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打着基地里找来的手电,向外一直走到了靠近洞穴的入口处才停下来休息,这里已经可以听到外面瀑布的声音,闷闷地就像是从一个风箱里发出来的一样。
文逸清从水渠里喝了口水,近乎虚脱地喘着气问何玉铭:“这样就结束了吗?”
“显然还没有。”何玉铭说,“我们目前的工作仅仅是除掉了那些深度感染源,但是整个基地的地表,还有许多器物的表面,到处都残留着他们的血液和带有病毒的组织碎片,这些是没有办法靠我们手动清除干净的。”
“那我们怎么办,要炸掉基地的入口吗?”纪平澜问。
“也不稳妥,那样仅仅是破坏了人类进入基地的通道,病毒依然可以在里面继续存活,穴居小动物或者昆虫、水流、空气也一样在流通着。”何玉铭说,“我想过了,目前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利用病毒不耐高温的特性来消灭它们,只要环境温度超过五十二摄氏度,春雨病毒就会很快死亡,而这一带活火山很多,洞穴本来就深入地下,和地底热泉只隔了薄薄的一层岩壁,我已经在合适的地点堆好了炸药,只要引爆那个炸点,蒸汽就会填满这整个洞穴,最高时温度足以把生肉蒸熟。”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想起了他之前做的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当时何玉铭找到了基地里储存的炸药,这里的炸药储备仅仅是为了修整基地时开山用的,数量十分有限,大概也只够炸开百十来立方米的石头。他在基地深处找到了一处渗水的岩壁,让他们凿了个洞把炸药都填了进去,然后就走了。
他们当时照做了,却没有人问过为什么,反正都习惯了何玉铭的神神叨叨和讳莫如深。
“原来你早都想好了,可我们所有人都出来了,还怎么引爆炸药?”文逸清问。
何玉铭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他们。
纪平澜最先露出了明悟的神色:“你让我们都出来,是不是想确保所有人都到达安全的地方后,再让一个人回去手动引爆炸药?”
何玉铭平静地点点头:“只能这样了,基地里找不出足够长的引线,再怎么拆电线东拼西凑,也不足以从洞穴深处的炸点一直延伸到安全的地方,照现有的条件我也做不出长时间的定时装置。”
文逸清脸都白了:“也就是说,负责引爆的这个人自己是绝对来不及逃出来的,只能呆在基地里活活被蒸汽烫死?”
“没错。”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目光都集中在了藤原靖一身上。
这么一个原本就跟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没有人权的俘虏,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就算不死也早晚要变成丧尸的感染者,毫无疑问是做这件事情最合适的人选,也难怪何玉铭最后还要把他带出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浪费。
藤原靖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苦笑着用日语说:“松山……你果然……真不愧是我的朋友。”
何玉铭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只好当他是在说胡话:“你愿意去吗?”
“难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藤原靖一像遗憾又像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他拾起一个手电筒,在所有人的目送下一步步地住回走去。
他的步履有些瘸,带着失血受伤的虚弱和精神与肉体双重的疲惫,就这么消失在了洞穴深处的黑暗中。
他们在基地里耽误了太长的时间,现在洞口的瀑布水流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流量,从外面想要进入洞穴已经非常艰难了,但要从里面出去还是可以办到的。
他们一个个跳出了洞口,顺着水流的冲击方向落入瀑布下的深潭,水性最好的纪平澜一个个将他们捞起来拖向岸边,然后他们在河岸生起了火堆,烘烤衣物煮食干粮,顺便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威廉还是一贯的没心没肺,文逸清一直看着何玉铭走神,现在最不能安心等待的就是克里斯了。
他觉得那个日本人反正是要死了,如果要最后阴险一把,也完全可以不遵守对敌人的承诺,到基地里面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安然地度过剩下的时光,其他人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另外再找个人进去完成这个自杀式的任务。
那么他们会让谁去呢?最强悍的纪平澜会不会突然翻脸拿武器逼迫别人进去?或者大家投票选出这个牺牲者?如果最后轮到克里斯头上,他能甘愿为了清除这个全人类的威胁而献身吗?
在他忙着胡思乱想的时候,何玉铭的非人类视野正一路跟着藤原靖一走向洞穴深处破败的基地,对于藤原靖一最后会怎么做,其实他也没有多大把握。
藤原靖一只是在堆积了许多骨灰的焚尸炉以及他姐姐被杀死的地方停留过一会儿,其它时间都在径直走向那个填了炸药的地方。最后他在那个岩壁前坐了下来,也许是在休息,也许是在思考,何玉铭终于还是看到他引爆了炸药,平淡得就像他只不过是在点燃一支烟。
沉闷的爆炸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几分钟后他们看到瀑布边缘隐约地冒出了一股淡淡的蒸汽。
、脱困(一)
藤原靖一死得很干脆,却给何玉铭留下了许多疑惑。
吃完了草草准备的晚饭,纪平澜看他还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就有点担心地过去询问。
何玉铭想到这件事情其实可以问问纪平澜,最了解人类的肯定是另一个许多方面都比较相似的人类。
于是他又在别人暧昧的目送下把纪平澜叫到了无人的地方,问他:“我就是有点想不通,本来我是打算强行占据他的身体去做这件事的,没想到他竟会自愿这样做,而且在脱离了我们的控制后仍然履行对敌人的承诺,这又是为什么?”
纪平澜轻哼了一声:“没什么奇怪的,只要他不是恶毒到了变态的地步,亲眼见过了病毒造成的后果,多少总会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你给了他一个用命来偿赎的机会,只怕他还得感谢你呢。”
何玉铭惊讶:“你觉得他会这样想吗,为了赎罪就可以欣然赴死?”
“不知道,我又不是他,只能这么猜测。”纪平澜说,“如果还能活的话我想他还是会想办法逃走吧,可他眼看着没多久好活了,那么会愿意为了赎罪而死就不奇怪了。”
何玉铭有些明白了:“那么按照你的评判,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个坏人。”纪平澜毫不犹豫地说,“我不是因为他是日本人才这样说,同样作为军人,在接到明显违背良知灭绝人性的命令时,就算不站出来挺身反抗,至少也知道将枪口抬高一点。而他明知春雨病毒是什么样的东西,仍然选择了遵照命令去执行,那他就毫无疑问是个死有余辜的恶人。”
何玉铭听着却又想到另外一个层面上去了:“我认为你的这个想法还值得商榷。按照你们现在的社会结构来说,如果中下级军官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对于上司的命令能够认同的就执行,不认同就阳奉阴违,那么政府和军队就毫无效率可言了。”
纪平澜楞了一下,嗫嗫地说:“可……政府也是人构成的啊,人都是会犯错的。打个比方来说,假如哪一天郑军长命令我们去屠城或者对游行的学生开枪,难道我们也要执行吗?”
“那我也打个比方。”何玉铭冷静地说,“假如春雨病毒传播出去,在一座城市里蔓延开来,人们一时没有那个能力去控制事态和甄别哪些人没有被感染,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完全封锁并且彻底摧毁这个城市,不让病毒有机会向外扩散。可是执行命令的军官或者士兵里偏偏有人觉得其中还有大量无辜的幸存者,不忍绝了他们的生路,出于同情放走了一些表面看起来没有异常的人,其结果就是病毒扩散开来毁灭了全人类。像这种时候,一个中下层军官或者士兵作为执行者而非决策者,其自身的阅历可能并不知道把枪口抬高一点的后果,坏只坏在他没有绝对服从命令。”
纪平澜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认同:“真有这样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军人首先是人,不是完全的工具,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你说的也太理想化了,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领导者也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作出的决定未必就是合理的,我们若都没有自己的判断,岂不成了为虎作伥?”
何玉铭只是笑笑,纪平澜生于这样一个军政不分又不讲规则的年代,观念上也的确难以认同军人不过问政治的超前观点。
纪平澜见他笑,觉得自己大概又是被他笑话了,这让他有些郁闷:“那……你们又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不知道,我们没有专门的军人,每个人都会身兼许多职务。”何玉铭本身就同时是战斗人员和科研人员,又是某些议会重要席位的议员和外交使节,而他还只是族群里极为普通的一员而已。
面对这么一个超出理解范围的生物,纪平澜只好放弃理论:“没办法,人类是个复杂的群体,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对错,也没有万能的解决方案。”
何玉铭觉得也是,好坏对错,都要看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来说。虽然在他看来人类的很多方面都不可理喻,但是人类毕竟已经用这样效率低下不可理喻的方式将文明发展至今,存在即是合理。
“我们走吧。”何玉铭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
他最后回头看了眼已经不再冒出蒸汽的瀑布,在瀑布后面的洞穴深处,灼热的气体已经遍布了每一个角落,高温杀死了范围内所有的生命,也将这种有可能毁灭全人类的病毒消灭得一个不剩。
耗尽了最后一滴燃油的发电机也终于停止了工作,基地陷入了彻底的死寂和黑暗。
他们将用藤原靖一带过来的炸药摧毁上游的水动机关,让日军短时间内无法再利用这个基地进行任何用途。瀑布背后的秘密也将从此成为一个无法验证的传说,这个昭示人类罪恶的踪迹将被长久地深埋在漆黑湿热的地底,也许到很多年以后会再次被人发现。
基地的问题解决了,他们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依然被困在异国他乡的原始丛林里。
藤原靖一死了,在建中的机场也被搅得面目全非,何玉铭原本的逃脱计划已经无法实现,如今他们只能另想别的办法。
何玉铭不断地用电台和国内联系,终于给他们找好了另外一条后路,他们需要一直住西行进数十公里直到海岸边,发出消息后盟军指挥部将派出一艘英国潜艇冒险在孟加拉湾靠岸,接他们离开缅甸,就算不说何国钦为这趟营救所做的努力,光这五个人的价值也值得他们冒这趟险。
这个计划看起来并不怎么可靠,却是他们目前能找到的唯一出路,于是一行人又开始了在森林里披荆斩棘的艰难旅途。
在丛林里行进和走在大路上完全是两个概念,他们每天只能前进很有限的距离,还得省着不多的弹药,捕猎野味和采集野菜来弥补食物的不足,疾病和虫蚁也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们。文逸清总觉得以自己的体能大概撑不到获救的一天,但神奇的是,即使看起来这么艰难的旅途,他们还是一个人都没死就熬过去了。
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第四天何玉铭就带他们找到了一个小村落,他们趁夜偷了几身当地人的衣服和一艘简陋的渔船,然后就顺着河流一路向下漂,走上了半点不费力的水路。
期间他们只碰见过日军一次,那时河面已经是非常宽阔了,日军在几十米外的岸边对他们喊了几句话,何玉铭装作听不清的样子用缅甸话回问了几句,日军觉得没什么可疑也就不管他们了。
最后他们在近海处一个无人的地方登岸,发了消息以后就藏在海岸边的林子里等着潜艇过来。
拿着刺刀的纪平澜正和两个拿着石头的美国人你推我攘,连说带比划地商量该怎么打开他摘下来的椰子,这几天他的英语水平可谓突飞猛进,当然跟美国人的关系也是。
文逸清犹豫地凑近了正在监听电台的何玉铭,这几天他攒了很多的疑问却不敢说,眼看着现在不问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为了不让这些疑问成为困扰他终生的心病,文逸清只好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来找何玉铭问个明白。
他嗫嚅了许久不知该怎么开口,还是何玉铭自己摘下了无线电耳机看着他问:“找我有事?”
文逸清尽量让自己不结巴:“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问吧。”何玉铭平和地说。
“我、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一直都相信科学。”文逸清说,“但是,你让我看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难道真的是某种科学无法解释的存在吗?”
何玉铭说:“万物都是有规律可循的,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无法用科学解释,那也只是因为你现在了解得还不够多罢了。”
文逸清直直地看着他:“那什么是我现在还没有了解的,你能告诉我吗?”
“可以啊,你想知道什么?”出乎文逸清的意料,何玉铭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这让文逸清有点猝不及防,“什、什么都可以问吗?”
“虽然我不一定回答,但问不问在你。”何玉铭温和地对他笑笑。