不满地挣扎起来。
回过神来的纪平澜立刻放松了手臂轻声地说:“对不起,弄疼你了吗?”
“没有。”何玉铭皱着眉,纪平澜有时候会在走神或者无意识的情况下将他抱得很紧,甚至到让彼此都呼吸困难的地步,根据他长期以来的观察和判断,这大概是因为纪平澜对他还是没有安全感,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把他抓紧一点,这种心态真是让他无奈。
何玉铭向他发问:“在想什么呢?”
“很多事情……”纪平澜叹了口气,“我觉得好累。”
“累?”何玉铭愣了一下,才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仗打了八年,纪平澜的部队不断地伤亡,又不断地有新人加入,规模一再扩大,装备一再提升,放眼望去,却已经找不出几张熟脸。
有的人打仗久了会打到倦,死人见得多了,就对别人的生死甚至自己的生死都麻木了。何玉铭好几次都发现纪平澜在繁忙或走神的时候,对着新来的部下叫出了他前任的名字,然后在新部下的愕然和尴尬中,无端地沉默两秒。
这并不是因为他记忆力差,而是他常常无法意识到熟悉的部下已经死了的现实。
这些年里,除了胡宝山因为何玉铭的出手干预而得了个因伤退役的结局,其他那些较早跟随纪平澜的部下如今多数都已殉国。
比如武哲,何玉铭始终都不信任他,觉得他最不愿意服从纪平澜的指挥,也最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反水叛变。事实也证明了的确如此,他在一次行动中突然违背了纪平澜的撤退命令,在明明可以保留大部分兵力的情况下,率全营做了破釜沉舟的自杀式攻击。杀敌杀个够本,死在抗日战场,起码对他自己来说,算得上是求仁得仁。至于无端损失了一个营的兵力换来一个功勋奖章的纪平澜是什么心情,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还有章幼瑜,这个因为受到纪平澜的事迹鼓舞而弃学从军的学生,无条件崇拜团长的小菜鸟,年轻朝气得连纪平澜都嫉妒。纪平澜用了很大的心力来培养这个年轻人,然后在他刚刚开始熟悉怎样带兵打仗的时候,一颗冷枪子弹毫无预兆地夺去了他的生命。
至于周填海,他的人生准则原本应该是最大限度地规避危险,但一个像他这么胆小的人,居然也在形势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爆发出了生平最后一次的勇气,由于亲自带人断后,他最终被数以千计的日军包围,奋战至死。
军官的伤亡尚且如此,士兵就更不必说了,就连他们的勤务兵孟小舟,也在他十七岁那年强烈要求上前线,终于他如愿以偿地成了机枪手,但仅仅两周后,他就死于炮火的密集轰炸。
纪平澜很清楚,战场不是什么收获梦想实现价值的地方,根本就是一架残酷的绞肉机,他也是跟别人一样的血肉之躯,要不是一直被何玉铭暗中保护着,恐怕也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梦想总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清醒,热情也会在血腥中冷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